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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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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爬满木架,将倾洒而下的阳光的去路堵住,转而在地面投注一片碎阴。南方小城的初春,已是十分炎热,空气滞闷潮湿,碰上人的肌肤,立时就黏糊起来。
小花园的木廊上躲着一群学生,簇着晃荡的树影纳凉。一阵热浪拂过,角落一张试卷发出哗哗的响声,像要从石块的股掌间逃脱。
郁敖拨开石块,把试卷凑到鼻尖,仔仔细细地闻。
齐时从廊柱后头探出脑袋瞧他:“怎么样,还有味道吗?”
郁敖拢着眉,两条眉毛越耸越高:“还是甜甜的。”
齐时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拎过郁敖手里的试卷:“都怪老师,好好的,为什么要我们和文一的互改试卷?改试卷不应该是老师干的活儿吗?”
“你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没盖可乐瓶,郁敖也不会碰倒瓶子,把别人的试卷洇湿。”旁边女生数落完齐时,给郁敖递过一包湿巾,“要不,再擦擦?可乐的颜色已经没那么明显了,说不定气味也会慢慢消失。”
郁敖没伸手接。再擦,试卷上的字就糊了。
“算了,我还是直接去找他道歉吧。”折好试卷,郁敖大步走出木廊,穿过操场,向文科楼走去。
“这本书是我的生活暴风的第一丝微风,谨将之献给热爱微风并与暴风同行的高尚灵魂……”
校园广播社的成员正在朗读纪伯伦的作品,声音清冽有力,如泉水激石,每一个字都准确地砸入郁敖的耳中。
“……在第十二年绮露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在烟雾中驶来。”
郁敖对他朗读的内容并不感兴趣,注意力却如同往常一样,不知不觉间被这道声线所攫取。
真好听。
郁敖想不出什么夸赞的形容词,只能在心里反反复复说着:真好听。
齐时追过来,胳膊重重地搭上郁敖肩膀,朝广播室的方向一指:“今天不是我‘值班’,要不要去弓箭馆玩玩儿?”
郁敖立住脚,远远望着广播室:“你也是广播社的,认不认识这个人?”
“哪个?现在说话的这个?”
“嗯,他叫什么?哪个班的?”
齐时眯起眼,耳朵里辨着声儿,摇头:“不认识,不是一个小组的,难得碰见一面,更别说认识了。”
郁敖眼里的光彩霎时消沉下去,广播室四围植满了紫薇,阳光笼罩之下,好似一幅注金的没骨画,他此刻却觉得那一层金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匆匆垂下眼帘,郁敖微侧身,继续往文科楼走:“你在楼下等着,我把试卷还了就下来。”
齐时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给弓箭馆老板发消息。
郁敖来到文科楼四楼,找着了高二文一班的教室,没想到前后门都锁了。他扒着窗户往里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放学不过十分钟,竟然走得干干净净。
“宋渊若……”郁敖轻声念着试卷上的名字,“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校园广播室里,面容清秀的少年读完稿子上的最后一个字,急急忙忙接住从空中抛过来的矿泉水瓶。
“你真的不去参加班级聚会?”桑楚倚着门框,手指不停地拨弄长到门边的紫薇花,“你就不怕那些人类说你不合群?”
“我跟他们说了我要回家喂狗,下次一定去。”宋渊若确认广播室里的电源都关掉了,才拿出钥匙锁门。
齐时看见郁敖手上仍旧捏着试卷,不禁感到奇怪:“怎么没把试卷还了?难道是那个人不肯收?”
“不是,没见着人,教室门都锁了。”郁敖把试卷放进书包,“走吧,去射箭。”
“等等,刚才我们广播社的一个学长发消息说,他把快递落在广播室,让我帮他取一下,他现在也在弓箭馆。”齐时说着,就朝广播室走,“你也跟我一起去呗,你不是想认识今天‘值班’的人吗?”
郁敖脑子里还没想好要回答的语句,脚已经不受控制地绕过齐时,先一步往广播室走了。
快到广播室的时候,郁敖突然停住。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腔中的一颗心跳得比头顶的阳光更猛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紧张到脚步再也迈不开。
一只蓝色大闪蝶飞过,从郁敖的左侧绕到右侧,又旋到他的脑袋上,仿佛在嘲笑他的怯懦。
郁敖举起手胡乱挥舞,企图赶走令他厌烦的蝴蝶。
“这些蝴蝶都是从广播室那边飞过来的,”齐时推了郁敖一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我每次去广播室,都能看见旁边树上有很多毛毛虫和蝶蛹。”
郁敖没动,齐时回过身打量他,由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他的一丝不对劲,忍不住调侃说:“又不是去和女孩子约会,你紧张什么?”
“我……”郁敖瞟了一眼广播室,支支吾吾,“我见到他之后要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我喜欢他的声音,所以想跟他做朋友吧?”他可不认为一个男生听到另一个男生这么说会觉得开心。
“你不用想太多,”齐时拽着郁敖,“待会儿我一见面就跟他套近乎,毕竟我和他都是广播社的,等我跟他客套几句,就把你介绍给他,这不就自然而然成为朋友了嘛?”
郁敖这时候心里全没半点儿主意,还要多问几个问题,就被齐时拽到了广播室门口。
“呀,锁门了。”齐时松开门把手,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你白紧张了。”
郁敖还当他糊弄自己,也伸手去握住门把手扭了扭,门确实是锁上了。失落感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他的内心,吞噬了原有的紧张。
“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他?”齐时摸出钥匙开门,“你知道的,这很容易。”
“不用。”
次日,郁敖趁着课间十分钟,提了一大袋零食狂奔到高二文一班教室前门,拦住要进门的同学:“你好,我找宋渊若。”
“他不在,去老师办公室了。”
“他的座位在哪儿?”
“第一列最后一桌,紧挨着后门那个就是。”
郁敖道了谢,沿着教室外墙一径走到后门最后一桌,正琢磨着是要等宋渊若回来当面道歉,还是留便条给他的时候,宋渊若的同桌——一个短卷发的女生——环抱双臂,倚着椅背,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视线紧随着郁敖的动作。
郁敖把宋渊若的试卷放到桌上,又把那一袋零食压在试卷上,打算等个五分钟,要是宋渊若还没回来,他就留下便条回去上课。
郁敖靠墙站着,女生仰着脑袋,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盯视郁敖,把郁敖看得莫名地心虚起来。
“呵,人类。”女生说完,朝郁敖翻了个白眼,把便利贴和笔扔到宋渊若桌上,“姓名留下,人可以走了。”
郁敖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拿起笔在便利贴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在女生异样的眼光中转身离去。
上课铃第三声响过,宋渊若才抱着一沓练习册从后门进来。桑楚朝他桌上那袋零食努嘴:“又来一个。雄性人类求偶的方式还真是单调无趣。”
宋渊若目光扫过便条上那几行颇为幼稚又涂涂改改的字迹,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不是求偶,”他把便条贴在试卷上,推到桑楚面前,“是跟我道歉的。”
“哦?真稀奇。”桑楚把那袋零食扯到自己桌上,两只手在袋子里翻找,“说不定,他是故意把你的试卷弄脏,以此为由,和你产生交集。”
“有道理。”宋渊若把她的手从袋子里拉出来,“下课再吃。”他利落地在袋口打了个结,捧着袋子往课桌抽屉里塞。
桑楚拽他的衣袖:“我可以悄悄地吃,你先分我一包好不好?”
宋渊若摇头,继续往抽屉里塞零食。零食太多,抽屉太小,他塞得有点吃力,他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以免影响其他同学上课。
“宋渊若,这句话怎么翻译?”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惊得宋渊若连呼吸都停了一瞬。他双手还抓着零食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松手,身体却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老师又重复了一遍:“Someone is responsible for this. 怎么翻译?”
宋渊若抬头看向白板上的英文句子,默默念了一遍,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锅总有人背。”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坐下,上课不要开小差。”
老师从讲台走到最后一桌,桑楚肯定是能看到的,但她没提醒宋渊若,不仅没提醒,还装无辜:“我一直在看你塞零食,我发誓。”
宋渊若笑着说:“我相信你。”说话的同时,他猛一使劲,把零食都塞进抽屉了。意料之中,接收到了桑楚强大的怨念:“连一包都不给我呀?你真狠心!”
宋渊若翻开课本,认真地做起了笔记,不再理会一旁低声骂骂咧咧的桑楚。他的座位靠着走道这一侧的窗,隔壁几个班的读书声传到走道上,被放大,再传入他的耳中,一声叠着一声,像海上的浪,浪花卷着浮沫,承载着他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