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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梅红一听就警惕起来了,她左右看了眼,说:“你跟我进屋说吧。”

      周秀兰有点意外:“去你家吗?”

      梅红说:“不远。”

      周秀兰低头,像是在思考的样子,她剪的是齐耳短发,抬头的时候就用手指头给头发撩起来,挂耳朵上:“不成,我得接我闺女放学。”

      周秀兰又说:“初一,晚自习九点半结束。”

      梅红说:“现在的小孩辛苦,这么早就有晚自习了。”

      周秀兰手:“嗯,所以我在这儿……”

      “走吧,”梅红给自己的领子往上扯了扯,“我跟你一块接孩子。”

      芳芳澡堂周围有几个家属院,人多,自然也有配套的学校,不用问她就知道,周秀兰的闺女从外地转回来,肯定进的是三中,那儿的校长出名的好说话,借读费一交就能办学籍,不像剩下俩初中,还得再考试。

      为啥呢,因为三中这两年学生越来越少了,领导也着急。

      并且刚见面那会,周秀兰就说了,孩子是学习不太好才转回来的。

      去三中正合适。

      离放学还有半个多钟头,梅红就给步子放的慢,她不问,周秀兰倒也不再吭了,一路上只有沿途商贩的小孩在门口拍皮球玩,一条老狗趴在地上睡觉,过了会儿,给脑袋埋到爪子下了。

      空气慢慢冷下来,像是要下雨。

      梅红在三中门口停下,看了眼熟悉的铁大门,别的学校都换了新校舍,气派又亮堂,只有三中还跟以前一个模样,大门得从中间手动推开,下面的滑轮“吱呀”一声在地上擦出道灰痕,保安室里倒是热闹,有俩老师在笑着唠嗑。

      门口已经聚不少家长了,趴在电动车把手上,都在看手机。

      梅红跺了跺脚:“跟我说说吧,啥秘密?”

      周秀兰缩着脖子:“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跟别人讲。”

      梅红说:“嗐,我是那种人吗。”

      周秀兰说:“成,当年你受伤,就是任枫害的你。”

      周秀兰又说:“他给器械上的螺丝拧了,那个地方保持不了平衡,没一会儿就得给家伙掉下去,当年他也不是故意害你,你记得不,当时任枫跟教练闹矛盾,他一生气就去踢那个,叫什么……史密斯机?然后哐当一声,杠铃片掉下来,他就发现有处螺丝松了。”

      周秀兰说:“梅红,梅红你在听吗?”

      梅红说:“嗯,你讲。”

      周秀兰继续:“具体的他没跟我说太细,就是有次喝醉了,任枫说他也没想到闹这么大,他打算看能不能弄点安全事故,给教练调走,所以你出事的那天,是他给螺丝拧松的。”

      周秀兰说:“拧完他就走了。”

      校园里的铃声响了,一个保安给大门上的铁锁拿下来,把门往外推开,像是往一锅热油里倒碗水,刚才安静的教学楼沸腾起来。

      梅红被跑出来的小孩撞到肩时,还在想,他们怎么这么有精力。

      周秀兰问:“梅红,梅红你还好吗?”

      梅红说:“挺好的。”

      梅红说:“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十三年里,她有过无数种猜测,也在无数个深夜里想象有朝一日查明真相,地点可能在体育馆,可能在派出所,她想过自己会哭,会笑,或者暴怒,但没想到地点是在学校外面。

      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她木着一张脸看周秀兰:“真的吗?”

      周秀兰点头:“真的。”

      梅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四肢都轻飘飘的,脚底板那却热得厉害,事后再回想起这一幕时,梅红是这样说的。

      “懵了啊,我当时完全傻了。”

      梅红也知道自己一下子受不了,她转不过来弯,就盯着周秀兰的脸看,周秀兰却突然抬起胳膊,提高音量。

      “楠楠,这边。”

      梅红抬起眼皮,觉得脚底板那儿的火顺着蹿上来了,烧得她眼皮子也火辣辣的。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闺女,短头发,戴眼镜,肩膀挂着个书包,看着挺没精神,个头倒是不错,快和她妈一样高了。

      周秀兰说:“这是你梅红阿姨。”

      任楠没有叫她,也没抬头,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周秀兰歉意道:“现在小孩没礼貌,一进青春期,可了不得了,不让说不让吵,厉害死了。”

      梅红说:“没事,都从这个岁数过来的。”

      她想想,夸了句:“孩子长得像你,漂亮。”

      周秀兰说:“是吗,都这样说,有时候我和她走路上,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妹俩,但她现在胖了,就不一样了。”

      周秀兰扯了下任楠的袖子:“你看,天天穿校服还能藏一点,其实肚子和大腿都是肉,你都不知道现在小孩多能吃,不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吗,她爸也不管……你怎么回去?”

      她刚给梅红讲完这么大个秘密,像是卸下了担子,话变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我们租了个房子,住的离这儿不远。”

      梅红说:“嗯,我走回去。”

      周秀兰说:“明天孩子上半天课,下午就休息了,我等周一再去找你。”

      梅红说:“成。”

      梅红又问:“她爸爸呢?”

      这会儿,闷不吭声的任楠才把头抬起来,极快地瞥了梅红一眼。

      周秀兰揽着她闺女的肩:“他现在……不怎么回来,回来就是喝酒,喝醉了就骂人。”

      梅红说:“哦。”

      周秀兰笑笑:“那我走了?”

      梅红说:“去吧。”

      几分钟的时间,学校里的小孩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已经出来完了,基本都是坐在电动车后面摇头晃脑,没啥人开车,路窄,进来了不好出,调个头就得堵住路,非得跟人干一架才能走。

      梅红一步步地回去了。

      她瞅着自己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短的,心脏很沉闷地在那儿跳,跳得她都疼得慌,梅红没忍住,想叫着周秀兰,问任枫现在究竟在哪里,可她刚一回头,就看见任楠使劲儿一挥胳膊,给揽着自己的周秀兰推开了。

      周秀兰差点被推了个跟头,也不恼,跟在旁边继续走。

      梅红就没问了。

      她这会儿觉得周秀兰怪可怜的,在家被老公打,女儿也看不起自己,曾经周秀兰条件在队里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

      梅红的心跳得太难受了。

      她扭头跑回去,脚步声很重,周秀兰和任楠都停下来看她。

      梅红一把扳住周秀兰的肩,喘着粗气。

      “任枫在哪里?”

      -

      城市小,大家住得都不算远,走几步基本都能到。

      周秀兰租了个两室一厅,就在三中附近的一处小区,私人小产权,就两栋楼,电梯间里面还封着木板,一股子新装修的味儿,周秀兰说,挺便宜的,一梯四户,感觉稍微有点挤巴。

      电梯在九层停下,梅红跟着出去,消防栓那搁了个鞋柜,管道上还挂着一排的雨伞,周秀兰给钥匙插锁孔里:“这的人就是没素质,物业还不管。”

      她按亮开关,回头笑了下:“进来吧。”

      任楠提着书包进去,没看她们一眼,自己脱下外套换了拖鞋,直接进屋,给门关上了。

      梅红坐下,屁股底下的海绵垫应该时间长了,发出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棕色沙发套也炸了点皮,面前是一条玻璃茶几,上面搁着个小果盘,几颗砂糖橘躺在里面,周秀兰倒了水出来,放桌子上:“没茶叶了。”

      梅红说:“没事,我也喝不惯。”

      周秀兰在对面坐下,绞着自己的双手:“我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回来。”

      梅红:“哦。”

      客厅小,可能是刚搬过来没安顿好的原因,堆放的东西倒是不多,周秀兰给遥控器递过去:“你看电视吗?”

      梅红说:“不看了。”

      梅红又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周秀兰给遥控器放下,不自觉地往次卧那看了眼,门关得紧紧的,黄色木门上还贴着个奖状,名字写的倒不是任楠,估计是上一任主人,马大哈,走的时候都忘记揭。

      “我想离婚。”

      周秀兰又开始绞自己的手。

      “我俩退役后,他就没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那会我怀着楠楠,他要办健身房,我都说了呀,这年头挣钱不容易,去体校当个老师或者教练也好,他不干。”

      周秀兰冲梅红比了个手势:“赔了这么多。”

      “然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咱们打拳的时候你记得不,他是大师兄,脾气好,见谁都乐呵呵的……谁知道沾上酒瘾和赌球了,我觉得他这辈子都完了。”

      周秀兰抹了下眼泪:“关键是,他自己憋屈,就欺负我们娘俩,别说打我了,甚至连楠楠都打,要不然楠楠能转学吗?都是被打出心理问题了。”

      梅红说:“你不会还手吗?”

      周秀兰说:“他一个男人,我怎么还手,我刚开始也反抗啊,他就揪着我的脑袋往墙上砸,你瞧。”

      周秀兰撩起另一侧的头发:“还有个疤呢。”

      她又往上捋自己的裤子:“这里,也是他拿热水烫的。”

      次卧的门突然开了。

      周秀兰一惊,给裤子放下:“你出来干什么?”

      任楠脱了校服,身上就穿了个宽松的短袖,看也不看她妈一眼地进了厨房,水声响起,过一会儿拿着个苹果出来了,没削皮,边走边吃。

      周秀兰站起来:“你回去写作业!”

      任楠给苹果咬得“嘎吱嘎吱”响,直接回了次卧,给门关上了。

      周秀兰坐下:“看,一点礼貌也没。”

      梅红收回目光:“还好,别跟小孩计较。”

      她心想,周秀兰说的没错,她这几年过得应该不好,因为任楠露在外面的小臂外侧,也有一大块烫伤的疤痕,红红皱皱的,和周秀兰腿上的差不多。

      梅红问:“他这样打你,你不打回去,也不跑吗?”

      周秀兰叹口气,抓了颗砂糖橘剥了:“打不过,跑的话被打得更狠,我又不像你……要你,你怎么办?”

      她把皮儿搁茶几上,橘子递给梅红。

      梅红接了,没吃。

      周秀兰笑笑:“要你的话,你肯定就打回去了。”

      梅红说:“是。”

      梅红说:“我不会给他打我第二次的机会。”

      家暴这种事在梅红看来,挺不可思议的,你在大马路上给人打了,进派出所后都得拘留,下手重的话,那判刑就没得商量,但是偏偏因为张结婚证,故意伤害就成了家庭暴力,就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梅红不明白,写个保证书就行吗?

      反正她不能忍,她妈妈也不能忍。

      当年梅红还在襁褓里,她爸妈就离婚了。

      起因是梅红她奶奶带着人去找中医,梅小栓给手腕递过去,中医闭着眼把了会脉,说是个闺女。

      那年已经不提倡多生孩子了,政策提出了“晚、稀、少”的方针,也就是晚点结婚,生育间隔时间拉长,以及一对夫妇生育不超过两个孩子。

      奶奶说没事,等明年你抓紧再要,别到时候国家不让生了。

      回去后,奶奶喂了会鸡,转到梅小栓面前,说我觉得这事得商量商量,这样吧,你们听我的,孩子生下来别上户口,等第二年生弟弟了,咱一块儿报个双胞胎,这叫龙凤呈祥。

      奶奶说,咱们这双胞胎只算一个名额,我琢磨了下,你再生个庚申猴,这个属相好,旺孩子爸。

      梅小栓在院子里剥花生,她肚子已经起来了,弯腰的时候感觉怀里揣着个大石头。

      山里的石头硬,她的石头是软的,热的。

      还会动,晚上她把手放肚皮上,能感受到很小的胎动。

      梅小栓说不行,我都起好名字了,男孩女孩的都想了。

      要是女孩,就叫小红。

      她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生她那年村里发大水,淹死了家里两头猪,爷爷蹲在门口抽旱烟,说小丫头片子,叫栓吧,给咱家的牲口拴住。

      梅小栓很羡慕那些名字叫艳、丽,或者淑的女孩,听着就秀气。

      所以她想,自己有了女娃娃,也一定要起个好听的。

      梅小栓想了很久很久,喂鸡的时候想,煮猪食的时候想,从井里往外汲水的时候也在想,后来有一天,那是她第一次感知到胎动,她早上挎着篮去河边洗衣服,突然感觉,自己的腹部动了一下。

      非常小,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地踢了她。

      在肚子上顶起一个不明显的凸起,就消失了。

      梅小栓愣住,她把掌心放上去,那个年代大家普遍比较瘦,她也还没发福,觉得自己的子宫和肚皮好薄一层,比外面的汗衫还要薄。

      她就隔着这样薄薄的血肉,摸自己的孩子。

      太阳从东方升起,梅小栓痴痴地站在河滩上,脚下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杂草,旭日把河染上了大片的红色,泛着金光,风吹过来,岸边的柳树和水面一起晃动,梅小栓不会形容,她字认得少,只感觉那水像无数片鱼鳞般的皱起来,而太阳,太阳红得像盛开的指甲花。

      梅小栓摸了会肚子,哭了。

      她决定,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红。

      这是梅小栓能够想出来的,天底下最好听的女孩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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