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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贤后

      南宸熙成亲的那天,并没有宿在长乐宫。尽管她近日总听人提起,赵佑齐是一等一贤淑良德的公子。
      先皇指婚,丞相唯一适龄的孙子,半个朝堂都是赵家人。他就算歪鼻斜眼,无恶不作,也是最好的。
      她沉默着和赵佑齐喝了交杯酒,在众人贺喜声中掀开了他冠上笼罩的轻纱。
      谁想的这装扮,也太侮辱人了。把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衬得冰清玉洁。
      轻纱下的赵佑齐垂着眉眼,面有飺须。若非赵丞相之孙,这般姿色怕是连选秀的初选都过不了。
      南宸熙走出殿外,月色凉如水。
      她遥遥望着月色,想沈协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他今日告病假没有来,禀明此事的尚书脸色小心翼翼。那一刻南宸熙觉得自己笑的很虚伪,她说:“不妨事,朕的喜事自然是要众卿同喜,若真有头疼脑热,家中有事的,也让他们自己忙去,方是真喜。叫内务府送些酒过去,大家同乐就是了。”
      沈协领了这壶酒,怎的不来找她同饮?
      若是他来,若是他能来……
      南宸熙握着奏折的指尖发白,赵老丞相亲自到御书房递上这折吏部的奏书,言明今秋各部官员调岗的事宜。赵丞相苍苍开口:“臣奉太后之命已将名单仔细核查。其间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不敢疏忽,唯恐有所错漏。吏部敕令已拟好,只待陛下旨意便可下发。”
      南宸熙摸着纸上沈协的名字,良久笑道:“既然母后和丞相都看过了,朕也没什么意见,就此照办吧。”
      赵丞相又道:“陛下若有空,还望多去看看凤君,佑齐他自幼没离开过家,老臣也念他念的紧。”
      南宸熙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是朕疏忽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父皇临去时,特意提点她,若真想对付赵家一定要谋定而后动。若旺姑姑也曾劝她说,倘若不喜欢凤君,便是登基后再立两个可心人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沈协要去幽州了,虽然当刺史算不得委屈他,可天高路远,他去不去的惯?
      南宸熙微服打扮出宫,却刚一出宫便碰上了沈协。沈协十分意外,望着她久久难以回神。
      南宸熙莞尔一笑,唇边两个梨涡终于生动起来:“怎么,不认识我了?”
      沈协身长玉立,唇红齿白,笑起来如初夏朝阳:“陛下这身打扮,倒让微臣想起了故人。”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瘦了。”
      南宸熙眼里泪水打转,死死的仰着头,问他:“你不恨我吗?你要是不恨我怎么这么些天不递牌子进来见我,要是恨我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
      沈协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可又收了回来。轻声道:“我递了,没能送进去。临走前能见你一眼,死也值得。”
      南宸熙左右望望,大胆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若旺姑姑安排的客栈最是周密不过,只是从前二人在宫中相见一向你情我意又守礼不肯逾矩,此时在客栈小房间里,气氛陡然暧昧,南宸熙低头不敢看他,沈协耳朵亦红得滴出水。
      南宸熙低头道:“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得抓紧时间告诉你。幽州那边的人,我已想法子查清楚了,这是详报。你或许比我知道的还多些,不管了,你拿着便是。你若在那边为难,就递折子上来,每月一封,有什么事暗中与我说,我听得懂,听不懂的我叫人去问你。那边天寒你多带药材和衣服去,要是……要是在那边遇到好姑娘,你……你就娶了她,把我忘了吧……你呢,有没有事向我禀报?”
      南宸熙猛一抬头,沈协已欺身到了她跟前,双手撑在椅子圈上,眼光黯然,落在她的唇上:“他……你们……算了,我本不该问……”
      南宸熙迎上他的目光,再次勇敢地摇了摇头。
      沈协俯身下来,温柔地贴上她的唇,嗓音里轻声发出一声喟叹:“……窈窈,等我回来。”
      南宸熙双臂搂上他的脖子,加重了这个吻。她第一次亲人,亲的又羞涩又坚决,亲的沈协都忍不住轻笑起来。当她握着他的手去解自己衣服扣子的时候,沈协挣扎了:“别……先别……等以后,我要光明正大地迎娶你。”
      南宸熙脸红了,轻轻捶他,沈协握着她的手亲了又亲,低声笑道:“记得,等我回来。”
      幽州路远,遥向薄暮。南宸熙挑了个好日子,和众臣为所有要离京的官员集体送行,沈协孤单清瘦的身影坐在马上,向城楼上的她回身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她此生见过他的最后一面。
      冬天,幽州遭遇夷狄入侵,沈协率城中百姓死战不退,死在了乱军之中。
      幽州城破。
      南宸熙红着眼睛,在朝堂上失态:“朕早说,幽州破了,朕要你们全都陪葬,你们为什么不听?援军怎么到的这么慢,组织粮草要这么大的工夫?幽州城里守备军为什么这么不堪用?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给朕开口说话!”
      赵丞相抄着手不说话。
      底下的朝臣或假惺惺悲伤,或冷漠,都低着头。良久,兵部尚书禀道:“蛮夷生性凶狠,此次来势浩大实在始料未及,臣等皆罪无可赦。幽州苦守一月,实乃陛下圣恩浩荡,百姓众心所归,方有此奇迹。幽州城小人少,城破实在不得已,但此举为燕州争取了时间,昨日大军已到达燕州,不日便可反击,届时必为幽州百姓报仇,为我大胤洗去奇耻大辱。幽州刺史以身殉职功不可没,请陛下予以追封褒奖。”
      话刚要说完,却听一声惊呼“陛下!陛下!传太医!”
      南宸熙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她还没有被接回京城,仍寄住在太后娘家,还唤作窈娘。她梦里京城皇位更迭于她何干?只是新帝登基,沈协中了状元,要来赵府向她一个小小孤女提亲。
      众人都羡慕得不得了,赵府的大小姐赵云菱自小暗恋沈协,哭了好几次,要把她逐出去。可太后莫名来了赐婚懿旨,沈协娶了她,她成了新任翰林的夫人。
      梦里的沈协下朝归来总是陪着她,他们一起抚琴一起读书,他处理公务,她也在旁边处理府上的事。画眉相对,携手相偎,从少年少女到白发苍苍,清落府中逐渐人丁满堂。
      她早沈协一步先合上眼,听见他在她耳边沉痛地说:“窈窈,你走慢些等等我,来世我还去找你。”
      这梦真好,南宸熙翻了个身不愿醒来。奈何桥上等来等去,怎么还不见他?
      “……回娘娘,按太医的说法,陛下一个月前就该醒了,可到现在都还没醒,陛下的身子怕是要熬不住了……”
      一片哭声,真是令人心烦。
      “若还医不好陛下,哀家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真吵。还好终于走了。
      一双温柔的手喂她蜜水喝,又擦去她头上的汗,有一种熟悉的安心。眼泪滴到她的脸上:“窈窈,我苦命的窈窈……”
      南宸熙无意识地蹭一蹭温柔的手,喃喃道:“姑姑,我饿。”
      睁开眼,若旺姑姑又哭又笑的脸从模糊到清晰,若旺姑姑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抽泣道:“窈窈醒了,终于醒了,吓死我了。醒了就好,窈窈想吃什么,姑姑都给你做,鸡汤汤饼好不好?”
      一如她们从前在赵府相依为命的时候。
      香气缭绕的鸡汤汤饼端上来,烫的南宸熙泪水不住地流,南宸熙欲言又止,终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若旺姑姑将少女紧紧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一个失声痛哭,一个泪水长流。
      三年过去,大胤厉兵秣马,夷狄未敢再犯。
      南宸熙在看奏折的时候,常常望着天空发呆。虽然青梅竹马相处十六载,可她竟然已经记不太清沈协的模样,有时候上朝看着几个与他同一批的进士会突然想,他们似乎成熟了些,他也会吧。
      “……陛下,太后娘娘宣您过去。”
      南宸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袖,坐上龙撵望慈宁宫去。宫道的两旁跪了一排年轻的男子,南宸熙扫过去,他们头垂的更深。太监过来笑道:“这些是今年入宫选秀的秀男,现住在储秀宫学习礼仪。”
      南宸熙收回目光,忽然明白此行目的,不想去慈宁宫了。正犹豫间,看见一行人从远处过来,看见她颇是意外,几步赶上来行礼。南宸熙眯起眼一看,原来是赵佑齐。她三年没有见过他,差点认不出来。
      忽然如同有一只大手捏住了南宸熙的心脏,她紧紧咬住唇,咬得发紫。
      “……自三年前触怒陛下天威,臣在宫中谨慎自省,并不敢踏出半步。今日三年之期已到,臣须拜见陛下太后,以谢此罪。因唯恐冲撞了陛下,故本欲先往慈宁宫,望陛下恕罪。”
      堂堂一个凤君在众人之前这样跪着,十分难看。几个胆大的秀男悄悄抬了些头。
      南宸熙冰冷地扫过去,抬手示意赵佑齐起身,冷冷道:“朕也要去见太后,一起吧。”
      赵佑齐意外,深深一拜便起身跟上,此间再无话。
      太后上个月在新年宫宴中受了惊,一直在休养,今日方好些了。坐在床上拉着南宸熙的手问了些朝堂上的事,又教训她:“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胡话,什么叫你‘当日去便去了’让哀家不要忧心?皇帝是万民福祉所系,性命何其贵重,几个刺客毛贼也叫你如此丧气?”
      太后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哀家一向厌烦宫里女人气太盛,叫陛下失了心志。大丈夫何必沉溺儿女情长,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忘的早些忘了,须要珍惜眼前人方才为好。”
      南宸熙微微皱起眉头,看向赵佑齐,她不杀他已经是好脾气忍耐到今日,这人有什么值得她‘珍惜’?却见赵佑齐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是太后最喜欢的一棵杏花树,上头落着一双鸟,你唱我和地鸣叫着。
      三年一次的选秀,是依循前朝旧例办的,论起来也荒谬:男子又不是女孩儿家能生儿育女,要那么多做什么?可偏偏在富贵前头,人往往迷了眼。管他荒谬不荒谬,能得皇家青眼,便算完成了一生飞黄腾达的小目标。
      因此,纵然赵丞相左堵右塞,还是不少人家送了颇清秀的儿子进宫。南宸熙坐在主位上,看一看赵佑齐的脸,倒是平静如水,让她的嘲笑卡在嗓子眼上。
      忽地眼前一亮,一排人中有个最出众的,身长八尺,唇红齿白,抬起头来却令人不免失望,仅有三分像他。
      “回陛下,太后娘娘,凤君殿下,草民是兵部尚书义子曹湛。”
      这一次选秀留下三个人,其中曹湛位分最高,封了侍君。南宸熙踏进春华宫时,他身着一身红色的喜服,转过身来,南宸熙扑过去将头埋在他怀中,声音里忽然就染上了委屈:“你怎么不早点回来。”
      有心无心,是人非人,话一出口自己也听得明白。南宸熙还未等新侍君有什么反映,自己先失了笑,松开他道:“朕批折子昏了头,你什么也没听到。”又道:“白日你说你擅琴,奏一曲来。”
      濯玉手,焚香片,殿中清凉,铮铮琴音落在鼻尖,有白梅花香味。南宸熙一曲听完没什么反应,嘱咐他好生休息,自己仍回了未央宫。
      命人上了壶酒自己呆着,一杯浇给月光,一杯灌到心头:“我今日才明白,若你还在,我大约也不会真舍得把你拘在这宫里,这里多没意思啊。”
      “你若是在,我就天天出去找你,要你陪我到处逛。”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你走的时候,想起我没有。”
      南宸熙又有月余没踏进后宫,这些日子查处一批贪官,实在焦头烂额的很。出了金龙殿,看见赵佑齐等在门口,便皱了眉问他:“你到此处来做什么?这里不许后宫踏足。”
      赵佑齐低眉顺眼,禀道:“太后娘娘命微臣每日在此处迎陛下回宫。”
      南宸熙站了一会儿,把脑子从纷繁的政务里抽出来,才同他说:“你进宫四年了,还没有回府看过,传朕旨意,你今日便可回去看看,便是小住一个月也无妨。”
      赵佑齐的眼神中,蓦然生动了起来。
      南宸熙有些复杂地望着赵佑齐的背影,却不料若旺姑姑“噗”地一笑:“陛下现在越发有陛下的样子了。”她慈爱地望着她:“今日朝会这样久,陛下一定累了,午膳加一道杏仁羹好不好?清火明目的。”
      南宸熙想了想,搂着她的手带些撒娇:“冬日里的旧梅花应该还存着些,我想吃梅花酪。”
      南宸熙批折子,曹湛在一旁抚琴。此人心性倒是平和,南宸熙已经忘了他,他不过叫人端了水来,冰一冰手好继续弹。
      南宸熙放下折子笑道:“是朕疏忽,你不必弹了,坐过来。”又指着半碗梅花酪:“朕今日吃不得凉,你用了吧。”
      曹湛接过碗,修长的手指捏着调羹,颇为赏心悦目,南宸熙意识到自己在看他的手,便收回目光看折子。可折子也看不进去,便放下同他闲话,得知了他家世,过往,喜好种种。这些早有暗卫去查过,不过打发时光耳。
      窗外晴空云淡,本是悠闲。这时进来一个小太监禀告,说凤君回来了,来给陛下请安。
      南宸熙没料到他这样快回来,便叫他进来。只见赵佑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见曹湛越发难看了半分,却还是直直跪下,道:“臣替赵府百十口人,向陛下请罪。”
      南宸熙挥手让曹湛下去,目光凛然地望着赵佑齐,却笑道:“凤君好生聪慧,这便看出眉目来了。朕放你归赵府探视,已是念你在宫中侍奉多年,饶有苦劳。怎么,凤君还要为你祖父求情不成?”
      赵佑齐连连叩头:“微臣不敢。微臣已知赵府罪孽深重,陛下宽怀赵府至今,已是天恩,只是祖父年纪老迈,又为朝廷忠心耿耿,还望陛下看在先帝的份上,留祖父一个体面。微臣愿代祖父受过。”
      他摘下头上象征凤君的玉冠,恭敬地放在面前的地上。
      南宸熙奇道:“你到底看出了什么,值得这般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赵佑齐目光平静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南宸熙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很深的哀戚:“臣此次归家,多方探明真相,方明白陛下乃是要复仇,绝无放过赵家的可能。可臣虽自幼未回过祖地,也听过表兄的名声,见过他的为人。陛下,若您恩准,臣愿自裁谢罪。表兄他若还在,是不会愿他心爱的女子手上沾血的。”
      他又叩头:“陛下,赵家贪慕权力,残害血亲,本就万死难辞其咎,但眼下若清洗赵家,势必要动荡朝局,于民生不利,倘若还有三五年,陛下定然能彻底将朝堂掌握在自己手里,可祖父身体不好,陛下等不得了。臣替祖父受过,免陛下背上恶名,伤太后之心。日后陛下动手的时候,也更名正言顺些。”
      南宸熙捂着心口,却蹲在他的面前:“你起来,不要磕头了。你一直磕头,是不是很怕我。”
      赵佑齐微微抬起身:“……”
      南宸熙又道:“原来你也认识他。你能和我说说他吗,你什么时候见他的,你听说过他什么?”
      她脸上的神情如梦如幻,是赵佑齐没见过的。他心中酸楚,强忍着开了口。其实他见沈协不过几次,一次是沈协上京来,姨母捎信说他来赶考,请赵夫人多照看他些。一次是沈协中了状元,宴请他们这些有走动的堂表兄弟,那时候他满面春风,说已经和上司说定了,回老家娶亲后再上京。第三次是陛下立了认回来的五公主作皇太女,朝中一片哗然,父亲在家里拈须笑道,此举未尝不可,沈协急匆匆求见,问五公主果真是从前的窈娘吗,赵佑齐当时还茫然地问窈娘是谁。
      南宸熙已经抱膝坐在他身边,乖顺地将头放在膝盖上,还接言笑道:“我当时还以为上京城来能给他一个惊喜呢,没想到再见到他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目光飘远,喃喃道:“你说得对,他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你是他表弟?我竟然不知道这一层,他们成天说赵夫人赵夫人的,都不知道原来你母亲也出自随安沈氏。”
      她伸手拉赵佑齐起来,赵佑齐的手被地板浸得冰凉。南宸熙浑然不觉,只道:“你老家的姨母近来如何?”
      赵佑齐悄悄收回手,望着她:“自三年前大病一场,染上咳血之症,如今靠姨夫到处寻名贵药材吊着性命。”
      南宸熙怔了一会儿,吩咐道:“叫人去太医院,拿最名贵的药材过来,多拿些。就用凤君的名义送到……大将军家里吧。”
      她转向赵佑齐,叹道:“你不错,只可惜……你先回去吧,朕不希望你轻举妄动,你好生呆着。”
      这夜曹湛左等右等,并没有等来传他侍寝的消息。他舒了口气,又失望又轻松。只因侍寝是件辛苦活儿,人人都艳羡他是后宫中第一个侍寝的人,却不知道每夜他伺候陛下睡下,自己不过倚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好让她别那么容易做噩梦。
      陛下说很喜欢他的熏香。
      陛下又说,如果他敢把她做噩梦的事说出去,就杀掉他的全家和曹尚书全家。
      陛下有时候会在梦里蹭他的手喊“阿协”,但曹尚书也说过,这类事如果他说出去,他全家也没了。
      唉,当宠臣的第一奥义,就是少说话。
      曹湛得宠是凤君归宁的时候,凤君回来,自然要他们几个去拜见。凤君和他一样,对那两个人视若无睹,只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身上。凤君看了他很久,轻叹道:“曹大人有心了。你侍奉陛下很好,凡事周全妥帖,安分一些,少不了你的恩宠。”
      离开长乐宫时,张、丁二位小侍交头接耳躲着他走,他也懒得计较,一心回去学做梅花酪。
      学到傍晚,外头传来一个八卦:
      陛下给凤君赐了一个非常美貌的婢女。
      劲爆的是,凤君拒收了。
      “姑姑,赵佑齐此人,在宫里风评如何?”
      若旺姑姑给她掖好被角,轻声道:“奴婢听说凤君为人还不错,温和待下,在他宫里很是好过的。但他毕竟是那家的人,陛下不可不防。”
      南宸熙“嗯”了一声,沉沉睡去了。
      太后头风病好了,又叫南宸熙去训话,话里话外都让她赶快生个孩子。毕竟当初朝中扶持她登基的条件就是,她生下的孩子要姓南,而且要一直生出儿子。
      “恭王顺王,都在家精心教养儿子,他们用心哀家如何不知?只是老臣们都盯着,哀家也不好使什么手段。陛下若真不肯宠幸后宫,那哀家为了先帝,为了陛下,少不得要动一动脑筋了。”
      不得不说毕竟是太后,一言既出,必扣命门。太后一动脑筋就要出官司,难怪她经常犯头风病。
      南宸熙心里想着,扭头看见四个男人眼巴巴看着自己,不自觉便心里恐惧。等从慈宁宫离开,在御花园徘徊了一阵,决定回未央宫去,遥遥看见曹湛端着一碗酪等在宫门口。
      南宸熙心里一阵害怕,踌躇了一刻,改道长乐宫。心想赵佑齐现在一心赵家安危,自己又对他没那方面的心思,大约是最安全的。
      结果到了一看,张丁二位小侍正在此处,三个人斗牌斗得正酣。南宸熙奇道:“你们晚上不用睡觉的吗?”
      二位小侍赶紧起身告辞,赵佑齐感觉有点如释重负。长乐宫上下则呈现出一种沸腾式的混乱,隔着窗还听见有人低声骂道:“这么毛手毛脚,还不快滚下去。”
      南宸熙扬声道:“一概不必伺候,叫人送水进来便是。”看到赵佑齐涨红的脸,忙道:“你别多心,朕心里乱,想到你这里躲一躲,顺便洗漱下。”
      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起长乐宫内的摆设,她上次来这里时,还是彼时赵贵妃金碧辉煌刺瞎人眼的寝殿,现在却空空落落,宛若她小时候和若旺姑姑在赵府挤的那一间小屋。
      南宸熙脱口而出:“这些年你都怎么过的?朕苛待你吗?”
      问完自己也不好意思,摸了摸案上的书卷,道:“你这里书倒是挺多。”
      赵佑齐拱手道:“臣一向在用度上不在意,疏于打理。这些书是过去禁足的时候,托太监们采买来度日的,已经过了宫中账册。”
      南宸熙摆手道:“我只是随意问问,你不必如此小心。不过该打理还是要打理,从前你表兄在的时候……”她打住了,却又续了下去:“他用度就很精心,不过人各有各人秉性,不必勉强。”
      赵佑齐称“是,微臣做不来表兄那样”,便再无话。南宸熙坐了一会儿,宫人奉上热水来,她草草洗漱过,谅曹湛也该得到消息走了,便回未央宫去。
      次日晚上,南宸熙去了张小侍的清凉殿,张小侍是定国公的孙子,当初定国公递折子进来,说他这个孙子在外面为非作歹,请陛下帮忙选进来管一管他,日子到了放出宫便是。
      张小侍生的也很清俊,性格活泼,给南宸熙表演了个徒手开铁弓,一箭射穿树上的柿子,把隔墙宫女吓得尖叫了一声。南宸熙拍手叫好,若旺姑姑护在她身前脸色变了又变。
      第二日晚上,南宸熙又去了丁小侍的芳华阁。丁小侍是富商的儿子,塞了很多钱来选秀,稀里糊涂地到了最后一关,又稀里糊涂地被南宸熙选上了。南宸熙问他:“选秀当天你非常热切地看着朕,就这么想进宫吗?”丁小侍此刻没有了当时的兴致勃勃,垂头丧气地说:“微臣的父亲说,微臣若进了宫,便知道贵人们都喜欢什么,这都是银子,以后家里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可真进了宫才知道,多少银子微臣都使不上,真是白搭。”
      南宸熙笑,逗他说:“你父亲若肯送上千两黄金,朕就放你回去。”丁小侍道:“我父亲不会肯的,除非陛下说不给金子就杀了我。”
      丁小侍年纪小,说话也口无遮拦。南宸熙又逗他:“那你伺候朕,伺候的好了朕就给你一大笔银子,放你出宫。”
      丁小侍的两只眼睛像泡在水里的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眨呀眨的:“可是如果陛下太喜欢微臣了,是不会放微臣走的呀。”
      南宸熙哈哈大笑。
      未央宫的夜确实很长很凉,但如果她真要选一个人,陪她度过这一晚,至少要没有遗憾吧?
      她很肯定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废了赵佑齐,她和赵家隔着血海深仇,和解不得,只是看在沈协的面上不会杀他。曹湛此人背后是曹尚书的刻意逢迎,难保不会有什么麻烦。张丁二人又显然不是什么靠谱选择,掂量来掂量去,忽然福至心灵地想明白,天下没有第二个沈协,她选谁都是凑合,没有区别。
      朝中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她一声令下就可以收网。中书令揣度圣意,早就暗暗埋下几个人,都是位置不显却有实权的,也准备了人证物证,要拔出赵丞相。
      风雨欲来,赵佑齐求见了她几次,都被她让人拦下了。她微服出宫,要考察一番中书令引荐的几个人品行如何。赵佑齐守在未央宫门口,她一出门就拦上了她。
      南宸熙急道:“凤君,你好胆大包天,朕要治你得罪!”
      赵佑齐一反从前唯唯诺诺的常态,平静地看了周围一眼:“陛下若声音大些,可就把周围的宫人都召来了。”
      南宸熙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服瞪着他,若旺姑姑在身后冲赵佑齐打手势示意他别胡来,赵佑齐却握上南宸熙的手腕,低声道:“陛下若想自由出入,何必劳烦姑姑相送,跟我来便是。”
      南宸熙这才知道,原来凤君的鱼符竟然是自由出入宫廷的利器,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二人已经走到了街上,赵佑齐招来一辆马车,道:“凤君主持中馈,必然有出入之便。臣现在不是凤君,是奉凤君之命出宫办事的流风。”
      “在寝殿里被关了三年,宫里没什么人认识我的。”
      他说的平常,南宸熙却觉得心中别扭,挣开他的手:“朕…我有要事,就此别过,多谢凤君相送。”
      赵佑齐出了宫,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比在宫里刚硬了很多,附在她耳边道:“太后已对你我有所察觉,你随我来,太后才不会疑心。”
      南宸熙将信将疑,跟着赵佑齐到了赵府,少不了和赵丞相演了一会儿君臣情深,看到她布衣来访,丞相感激的泪水中夹杂着恐惧。小赵夫人眉目喜悦,让赵佑齐带南宸熙到后院歇息,无人敢打扰。赵佑齐就悄悄带她出了后门:“最晚酉时回来,我带你回宫。”
      南宸熙觉得他今天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赵佑齐含笑道:“你再看我,我就不放你走了。”
      南宸熙被腻得一激灵,转身跑了。
      中书令给的地方很好找,南宸熙一踏进去,四五个士子从案旁起身齐齐下拜。南宸熙一一亲手扶起他们,笑着与他们简短寒暄。外头有人把守,南宸熙便将他们预谋奏告赵丞相的折子看了。横看竖看都很严密,询问了一些细节,也都完美,眼见酉时将到,南宸熙起身想要回去。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有人密告你们劫持当今圣上,还不快束手就擒!”赵佑齐的声音传来。
      南宸熙懵了一瞬,起身望着身后的几位士子,都彼此慌乱,面面相觑。她便壮胆放声道:“荒唐,朕好好地微服私访,何来劫持一说?”
      此言一出,立刻有名士子抽出刀架在她脖子上,冲外面叫道:“放我们走,不然出了什么事,你们可担当不起。”
      那士子本是刀背对她,外头的人冲进来很快把他们都绑了,又搜出大量文书。赵佑齐冲进来,关切地问南宸熙怎么样,南宸熙怔怔望着他一如既往平凡的脸,很难想象这样的他如何做得出这样一出戏来。
      赵佑齐将她一把抱起,塞进了马车里,从车中暗匣拿出一团湿哒哒的棉花塞进她的前襟,霎时血腥味满车,他低声道:“你装死。”
      又怕她听不懂:“我祖父原本是要连你一起做掉的,他已经投靠恭王了。”
      宫里亦乱成了一团,刚刚还躺在病床上的赵丞相和恭王一起围了慈宁宫,要太后懿旨,言明皇帝并非皇家血脉,令太后自己请罪去守皇陵。
      见赵佑齐抱着南宸熙赶来,赵丞相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笑意,慢吞吞对太后道:“娘娘当初和臣保证,娘娘的亲生女儿必然听话好用,可惜她还是淘气了些。”
      恭王啐道:“小丫头家家,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坐皇位,不怕龙气压伤骨头?赵公子,人死透了么?”
      南宸熙埋首在赵佑齐的怀里,听见他心跳极快,却抬手摸一摸她的脉搏,又掂了掂她软绵绵的手腕,笑道:“我觉得是死透了,殿下要不要摸摸看。”
      南宸熙听见有人小声惊呼。恭王停下脚步,转而命令他的亲兵:“都保护好太后娘娘。丞相,赵公子,随本殿来。”
      几人走向金龙殿,事就要落定了,太后的懿旨不过锦上添花,此刻不重要。
      恭王趾高气昂地走上大殿,殿下均是突然被召进宫的朝臣,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恭王道:“中书令大人,你可知罪?”
      老中书令颤颤巍巍道:“奸佞,乱臣!老臣忠于陛下何罪之有!”愣了一下,却陡然哭号:“陛下,陛下!老臣有愧于陛下所托!”
      恭王冰冷的剑出鞘,南宸熙一把从赵佑齐的身上跳下来,他拦都拦不住,忙喊道:“朕没死!恭王和赵丞相图谋作乱,列位大人都看见了,来人,给朕把逆贼拿下。”
      禁军蜂拥入殿,和恭王为数不多的亲兵打了起来。恭王举剑凶狠上前:“大侄女,对不住了!”
      谁知比他反应更快的是赵佑齐,硬生生拦在南宸熙面前挡下这一剑,血从他肩膀往下肆意流淌。
      赵丞相迸发出一个八旬老人难以发出的嘶鸣:“救驾,来人护驾!恭王狼子野心,快跟本相捉拿恭王!”
      场下好几个官员赤手空拳就冲上来了。
      赵佑齐附在南宸熙身上,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在她耳边笑着说:“要是护不住你,我就……白忙活了……”
      一夜之间,宫里的天变了又变。
      恭王作了阶下囚,赵丞相和凤君临阵反水,救驾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赵丞相很难置信自己精心培养的孙子就这么叛离家族,在诏狱里整天骂骂咧咧。而躺在未央宫养伤的赵佑齐根本听不见。
      只有一天,南宸熙上朝去,独有若旺姑姑亲自给凤君喂药,小声说:“公子,你这是何苦……”
      “昏迷”了很久的赵佑齐睁开双眼,望着屋顶半晌:“姑姑,赵家也该换掌门人了。”
      朝堂上等了很久关于大案的处罚,最终却怪异的很,明明是灭族的大案,却轻拿轻放,恭王被圈禁,赵家被流放。凤君以命救驾,一片深情,虽自请被废,上不允。
      赵佑齐伤没好就赶到狱中给他祖父磕了几个头,被若旺姑姑亲自扶回了未央宫。
      太后大约被她哥哥伤透了心,任南宸熙左求右求,才勉强进了慈宁宫,太后卧床不肯见她。南宸熙跪道:“母后,若是女儿那天去了,母后想见女儿也见不着了。”
      太后流泪道:“我几次险些害了皇帝性命,皇帝处置我便是,不要再称我母后了。”
      南宸熙道:“母后终究是母后。”
      拜了一拜,还是出去了。
      朝堂上,赵家倒了一半,还留着一半。凡是凤君说可以留的人,皇帝统统应了。
      南宸熙扶着赵佑齐在未央宫里散步,赵佑齐元气大伤,几乎走几步都要宫人抬凳子上来,坐着歇一歇。
      若旺姑姑有些不满:“陛下今日折子还没批,就这样消磨工夫,凤君他是伤了肩膀又不是伤了腿。”
      南宸熙和赵佑齐一起出声:“姑姑!”
      若旺姑姑道:“罢了罢了,奴婢也不在这里讨人嫌,去看看凤君的药煎好了没有。”
      赵佑齐歇够了起来,走路也倚在南宸熙身上,南宸熙咬牙道:“你怎么这么沉?”
      赵佑齐低笑道:“我若好了,倒不介意抱一抱陛下,陛下轻的很。”
      南宸熙红了脸,又沉默道:“你救了我一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南宸熙等他开口,等了许久,却见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我什么都不要。我总觉得我和你之间隔着许多东西,要是救你能弥补一二,就足够了。”
      等赵佑齐喝了药歇下,南宸熙沉默地往宫里的藏书阁去,经此一事,她觉得自己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小丫头片子也敢坐皇位?”
      南宸熙也觉得自己坐不好这个皇位,她太容易心软了。若非她心软,怎么会留下赵佑齐这样聪明一个人在她身边当祸患。
      可若她狠心杀了他,这宫里就太孤独了。
      去藏书阁的路上经过春华宫,许久想不起来的曹湛殷切地望着她。说来,能顺利平息恭王之乱,也多亏了曹尚书故意拖延,没将调动京城防营的兵符交出来。她是不是也该培养些自己的人了?
      她进入春华宫,曹湛一如既往奉上她爱喝的三宝茶,洗手焚香为她抚琴,可人一旦生了提防,就很难再动心。对曹湛如是,对赵佑齐也如是。
      既然不动心,事就好办了许多。她摘下一对耳坠,暧昧地放进曹湛的手里,挠了挠他的手心:“等这段时间过了,朕就来。”
      她觉得,她学会当这个皇帝了。
      赵佑齐堪用,曹湛也堪用,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完美地符合另一个人的心意,除非……他已经不在了。
      赵佑齐进来禀事的时候,丁张二位侍君正陪着南宸熙喝酒,南宸熙见赵佑齐进来,只说了一句:“伤好些了吗?你都看着办吧。”就又转头扔骰子去了。
      到了晚上,她一身酒气地来到长乐宫,大刺刺地往床上一坐,扯着嗓子喊道:“凤君呢?凤君呢?来侍寝。”
      宫人都红着脸退下,赵佑齐刚洗了澡,披头散发地赶进来,倒了杯冷茶给她灌下。
      望着她下一步要干嘛。
      南宸熙要贴上他的唇,赵佑齐退了半步,冷冷地望着她:“我是谁?”
      南宸熙来气了:“赵佑齐,你是我见过最能装的人。”
      “装贤良淑德,装好人,把我骗的团团转。”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密报:“宫中三年,你没少做事啊?我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你在禁足反思自己。连禁军都归你管了?”
      赵佑齐捡起密报一看,看得直抬眉毛:“这的确是我干的,唔,这他们也查到了?这个属于污蔑,我没干过。”他将密报拢进袖子里,笑道:“姑母总算看明白,选你不选我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们女人还是离权力远一点,你们心软又多情,很多事就看不清了。”
      南宸熙借着酒意,抓着他的领子欺身上前:“你无情,你伟大,你不还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吗?”
      赵佑齐笑着问她:“那你想明白为什么了吗?”
      南宸熙糊涂地摇了摇头。赵佑齐翻身把她压在床上,带了些诱哄,慢条斯理道:“不急,你想你的。”亲了亲她的唇,又皱眉:“你喝了多少酒。”
      南宸熙被他冷不防压倒了胃,捂着嘴爬起来找地方呕吐。很快被人手忙脚乱抬回未央宫醒酒去了。
      南宸熙又一个月没进入后宫。案上的折子堆成了山,南宸熙发呆,若旺姑姑送茶进来,轻咳一声,南宸熙皱眉推开桌案:“姑姑,你怎么越来越像太后了。”
      若旺姑姑笑道:“奴婢也是为陛下好。”南宸熙扔下笔:“姑姑,我心里乱的很,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为了公子?”
      南宸熙摇摇头:“是为了沈协,我是不是,是不是早些去见他好一些?”
      若旺姑姑惊得捂住她的口:“陛下慎言,可不能乱说。”
      南宸熙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是我很想他。这些日子事情又多又乱,连我自己都常常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我总想着那天他走的时候,我要是和他一起去多好啊,我们一起就算死在幽州也高兴。”她摇摇头:“现在这样活得乱七八糟的,算什么呀。”
      若旺姑姑道:“人活着哪有万事如意,总觉得过去好,其实说穿了不过一种幻觉,还是向前看罢了。当初沈公子在时,陛下还是赵府的丫头,他却是长史的公子。等陛下成了陛下,他不过是一介翰林,既然是没有的缘分,又何苦伤怀。沈公子有沈公子的好,旁人也有旁人的好,陛下眼里觉得好的,旁人未必觉得好。”
      若旺姑姑说话总是说的进她心里,从前她犯了倔和赵云菱打架,挨了鞭子也不肯低头的时候,就是姑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低了头她也夺不走”。可后来沈协不在了,她一个人偷偷哭的时候,却想赵云菱怎么办呢?
      可这次姑姑没说中。南宸熙抹一抹脸上的泪痕,骄傲地说:“沈协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就娶我,我信他做得到。”
      若旺姑姑将她搂进怀中,又如从前那样拍着她,流泪叹道:“想等他就尽情等,若是等不到了,他也晓得,不会怪你的。”
      南宸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若旺姑姑怀中睡过去的,等她醒了便下旨,将护国大将军沈协的坟墓,从幽州迁到京城。
      其实当日乱军入城尸横遍野,等收复幽州时两万百姓的尸骨都化作一捧黄沙了。沈协的坟内不过埋着一身他常穿的布衣,一卷他爱看的兵书罢了。但南宸熙认认真真率百官祭拜了他的坟墓,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佑齐在她身旁,亦郑重向沈协之碑鞠了躬,却起身后径自离开了。
      南宸熙叫人封了一捧土送到随安,随安赵氏安分守己,没有参与谋乱,云菱她收得到吧?
      “朕才知道,当年若旺姑姑到太后身边前,曾是凤君的乳娘,凤君自幼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隐瞒陛下良久,罪该万死。公子幼时,曾有高人为他看相,说他有七窍玲珑之心,命中带三春桃花之福。”
      是福么?南宸熙勾起嘴角冷笑。
      太后这些日子安分的很,在慈宁宫设了先帝和先太子的灵位也没瞒着她。先太子就是她从宫外抱回来那位,在激烈的夺嫡中不幸身亡。这两位,怕才是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人。
      太后望着灵位,却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同陛下一样,星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养他到这么大,虽不是亲生的,又岂能没有感情?如今想来,幸而不是亲生的,才不至于那么心痛。”
      太后果然还是太后。
      南宸熙陪她说了会儿话,又嘱咐人照顾好太后衣食起居。出来看到若旺姑姑才舒了口气,她拉着若旺姑姑道:“姑姑,我要吃杏仁羹。”
      若旺姑姑用手背快速地抹了抹眼:“奴婢这就去做。”
      南宸熙想,这个皇帝她总算会当了。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就是回头一琢磨,沈协他也心性单纯,喜欢自由。他去幽州时,脸上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临死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得偿所愿的。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所图,他们要什么,她能给便给,不能给便不给。
      她自己想要什么,就为自己争取什么。她能争取的就争取,争取不了的就不要。
      人人得一个圆满,她就不会再被困住。
      就这么简单。
      当一个好皇帝是全天下最难的事。可贩夫走卒,宫女太监,谁又不难呢?
      她问自己,南宸熙,你要什么?
      没有回答。
      以命还命,以爱换爱。这算不算一种豪赌?
      禁锢在深宫,只此一生守着一个人。
      可惜赵佑齐赌输了。
      爱是换不到的。
      纵然他以身设局,机关算尽,先骗南宸熙说自己要自尽,算准她心软为祖父和恭王争取时间,又骗祖父说自己恨她亲手结果她最为稳妥。两头骗,两头落的不是人。
      其实赵佑齐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学识渊博,并不输他一表人才的表兄。那年他随母亲进宫向贵妃请安,拜谒刚认亲回宫的五公主。乡下来的少女坐在贵妃身边,却仍旧神采飞扬,清脆清晰地问他们:“赵夫人安,公子安。”
      祖父说,进宫又有何不可,控制住小女帝就控制了整个大胤。母亲担忧问他,即便人预言他有“三春桃花之祸”也要进宫吗?
      赵佑齐说,是的。
      但倘若他知道早沈协要娶的人就是只有他认识的窈娘,他是不会这么肯定的。
      世事往往坏就坏在一个“若早知”上。
      他爱过她,天知地知,他自己也争取过,不后悔。
      她不爱他,他知她知,她也曾因感动挣扎过,却不能强求。
      三年冷宫,三春已尽了。
      他与来时大有不同,临了却是她送他出宫,郑重道:“谢谢你辅佐过我一场。”
      赵佑齐满不在乎地笑道:“窈窈,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她猛的抓住他的袖子:“你叫我什么?”
      昔日祖父去信问随安赵氏的情况,若旺姑姑写信来,满纸都是“窈窈会自己吃饭了”“窈窈和云菱小姐打架了”。祖父长叹一声把信纸递给他,告诉他一个探子废了就是这个样子。
      他和她成亲那日,她骑在高头大马上来赵府迎亲,杏花打落在她肩头,他隔窗看见,心里突然浮现出朦胧的“窈窈”二字。
      赵佑齐离宫三个月了,三个月足够南宸熙开了一场选秀,选出一个眉眼与那人七分像的人。
      南宸熙教他看书,教他说话,与他同吃同行。宫里上下都视他为新凤君,准新凤君学的很好很认真,南宸熙有次吃饭,忽然问他:“周围有没有人说你生的很好看?”新凤君点点头:“自幼常有人说的。”
      南宸熙笑谓左右曰:“朕少年时幸有沈公子之顾,此时亦可有哉?”
      左右莫不敢言,惟宫人若旺道:“陛下仁厚,奴婢为天下人拜谢陛下。”
      南宸熙对他说:“你也领一笔银子,出宫安置吧。”
      南宸熙多次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听见那声音说,她想要一个合适自己的位置。
      那时赵佑齐已经在外云游许久了。忽然有一日接到一封信,没头没尾的:
      我这里有个位置空着,你要不要来。
      赵佑齐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连夜快马回了京城。
      宫门外的细雪飘到他的脸上,南宸熙撑着把伞居然也落了满头满脸的雪,仰着脸拧眉看着他:“反正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嫁人了,你若也还没娶,你若也愿意……”
      赵佑齐把她揽在怀里,立刻郑重道:“我愿意的。”
      “……我们就别去祸害其他人了。”
      “窈窈,我愿意的。”

      大胤仁宗五年,凤君赵氏复位,帝此生无再所纳。
      宫里经常有人听见凤君胆大包天地和陛下顶嘴:“你这么就是个昏招,不信你和太后说,看她笑不笑你。”
      陛下回敬道:“来来来,那你想,我睡觉去了。”
      凤君又只好软磨硬泡,求陛下留下。后面如何,且不可考。
      仁宗凤君赵氏,因贤德淑达,辅佐仁宗以女帝之治太平三十余载,被后人称之为“贤后”。
      可若诸君翻来这段旧案细查,原来举案齐眉,声磐相庆,到底人人都是求不得。
      自古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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