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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老杨常说他怀念童年时的故乡,夕阳、知了、雪地、遍野的春花、金色的麦浪、浓雾的清晨、漫长的夏天,那些早已遗失在岁月河流里的美好。为此他常感到深深的悲伤,亲爱的人们都不在了,只留他一个人的世界就不再是曾经的世界,滚滚红尘也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天。他不断往前走去,路过数不尽的村庄、山丘、河流。
      那年春节老杨在火车站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爸爸要回老家了,好好照顾自己,找个好姑娘,成个家”。
      老杨儿子:“爸,你怎么了,你来我这吧,平时也好照顾你”。
      “不去了,北边冷,多添衣服”,老杨打完电话蹲在墙角呜呜地哭了,几个巡查的民警以为他没买到回家的车票,回不去所以伤起心来,都走过来安慰他。
      老杨喜欢吃泡面,但平时舍不得吃,除夕那天决定对自己好一次,在“火车站小卖铺”五块钱买了一碗盒装泡面,向老板讨一碗热水泡着吃,吃完又讨一杯热水,今晚就打算在火车站过夜,火车站人多,图个暖和。老杨喜欢上泡面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家里穷,平时只能吃到米饭馒头,于是就稀罕泡面、面包。老杨他爹在城里干泥瓦匠,偶尔往家带一块面包、一包泡面。老杨最期盼他爹回家,每次他爹回来都要跑老远去接。长大后,老杨自己能挣钱了,第一次发工资买了一大堆泡面、面包,吃了个够。现在成了流浪汉,面包、泡面又和小时候一样成了稀罕吃食,只是这时老杨他爹已经去世好几十年。
      老杨到二里河村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春天的晚上寒风料峭,老杨就想找户人家避避雨,但老杨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村里人都用疑虑的目光打量他,走了大半个村子也没人收留他过一宿,馍馍剩米饭倒是施舍了他不少。村后晒谷场有一个草垛,草垛下面掏着一个大洞,能容下两个人,大概是收割季节守夜看稻谷留下的,老杨钻进去,拽一些稻草麦秸垫出一个床铺,草洞里三面不透风,老杨又堆一些草挡住了半个洞口,躺在稻草上,呼吸着庄稼收获季节残留的气味,觉得既温暖又亲切。
      老杨睡得很香,他梦到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正在家乡的水塘边玩泥巴,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收割后稻茬散发出的清苦味儿,也不晓得有没有太阳,但天空很蓝很亮,深远的天空上连一朵白云都没有。鸟儿似乎在合唱,乌鸦、喜鹊、黄鹂,就连麻雀都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他手里的泥巴变成了小鸟,变成了小羊,变成了小牛,变成了大山,这是他玩泥巴玩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后半夜,老杨被冻醒了,雨停了,星光从洞口倾泄进来,老杨趴在洞口看星星,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璀璨的星,他们在深邃的太虚旋转着跳跃着,像一团团明亮的火焰。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划破了黑夜,昏暗却生机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老杨伸出手想要去捕捉那气息,却什么也抓不到。
      老杨在二里河村认识了老周,老周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是个瘸子,靠编竹篓、竹筐、竹笼支撑财米油盐,但主业还是种地。老周没成家,四十几岁还和爹娘一起过活,但前年他爹病逝了,去年他娘又病逝了,剩下老周就觉得活着没意思,每天和村里的闲人懒汉玩牌耍麻将,领着孩子们捉虾摸鱼。老周又喜欢喝酒,喝醉了认谁都是亲人,老杨路过他家门口时他正在就着清炒萝卜喝酒。
      “进来进来,和老哥聊聊。”老杨本来以为他在冲谁说话就没搭理,老周却赶出来拉老杨,老杨只得跟他到屋里。老周五十平米的泥巴屋子是他爷爷奶奶留下来的,隔了三间,一间主卧他爹娘活着时住,一间次卧老周自己住,一间堂屋摆放着桌椅板凳,门口搭一间小草棚算是厨房,老周冬天爱烤火,堂屋的横梁柱子被熏得黑乎乎的。
      老周:“活着没意思”。
      老杨:”咋了,遇上烦心事了?“。
      老周:“老了,年轻时喝两瓶不醉,现在喝两杯醉了”,夹一筷子萝卜又说:“我师傅死了”。
      老杨看他心里难过,就想找话安慰他,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萝卜黑乎乎的,大概放了太多酱油,酱油刺鼻的气味激起老王小时候的回忆,老杨有一个叔也是瘸子,也打一辈子光棍。
      “前天去的,肝腹水肝硬化,没一年就死了”,老周说着说着流下泪来,一杯酒下肚呜呜呜地哭了。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好好过下去。”老王安慰说。
      “也不光为他难过,也为我自己难过,我师傅也是个瘸子,打了一辈子光棍,我从他身上看到我自己”。
      “活都不怕还怕啥死呢。”老杨感叹说:“活着就顺自己心思来,死就顺其自然死,谁还能不死呢”,说是这么说,老王自己也没想好怎么死,不知道怎么死不是说害怕死,而是没想好怎么死好。躺医院里受尽折磨终于解脱是一种死法,躺家里大喝大嚼醉生梦死是一种死法,死不过是回归自然的怀抱,老王想顺其自然,但世上大多数事似乎都拼命跟自己较着劲,顺其自然都活成了不自然。
      老杨陪着老周叹气,聊着聊着聊出了友谊,老周醒来后还记得老杨,第二天请他到家里喝酒,除了酱油炒萝卜,还添了一盘青菜煮豆皮,两人喝着酒聊着天。
      老周:“哥你是要到哪里去呢”。
      老杨:“不知道啊,知道就不走了”,老杨想回老家,又害怕回老家,现在的老家早不是念想的那个老家。
      老周:“那啥时候是个头呢”,聊起老杨的事,老周也为他着急。
      老杨:“不知道啊,小时候说羡慕乞丐自由自在的,现在还真活成乞丐了”,老杨敬老周酒,自己一口闷了。
      老周:“小时候看到师傅编筐编篓就爱上了,远近几个村子都是我们爷俩编的筐篓,甭提多得意了”。老杨后来听说老周的师傅老姚死时,老周比死了爹娘还伤心,老姚临死时还想着老周,要把一辈子攒下的两万块钱留给老周,但老姚人都要死了,下面还有两个侄子,老姚做不了自己的主,两个侄子分了两万块钱,给老姚打了口薄棺,草草地下了葬。
      老杨临走时去和老周辞行,在屋里聊天时悄悄在他床头留了点钱。老周腿不方便,送他到村口就走不动了。两人坐在长满杂草的路边,老杨:“兄弟,别送了,我给你床头上留了点钱,记得收起来,没别的意思,钱对我也没啥用了”。
      老杨走了,老周躲在河堤下呜呜地哭,熬了一辈子,亲人都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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