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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6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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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她只记得,那日陆长鹤的眼神极为阴郁,好似钩子一般,赤裸、血腥地想要扯下她身上的血肉。
月华好似湿腻的潮水,掺杂着无名的水下生物和粗糙细小的砂砾,通过鸣啼殿瓦脊的缝隙中渗下来。
“祝史大人,你不会不知晓罢?”陆长鹤像是无端地换了个人一般,吐出来的话语是柔而缓的,但他面部的肌肉却痉挛着,给人以强烈的反差。
这位温和谦谦的乐师,没有再唤她“商姑娘”,而是拆穿她的身份,唤她“祝史大人”。
商司予的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想从偏殿的殿门口逃出去,但面前那人却步步紧逼,她便也只能往后退去,脊背贴紧最下层的编钟。
他又开口,“卞和玉此时来齐国的目的,你不会不知道。”商司予刚想皱眉反驳,这人却又下意识地自问自答,“他对你不会设有防备,你不会不知道,可你偏偏不愿意告诉我。”
商司予在他殷切、狂热的注视下缓缓挪动步子,将双手放至背后,想去摸索适才敲击编钟的木锤,却没摸到。但她这时又不敢扭头去看,因为陆长鹤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是在严刑拷打犯人一般。
“卞和玉先是放火烧掉吴国嫡长子庆许的寝殿,害得他跛脚、毁容,再是覆灭掉吴国;如今他又到了齐国,商姑娘,你猜他是要做什么呢?”
商司予秾艳的眉眼睥睨着他,觉得他真是犯病。齐国莫不是惯养疯子,无论是那高台上坐着的齐善公,还是那被祭祀大权迷惑心神的施闲云,似乎都是疯子。
不过陆长鹤这番话也是点醒了她,卞和玉似乎一直都漫无目的。在吴国之时,他有意地步入了她的局,看似无辜,却在无形之中加速吴国的灭亡;如今他到了齐国,虽然看似是一只闲云孤鹤,但或许早已谋好篇、布好局。
陆长鹤倏忽间冷笑,月华勾在他的嘴角,好似涎水一般,他加重语气:“覆灭吴国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现在不也还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到处蹿逃么?土地、人民、财富这些他通通都不肯要,他只要吴国的覆灭,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如此他到了齐国,肯定又是在筹谋些什么!施闲云那厮已经被他蛊惑了去,明明齐国的卿士应该上下一心、一致对外,偏偏施闲云要去逞能!”
他的情绪很是冲动,墨发散乱在朦胧夜色中,好似灌木丛中疯长的荆棘藤蔓,无端地笼罩住人的心神。他的眼睛也是猩红的,血丝就如波浪一样,掀起一层层更密集、更广阔的波浪。
商司予曾从无数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聚敛钱财的上位者,还是穷困潦倒的下位者,他们都曾流露过这样痴迷以至于疯癫的眼神,如此割裂。
上位者即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他们的眼神应该是骄矜、自鸣的;穷苦的人受过无数的践踏,尊严和信念早已被蚕食,他们的眼神应该是死寂的。
但事实往往是荒诞不经的。吴闵公、公子庆许都曾沾染过这样的眼神,还有她曾在牢狱之中所遇到的那个男人,为了生存从而杀掉了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此时陆长鹤的眼睛与他们分毫不差,明明也是人的眼睛,商司予却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毫无保留地渗漏出兽性。
与其说他是在看她,不如说他是在透过她看卞和玉。这位齐国的乐师,陆家的长公子似乎对卞和玉有着莫大的仇恨。可卞和玉不是他的好友与学生么,难道这些也是他为了蒙骗她而想出来的谎言?
商司予的思绪乱作一锅粥,但她手中的动作没有停,终于一点冰凉的、坚硬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她吞咽口水,眉目暂且松了下,现在她总算知道了木槌的位置。
然而她却没发现陆长鹤盯着她的腰挑了下眉,他将步子放缓走近她,扭曲的脸上此时现出一抹亲和的笑容:“商姑娘,你怨恨卞和玉,不是么?”
商司予犹疑不定地盯着他,她无法预料到他接下里会说些什么,是帮他做事,然后背叛卞和玉么?
她的肩背往后缩去,彻底地靠在青铜编钟上,她正想以此借力用手紧紧握住那把木槌。但下一瞬,她的手腕被陆长鹤用力的扣住,她使劲挣脱,却被他倒扭一转,狠狠地砸在木槌上。
骨节倏忽间碰到坚冷的硬物,好似被撕裂一般,她下意识地蜷缩手指,但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似乎还有液体顺着指节往下流淌,带来湿哒哒的热意。
商司予瞪他,手虽被束缚住,她便用脚去踹他的下身。
陆长鹤吃痛,俯身凑近来,告诫:“祝史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是你的师长,你便是这样报答你恩师的?”
商司予冷笑,不听,继续踹。
陆长鹤眼疾手快,转瞬夺去长桌上那把小木槌,重重地敲打在她的腿上,像是再叩击编钟一般。
商司予跌跪下去,鲜血淋漓的手支在漆黑的地面上,飘散的衣裙凌乱摆了一地。她抬目仍是睨他,似乎永远不会屈服,对待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需要一股狠劲。
陆长鹤的唇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商祝史,我教会你古音,礼尚往来,你应当报答我。”
“……你想让我如何报答你?”她放轻声音。
“很简单,在你成为祭司之后,向着我陆家。”
商司予淡淡地瞥他一眼,轻嗤:“陆先生也对齐国的祭祀大权着迷么?”
祭祀大权如此重要,施闲云掌控祭祀大权便可齐国翻云覆雨,当然也可操控齐善公,何乐而不为?
她见陆长鹤沉默不应,便垂下纤长的脖颈,静谧的光华此时流淌在她的颈上,她的声音轻柔:“我答应你,成为祭司之后,定然会听从陆先生的任何命令……”
才怪。
“我不相信你,祝史大人。”面前的男子身形颀长,影子斜立在地上,并且随着他行走的动作疯狂滋生。
他一手掐住女子精致小巧的下巴,另一只手从胸襟出摸索出一颗圆润精亮的药丸,随后他将那颗药丸放至她的唇边,试图用手撬开她的嘴,却是无用。
“吃了它。” 他的眸色似浓墨,语气不容置喙。
商司予见过这枚药丸,自那日青音告知她陆长鹤与张恻有龌龊勾当之后,她便一直对这位“善良”的乐师留了个心眼,日夜戒备着。
陆长鹤果然会在她所喝过的水中放这个药丸,这应当是眸中成瘾的毒药,想来卞和玉也干过这档子缺德的事。
她仍是偏头,纤细浓密的睫毛微微颤着,似乎也被晶莹的泪珠给润湿,此时她就像月夜扑腾的白蝶,脆弱而坚韧,易碎易折却也有强劲的力量。
陆长鹤透出不耐烦来,语气更加强硬:“商姑娘,吃了它,我就相信你。”
商司予不动声色地瞥向男子放在她腿上的双手,他紧紧箍住、按住她的腿,像是青铜方鼎压在其上,沉甸甸的;又像是带着倒刺的长鞭一般,刺入肌肤带来刺痛。
她微眯起眼睛,鲜血淋漓的手悄然攀上身后的桌脚,趁他垂头盯着那药丸时,猛地起身,男人的手骤然间弹开,她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狠命向他的腰身踢去。
“砰”的一声,陆长鹤倒在一尺开外的空地上,他的头颅磕上那边的灯烛,鲜妍的血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好不狼狈。
女子的体力本就不如男子。何况商司予的手脚都受了伤,但她居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挣脱开她的禁锢与束缚。
陆长鹤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出这种可能,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会武?”
商司予的右手上的血迹依然干涸,但伤口还在滴答滴答地不断冒出新鲜的血液。
“怎么,陆先生自己整日与诗书礼乐为伍,身子骨那般弱,恐怕不只是我,谁都反抗得过你罢?”她缓步走近陆长鹤,眼尾一勾露出笑颜。
“再说了,我会不会武,难道张恻张大人没有告诉你么?”商司予转瞬又蹙起眉目,“看来他是不太信任你呀,陆先生。彼此不互相信任的人怎么能做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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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啼殿中的路很绕,商司予不管不顾地往外走,但也只能凭着来时的记忆和直觉,血流涌动的声仍历历在耳。
适才踹陆长鹤的那一脚几乎用光她所有的气力,她会武不错,但如今她也只是个半吊子。
双膝发软,右手似乎骨裂了,她抬目望去,眼前却是熟悉的景象:青铜方鼎整齐排列成两队,幽幽的蓝色烛火不断地摇曳、闪烁着,像精灵的眼睛般。
商司予心中已然有眉目——
是她初次来到鸣啼殿,随后就被祭司咒语给魇住的长廊;还有她撞见施安贵也是在这条长廊上。
长廊尽头处便是安置齐国卿士的临时厢房,可上次施安贵明显是参加完献祭仪式,赴宴之时恰巧经过这儿。
如今她从偏殿中误打误撞地也到了这儿,这绝对不是巧合,这条长廊应当是鸣啼殿的中心。
鸣啼殿是祭司的住所。但祭司的行动受限,来往的也就只有寝殿、宫殿以及献祭的高坛,对鸣啼殿内的布局并不熟悉,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若是对殿内的地形、路线不熟悉的话,那将很难逃出去。但这座宫殿通常只有月食之日才会开放,其他任何时候都是封锁的,她若是想进入还确实有难度。
但陆长鹤可以,齐善公似乎青睐于他,时常降以殊荣。因此她虽对陆长鹤有戒备之意,可她还是来了,因为她想到这座祭司的宫殿仔细看看。
只是她棋差一着,没想到是陆长鹤居然如此明目张胆,想来他是恨极卞和玉,也是等不及了。
商司予扶着青铜方鼎休息了会儿,急促的呼吸总算平稳,她揉了揉胳膊,目视长廊的右前方。
她猜,那里就是献祭进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