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第74章 ...
-
商司予和张恻一前一后走在官道上,黑压压的瓦片在天光中发亮,齐国临近中原,建筑宫殿比起吴国,更加庄严肃穆。
在二人前面的是仪仗大队人马和青铜马车,锣鼓声和铃声在进宫前喧闹无比,可一进了宫,行列中的乐师便放下手中用于弹奏的乐器,僵硬地垂头前进。
行列是猝然间变死气的,他们仿佛受着某种操控,都一致停了下手中的动作。
商司予的步履放缓,有些不解。齐国的祭祀之礼是最为庄穆的,因此祭司的继任之礼也不得马虎,礼乐礼乐,礼是离不开乐的,乐师的一反常态,看来并非巧合。
仿佛撕开了某种面具,露出其凶险的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用消极行动来表达对本次奚奴继任祭司的不满,当然这也是对陆长鹤这个明面上的主谋者的不满。
陆长鹤是陆家的人,他们对德高望重的陆栖山也生了怨怼之意。这正是卞和玉愿意看到的,施、陆两家看似势均力敌,但俗话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陆府众望所归,在朝在野的不少人都更为信任陆栖山。
先来者居上,陆栖山到底是逝去的齐庄公的心腹,陆府的底蕴和根基比施府更加浓厚和坚固。
可经卞和玉这么一搅合,多年来位居下风的施家终于扳回一城,有了与陆家一争的机会。
商司予敛下眉目,她即将见的是齐国之主齐善公,外人虽道他怯弱无比,但在那日鸣啼殿的宴会之上,齐善公一副大权在握、笑看两家争斗的模样,恰好证明他不是。
绕过重重宫墙,张恻带她来到一个极隐蔽的偏殿,檀木门、窗户都紧闭着,像是一间独到的密室,张恻止住脚步,淡声道:
“到了,齐善公就在里面。进去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想转身离去,商司予看穿他的动作,下意识反问:“你不进去?”
张恻意味深长地摇头,“阿予,齐善公只想单独见你,我若是与你一起进去,恐怕会碍事。恰好鸣啼殿那边祭司的继任礼仪需要我,所以就此别过罢。”
仪仗大队虽将祭司带到了宫殿内,可这也只是祭祀之礼的一环,祭司的真正归宿,还是鸣啼殿。
商司予没再问下去,张恻的这番话意味不明,他果然已经有所察觉,察觉到卫灵公找好了新的探子。想必是卫灵公近来逐渐疏离他,不懈于继续与他保持联系,显出了端倪。
那如此,张恻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卫灵公这番作为当真是逼着自己忠于他,等同于将她的后路封锁死,决不让她有张恻那般有半分可以摇摆的机会。这便是卫国的诸侯王,他野心勃勃却又善于用人,即便你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也有办法将你推至绝境,使你不得不为他效力。
张恻神色自若地离去,适才那番话仿佛只是有感而发,并无警诫之意。
商司予长呼一口气,决心推开屋门,带着卫灵公对她的要求,去会会这位怯弱无常的齐国君主。
齐善公会选择在这么一间偏僻的宫殿见面,或许也是惧怕卞和玉以及施闲云的监视罢,他虽有魄力和胆识,可齐国大权还是握在施闲云的手里。
她选的这条路,似乎并不怎么好走。
寒风萧瑟,吹得檀木门剧烈颤动,窗格上贴着的宣纸噼里啪啦地翻飞。
只是,商司予还未来及上前叩响屋门,那扇紧闭着的檀木门,就被打开了。
可她见到的不是冷峻的齐善公,而是令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位年轻公子。
商司予怔住。明明三日前的早上她才见过卞和玉,他那时便有些反常。但如今她却察觉到现在这人身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疏离和敌意,或许往常便有,只是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可在这时他身上的疏离感全然显了出来,叫她觉得陌生。她现在熟悉的也就只有他那张温润好看的脸,其他的都令她感到不安。
“祝史大人只身前来宫中,是要见谁?”卞和玉推开半掩的木门,温声问她。
他缓步走至商司予身前,眸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她今日所穿的浅驼色衣裳上,这时他原本疏冷的眉目多了些许茫然。
商司予极力保持着镇静,望向他的目光并不露怯。卞和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齐国宫殿中?今日不多时祭司将会在鸣啼殿中上任,照理说他此时该是在鸣啼殿内,处理祭祀相关的礼乐之事。
莫非又是张恻那厮做的好事,他察觉到自己成为卫灵公的弃子已是定局,所以便将齐善公要见她的事告知卞和玉。这倒像是他的风格,自己溺水将死之时也要拽一个人下去陪他一起。
但也许是卞和玉对她起疑心了,几日前他的告诫已是初现端倪。他此前虽不信任她,倒也从未对她如此戒备。
看来,卫灵公当真是他身上不能触碰的一块逆鳞。他决不允许身边人与卫国有丝毫联系,张恻就是一个例子。
商司予退后一步,并不打算遮掩她此行的目的:“见齐善公,张恻带我来的。”
卞和玉神色淡淡,银灰色的华服衬得他端方有致,这是祭祀大礼才会穿的服饰,他的确要去鸣啼殿,出席新祭祀继任的大典。但卞和玉从商司予口中听到张恻之后,眸子里的茫然和和润霎时消失殆尽,只余冷冽,看着不近人情。
事实上证明他不是看着不近人情,是他根本就无半分人情味。商司予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令她不寒而栗,仿佛她又回到了吴国的那场宴会之上,卞和玉周身又染上那玉石一般的冷清劲儿,端坐高台,轻蔑地看着底下乱作一片的喽啰。
卞和玉似乎对她不隐瞒、不狡辩的行为很不满,他眉眼弯起,显然是被气笑了:
“商司予,我不是警告过你么。来到齐国之前,我就说过,张恻是我的仇敌,便也是你的。况且此人狡诈多变、阴狠毒辣,你也是领教过的。”
她当然知道张恻的性子和风格,就是因为了解,才能放心地与之周旋。与这样的人谈判,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可将其带进圈套里,一举剿杀。
商司予能与任何人斡旋、合谋,但卞和玉不行,她摸不透他。她自以为了解他,可他几乎每次的作风都令她出乎意料,他的谋篇布局,无一不在放长线,无一不密不透风。
她又想起,在吴国危难之际,卞和玉即使身遭背叛、自身难保,也不忘捎上累赘的自己。他还在亡路给她下毒,为的就是不让她擅自离开,仿佛将她当做某个关键人物。
这也让她笃信:卞和玉留着她是为了此后的计谋,她不知晓他在谋划些什么,她只能自己琢磨。因此后来齐国筛选祭司之时,她才揣测卞和玉将她带到齐国是为让她登顶祭司,成为他在齐国宫廷中的线人。
可一切都没能按照商司予的思绪走,卞和玉不仅没有让她成为齐国祭司,也没有杀掉她。但她想,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卞和玉虽然说着后悔了,不想将她献给施家,可他从未放弃教习她古乐,她忘不了,陆长鹤就是受到这人的指使才肯教她的。
她当初选择与卞和玉同舟共济,共同逃难到齐国,或许太过轻率了。卞和玉的野心和谋略看似无章法,实则是偏执而疯狂,他是在玉石俱焚,他自己本身就是计谋的一环。
商司予原本是想成为这段关系的主导者,她好赌,可也赌不过卞和玉这样不要命的疯子。
她仰头,不服气地反问:“那又如何?张恻是阴狠,卞公子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卞和玉冷笑一声,抚弄起前襟,音色轻且凉,“国师府上下数百人丧命,幕后主使是谁,祝史大人你不会不知道罢?”
“怎么,难道与有血海深仇的人合作同盟,更能显出你的忍辱负重么?”
他走下阶梯,檀木门打开,被寒风吹得来回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商司予指尖生起一阵凉意,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裳,扯开话头,“……青音告诉我,是你指使张恻的。”
卞和玉一言不发,于是她便乘胜追击,探身前去继续说:
“张恻那时便是你手下的人,卞公子你是否还要狡辩?若张恻当真不是你所指使的,那你也犯了管教不严的致命错误,国师府内所有人的性命跟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这样兴师问罪于我,倒是将自己摘得足够干净。”商司予睨他,“你手底下的毒蛇咬了人,你这做主子的,不思收拾烂摊子,反倒责怪起人来了?”
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不让自己落了下风。
卞和玉轻笑说,似无奈:“祝史大人是否忘记了?在下那时忙着与吴闵公对弈,忙着谋害一国之主的性命。本是天衣无缝的一个局,不巧被公子庆许和你发现了,因此在下只能锒铛入狱、身处地牢,那时我定然是想好生管教张恻的,可叹可惜,在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人啊,半点亏不肯吃。他毕竟是周朝的说客,言语艺术精湛,说这番话之时没有丝毫慌乱,继而他又条理清晰地将所有责任推至她的身上。
两人又这般僵持着,像是擂台上执拗又不肯服输的对手,相看两厌却又不想让对方得到半点好处,于是彼此争斗,不仅如此,还非得要争个你死我活。
“你将齐善公如何了?”隔了许久,商司予避开那些问题,试探性地询问他。
卞和玉又向她走来,侧身轻抬下颌说:“齐善公就在偏殿里等你,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在下只是来接客的。商祝史你是吴国人,吴、齐两国关系友好,你自是需要礼待。”
“……礼待?”商司予笑出声,脸色不善,“卞公子这礼待我可受不起。”
适才天还是暗沉沉的,如今拨云见日,冬暮的亮光洒下,带着清透的暖意。
卞和玉看了商司予许久,她今日穿的是鸣啼殿赴宴的那身浅驼色衣裳,宝蓝色的耳坠垂下,摇晃着镀上光泽,明灭不定。
商司予却有些不耐,她急于见到齐善公,面前这人站在她身前就是一个未知数,他如今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阻拦她。
是卫灵公让她来见齐善公的,他不再任用张恻,向她抛出了诱人的条件。但卞和玉似乎不想让她听卫灵公的话。
卫灵公虽是他的父亲,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像是死敌。各国之间都道卫灵公精心培养、格外重视嫡长子。当然,这位嫡长子也足够争气,五岁能作诗画,七岁便会剑术,少年时期便如此惊才艳艳,以后更会是权势高台上的祸害。
但谁也不曾想到,这样的惊才少年,却被卫灵公拱手送给了周玄王。嫡长子是诸侯国未来的君主,也是天之骄子,不论其他,单就血脉和身份,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因此各国都不想忍痛割爱,但卫国率先起头,不带半分犹豫地就将嫡长子给送了出去,似乎是专门借此谄媚玄王。
仿佛卞和玉只是卫灵公精心锻造出来的一件器皿,而这件器皿的结局是被人粗暴地泄怒销毁。
卞和玉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但最后还是说了,冷静有余:
“……齐善公在尚未继任时是齐国的嫡长子,人称公子晏翊,他五年前曾与我一起,在周朝做过质子。”
他居然肯提及从来避而不谈的过去,商司予眉眼间扬起几分讶异,发髻上的几缕碎发垂落至她的眼睑处,令她恍惚,眼前之人猝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命好,做了三个月的质子就收拾包裹滚回齐国了。当然也这是齐庄公据理力争,与玄王放下狠话,几番折腾的结果。”
是了,当年周玄王权势滔天、炙手可热,是中原当之无愧的霸主。他若想要各诸侯国的质子,也是信手拈来,国君惧怕招来讨伐和征战,哪有敢不从的?
齐、许、吴、卫四国都将嫡长子送与了玄王。只是这当质子也有时间长短的差别,齐国的公子晏翊时间最短,只做了三个月的质子。公子庆许做了七个月,倒是卫国嫡长子做质子的时间不好界定,自从他五年前被送去了周朝,便再未回到卫国。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商司予别开眼,轻声说。
卞和玉轻嗤一声,仍旧继续:“他是活下来了,可其他人就都遭殃了。祝史大人,您且猜,齐庄公为何会在吴国的盛宴上暴毙而亡,陆长鹤为何又会那般疯狂执拗?这些都是这位公子晏翊,也是如今的齐善公所埋下的种子。”
齐庄公因质子一事得罪了玄王,才遭来祸患。陆长鹤原本是齐国出色的画师,也极通乐理,如今却成了宫中的乐师,活得扭曲。
话至尾处,卞和玉的声音低落下来,轻而缓:“……商司予,齐善公他不是个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