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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黄粱梦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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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满陷在一场漫长的梦里,长到仿佛耗尽了半生光阴。
那是从七八岁的雪夜开始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他像只迷途的幼兽撞进一个怀抱,带着清冽的红梅香气,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那香气清冽又温暖,混着雪的甘凉,成了他对剑阁最初的记忆。
师兄将他带回时,剑穗上还凝着未化的雪,两百年光阴便在剑阁的晨雾与暮雪间缓缓淌过。
醉心剑术的师兄总爱对着剑谱枯坐到深夜,指尖抚过剑刃的弧度比谁都专注,可只要他凑过去,那双映着剑影的眼便会抬起来,将所有的闲暇都匀给他。
是流水淙淙的琴音,是漫天遍野的花海,也是繁华如梦的花灯节。
是教他修习练剑的耐心,是沉默无言的陪伴,也是护在他身前的关怀。
薛满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时起,那份混杂着欢喜、尊敬与孺慕的心思,悄悄变了质。
或许是某个落雪的黄昏,师兄替他拂去肩头碎雪时,指尖不经意划过颈侧;或许是某次他练剑受挫,师兄握着他的手纠正姿势,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情不知所起,竟在日复一日的相伴里缠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喉间发紧,却又甘之如饴。
直到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
永远盛放的梨花簌簌而落,偏生廊下那株红梅开得灼灼,艳得像燃在雪地里的火。
他偷喝了一坛梨花白,醉意漫上来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贪恋地想去描摹师兄的眉眼。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师兄眉眼间的雾竟缓缓散了。
薛满屏住了呼吸,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混沌记忆里模糊了两百年的轮廓,终于要在眼前清晰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甚至能看清师兄睫毛上沾着的雪粒,抬眼看过来时……
可颈侧突然传来尖锐的痛,像被什么东西刺破了皮肉,细微却清晰。
梦境应声而碎,如同被踩碎的薄冰,师兄的脸顺着裂纹一点点消散,连同那抹梨花与红梅交织的香气,都化作了虚无。
薛满缓缓睁开眼,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眼前的梨花簌簌而落,红梅亦开得灼灼,艳色映着白雪,与梦中情景分毫不差。
颈侧的刺痛还在持续,带着鲜活的触感,他低头时,看见蜷在他怀里的小梅在他颈侧用力咬了一口,齿印清晰地陷在皮肉里,细细的血珠刚渗出来,又被小梅小心翼翼地舔舐干净,带着点潮湿的暖意。
他抬手想去抚小梅的脸,指尖却先触到一片冰凉的雪花,簌簌落在手背上,瞬间融成了水。
薛满一怔,这才发觉天果然在下雪。
细密的雪花落在小梅散乱的发间,沾在他微红的眼角。
他伸手拂去那些雪花,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脸颊,不由放柔了声音,轻唤道:“小梅。”
“我咬你,你怎么不生气?”
小梅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含糊的鼻音,“你不痛吗?”
温热的呼吸混着雪的寒气,扑在颈侧的伤口上,有点痒,又有点麻。
薛满低头看着怀里缩成一团的人,指尖顺着他的发尾滑下去,摸到他后颈微湿的汗,轻声笑了笑:“痛啊。”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钝痛丝丝缕缕地漫上来。那痛无关颈侧清晰的齿痕,也无关皮肉破口的微刺,而是梦境里最清晰的那一幕。
指尖即将触到师兄眉眼的瞬间,那层朦胧的雾霭正缓缓散去,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雪粒,看清眼底藏了两百年的温和。
可就在那一秒,所有画面都碎了,像被狂风卷走的雪沫,连一丝残影都没留下。
那种明明触手可及,却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消散的痛,才是真的痛彻骨髓。
可这些,又怎么能对小梅说呢。
薛满收了收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声音里漾着温柔的笑意,带着安抚的意味:“你痛的时候,不也没有生气吗?”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拖出一点暧昧的调子,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先前缠绵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小梅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连带着耳廓都染上薄红。
他猛地把脸往薛满颈窝里埋得更深,含含糊糊地辩解:“这……这不一样。”
“哦?”
薛满故意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抬起,用指腹摩挲着小梅小巧的下巴,微微用力,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视线撞进那双水光潋滟的眼,他笑意更深,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戏谑,“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小梅被他看得心慌,见薛满眼尾含着笑,似乎还要追问,他索性心一横,猛地低下头,用带着雪气的唇,干脆利落地堵住了那双还在说着暧昧话语的嘴。
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凉的湿意,像含住了一片刚融的雪花。
薛满微怔,随即低笑起来,笑意从胸腔传到唇齿间,震得小梅的唇也轻轻发颤。
他抬手扣住对方后颈,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将那些未尽的话语,都揉进了这带着梨花与红梅交织的纠缠里。
雪还在下,与簌簌而落的梨花一起,落在梅枝上,压得枝头的红萼轻轻摇晃。
怀里人的呼吸渐渐乱了,先前的窘迫化作了发烫的温度,烫得薛满心口那点残存的怅惘,也慢慢散了。
“薛满是你的人间名字。”
小梅忽然开口,指尖卷着他的发,声音低低的,“那你在剑阁时,唤作什么?”
薛满一怔。
忘却一切后,小梅从不曾问过他的从前。
他知道,这是因为小梅介意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淮雪。”
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温柔而又缠绵,“我于大雪之夜遇见师兄,入了剑阁,道号便取作‘淮雪’。”
“淮雪。”
小梅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舌尖卷过音节时带着点微妙的滞涩,像是在细细品味。
他沉默片刻,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再抬眼时,目光已落在薛满脸上,轻声追问,“那你师兄呢?”
“师兄?”
薛满愣住了。
他这才惊觉,混沌的记忆里不仅看不清师兄的眉眼,竟连名姓都模糊成了一团雾。
他只能含糊道,“师兄就是师兄。”
小梅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将那瞬间翻涌的嫉恨藏得严严实实。
再抬眼时,他脸上已换上温顺的笑意,轻声道:“薛满,你有‘淮雪’这个仙门道号,我也替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哦?”
薛满来了兴致,指尖摩挲着他下颌的弧度,“是什么?”
“云岫。”
小梅望着他,眼里盛着明晃晃的期待,像藏了星光,“薛满,往后就唤我‘云岫’,可好?”
薛满脑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像水面掠过的风,还没来得及捕捉便散了。
他看着小梅眼里的期待,那期待太过灼热,让他不忍拒绝。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他笑了笑,指尖滑到他下巴处,轻轻抬起,“你喜欢‘云岫’,往后我便唤你‘云岫’。”
他说着,凝望着眼前人被雪光映得发亮的眼,轻轻唤了一声,“云岫。”
“嗯。”
小梅笑起来,眉眼弯成了月牙,眼底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薛满倒有些意外,不过是一个称呼,竟能让他如此欢欣雀跃。
不,如今该叫云岫了。
既如此,往后没有小梅,只有云岫又何妨?
“云岫。”
他又唤了一声,既是熟悉这个名字,也是想再看看对方眼里的光。
少年眼里果然亮闪闪的,像落了满眶的碎星。
他笑着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薛满的唇,声音里带着点狡黠的甜:“下次亲我时,唤我‘云岫’,好不好?”
“何必等下次。”
薛满低笑一声,伸手扣住他后颈,俯首吻了上去。
他含着对方的唇,在唇齿交缠间低低呢喃,温热地气息拂在对方唇上,“云岫。”
少年似乎终于得偿所愿,紧紧攀住他的肩颈,热烈的回应,在唇齿交缠间呜咽着轻唤:“淮雪。”
颈侧的齿痕还在隐隐作痒,可怀里人的温度是真的,唇上的触感是真的,耳边带着颤音的回应也是真的。
薛满加深了这个吻,仿佛要借着这交缠的气息,将那些模糊的旧梦彻底掩盖。
不知何时,雪渐渐停了,那簌簌落下的梨花不见踪影,夜色亦已褪去,晨光漫过天际,将漫天云絮染成柔软的白,挂在澄澈的蓝天上。
唯有那株红梅,依然在晨光里灼灼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