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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前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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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姚韫知睡得并不安稳。
意识昏沉间,她听见一阵低回的风声,风声中夹杂着雪粒敲打窗棂的轻响,如梦呓般在耳畔萦绕良久。
她掀起惺忪的眼皮,一道模糊的身影从远方向她走来。她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抓住了满手的风雪。
姚韫知蓦地睁开双眼。
面前空空如也,唯有窗外的一轮冷月悬挂在夜空,洒下银白的光辉。
那是永昌十三年冬天的夜晚。
也是这样一个冷寂的雪夜,雪飞云起,夜窗如昼。她吹灭了案上的蜡烛,刚刚要睡下,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声音不算太大,但在静谧的深夜总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她微微蹙起眉头,正准备让云初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屋外的人压低声音道:“奴有急事要求见韫知小姐。”
听出是宜宁公主贴身侍女玉漏的声音,姚韫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跑到门前,一把将她拉了进来。
姚韫知压低声音问道:“你来这里,可有人瞧见?”
玉漏摇了摇头,“没有。”
姚韫知松了口气,又问:“是言家那边有消息了吗?”
玉漏眼眶一下子红了,神情凝重道:“殿下说,陛下已召集三司会审,判了言大人——斩立决。”
这三个字一出来,姚韫知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紧绷到根本发不出声音。
云初见姚韫知已经急得说不出话,连忙替她追问玉漏:“那怀序公子呢?”
“陛下有令,言府所有男丁,与言峻挺一道押往刑场问斩,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奴。”
闻言,姚韫知脚下一软,幸好被云初一把扶住。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咽下两丸云初递来的护心丸后,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哽咽道:“此事难道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玉漏忙握住姚韫知的手,安慰道:“小姐别急,殿下命奴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她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续道:“现在天还没亮,圣谕还未正式传达给刑部。殿下说,若御史台能赶在这之前以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未明为由,上奏请求覆查,或许能为言家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当真?”姚韫知眼中燃起一线希望,激动地握住玉漏的手,追问道,“是妙悟那边找到什么新的证据了吗?”
“暂时还没有。”玉漏坦诚道。
她也知道这个回答实在难以让人心安,又恳切地同姚韫知承诺道:“不过殿下说了,只要再多给她几日的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到能证明言大人清白的证据。”
姚韫知听罢,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只是她终究没能忍心直接说出拒绝的话,沉默良久后,冲着玉漏轻轻摇了摇头。
玉漏问:“小姐还在犹豫什么?”
姚韫知避开她灼热的目光,面露难色道:“我父亲并不愿意牵扯进这件事情之中。”
玉漏急道:“就是因为这样,奴才要来求小姐啊。”
“这件事情,我实在是不能答应公主,”姚韫知垂眸,“我不能让父亲冒这样大的危险去做一件希望渺茫,甚至很有可能徒劳无功的事情。”
玉漏道:“殿下说,我朝准许御史风闻言事,不必有确切证据。陛下若因此责罚姚大人,是有违祖宗之法的。”
姚韫知轻声道:“若是别的事情,或许还有争一争的可能,可这件事情……在陛下的雷霆之怒面前,祖宗之法又算得了什么?”
玉漏沉默了。
她其实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回,皇帝不会轻易放过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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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秋,关中大旱,颗粒无收。京郊一群流民因对官府不满,于皇帝在城郊祭天之际,扰乱国典,冲撞圣驾。
彼时恰有一名刺客混入人群之中,用暗器刺中皇帝胸口。皇帝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十几个太医轮番诊治,诸臣昼夜祈求祷告,到了第三日,才转危为安。
经此一事,皇帝彻底伤了根基,精力大不如前。为静心调养,他索性颁诏命太子监国,皇长子魏王辅政,自己不再亲理庶务。
太子与魏王分庭抗礼,两方虽相互制衡,可表面上,还算相安无事。
然而三个月后,局势骤然生变。
朝会上,时任门下侍郎的张暨则忽然当庭揭发京郊流民冲撞仪仗之事乃中书令言峻挺暗中煽动,指责其与叛贼私下往来,意图谋逆。
为佐证此言,张暨则还附上了一封据称是言峻挺与叛贼密谋的书信。其中“以悖逆之举行忠义之事”一句,正触皇帝的逆鳞。
皇帝勃然大怒,严令三司彻查此事,月余间提审了近万人,京中一时人人自危。
可即便是在这般暮霭沉沉的氛围之下,朝野间仍出现了许多为言家鸣不平的声音。太子更是以储君之位为言峻挺作保,坚称此事为奸人陷害。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言峻挺竟然主动承认了谋逆一事。他的供状中除了乞求圣上让他速死,再无任何为自己辩白的话。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那些曾经坚信言峻挺清白的人中,有的觉得遭到背叛,转头便痛斥其欺世盗名,有的心存疑虑,却最终选择了缄默不言。
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即便面对着白纸黑字的铁证,仍不相信言相会做这样的事情,认为是酷吏罗织冤狱,屈打成招,希望皇帝重审此案。
宜宁公主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她几次上疏请求皇帝派医官给言峻挺查验伤势,以确定她身上有没有刑讯逼供的痕迹。
半个月过去,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她又面见皇帝,希望皇帝能够更换一批审讯的官员,不让张暨则和魏王的人插手此案。
可皇帝非但对她的进言不予理会,到最后甚至怒不可遏地猛拍桌案,质问道:“萧妙悟,你这般违逆君父,是想与言家同罪吗?”
听到这番话的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
若连皇帝最宠爱的宜宁公主都免不了被处置,那旁人沾上这同情逆党的罪名,岂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这一问如寒刀霜刃,将所有为言家辩白的声音彻底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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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声倏然变得凄厉,穿过树梢间,带起一阵哀鸣。姚韫知心乱如麻,抬手撇去眼角的泪痕,哽咽道:“玉漏姐姐,你是知道的。妙悟贵为公主之尊尚且如此步履维艰,我一个寻常闺阁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姚大人是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啊。”
姚韫知叹了口气道:“若妙悟真的找到了什么足以翻案的证据,我或许还可以劝爹爹向圣上上书覆查此案。可现下言相自己都认了罪,我爹爹如何能替他出这个头?”
玉漏迟疑了片刻,咬牙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随即从腰间掏出了一块手绢。
一瞬间,一股浓浓的铁锈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扑入鼻腔。
姚韫知险些呕了出来。
她剧烈咳嗽着,好半晌才缓过来。待到眼眶中的水雾散去,她才看清玉漏的手绢中包裹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麻布。
姚韫知强忍着恐惧,将目光落向手帕上模糊的字迹。分辨出那一句“满腹沉冤,昭雪无门”,她蓦地抬起头,颤抖着问道:“这是……怀序的血书?”
“是,”玉漏颔首,“这虽算不得直接的证据,可至少能说明审理此案的人中有人徇私枉法,所以才让言公子的冤情没能上达天听。”
姚韫知的手颤抖得厉害。
玉漏又道:“公主原本是打算亲自将这封血书交给陛下,可她而今被禁足,陛下又不肯见奴。公主没有办法,这才让奴来找小姐。”
姚韫知垂下眼帘,似乎还在犹豫。
玉漏见姚韫知侧过头去不忍与她对视,又挪到她的膝前,矮下身子,仰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奴知道小姐的顾忌,奴此来也不是要逼迫小姐为了言家以身涉险。奴只是想提醒小姐,或许救人也是救己。”
姚韫知眼中倒映着的烛光轻轻摇曳了两下。
玉漏捕捉到她眼中闪过些许动容,又接着说道:“小姐可曾听说,前几日,张暨则弹劾了顾侍郎,说他是言大人的朋党?”
姚韫知瞪大眼道:“顾侍郎不过只是在言相从前在户部的时候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二人并无什么私交。张暨则连他都不肯放过吗?”
“这朝野上下谁人看不出,张暨则就是在借着此事排除异己!”玉漏顿了顿,恻然道,“小姐,言姚两家是几十年的世交,小姐和怀序公子之间还有过婚约。小姐试想,若言家真的倒台了,魏王和张暨则他们难道不会趁机攀咬旁人,将他们眼中的言党一网打尽吗?”
姚韫知紧紧攥着衣角,指甲一点点嵌进了手心。
她自问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言家出事的这一个月以来,她也同样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每日失魂落魄,形容憔悴,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可事关姚府上下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她又如何能沉溺于儿女情长中,置自己至亲之人的生死于不顾呢?
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和伤心,她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起过言家的事情,也从未请求过他营救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今夜,玉漏这番话似乎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让她不必因为自己的“不孝”而充满负累。
她心中再一次起了波动。
若张暨则铁了心要排除异己,大肆株连言党,那她是不是应该说服父亲,为言家争得一线生机呢?
犹豫了良久,姚韫知还是去到了父亲办公的书房。
已是子时二刻,里面还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看样子父亲此时应当还没有歇下。
姚韫知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两下房门。
里头传来父亲姚钧警惕的声音,“是谁?”
姚韫知佯作云淡风轻,语气轻快道:“爹爹,是我。”
姚钧道:“进来吧。”
姚韫知进到屋内,开口就要同姚钧提起今夜玉漏所说之事,可目光却恰好不偏不倚落到压在镇纸下方的一本朱红色薄册子上,掌心无端生起了一阵冷意。
姚钧问:“你这么晚来见爹爹,有什么事吗?”
姚韫知敛住思绪,回答道:“方才宜宁公主……”
不想她才刚开口,便被姚钧沉着脸打断:“你去见宜宁公主了?”
姚韫知摇了摇头,声若蚊蚋,“没有。”
“没有就好,”姚钧道,“往后不要再和宜宁公主有什么来往了。”
姚韫知一愣,不知道父亲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女儿不明白。”
姚钧道:“这几日,宜宁公主又为言峻挺的事,顶撞了陛下。”
姚韫知立刻接口道:“可陛下并没有责罚公主。”
姚钧听出了姚韫知的话外之音,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宜宁是陛下的女儿,若换作旁人,早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姚韫知垂下眼睫,不置一词。
这句话,她的确没有办法反驳。
姚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韫知,在言家的事情上,你比爹爹预想的,要更沉得住气,更识大体,这很好。可是你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心肠太软,太容易被人拿捏。你以为旁人这样巴巴来找你,是真心为了你好?不过是利用你的善良和心软,达成他们想要的目的罢了。”
姚韫知解释:“爹爹,宜宁公主不是……”
姚钧再一次打断她:“若她真是一心为了你好,缘何要在现在这种人人都对言家避之不及的时候,让她的侍女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到咱们府上来递消息,怂恿你掺合到这种事情里面?”
姚韫知愕然,“爹爹知道了?”
姚钧道:“你们自认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连我都瞒不过。那你以为,你们这些小伎俩,能瞒得住张暨则和魏王吗?”
“爹爹,可宜宁的话说得也不无道理。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和他们斗到底。”
姚韫知正欲从袖中拿出那封血书,告诉父亲言家一案或许藏着巨大的冤情,却听见姚钧冷笑着问道:“你觉得你爹我能拿什么和他们斗!”
他抬手从镇纸底下抽出了那一本红色的薄册,扔到姚韫知的面前,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
姚韫知只觉得一瞬间被冷水浸透,双手颤抖得厉害。她拿起册子,缓缓打开,看清上面的字后,呼吸一滞。
她立时抬眼望向姚钧,一脸难以置信,“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张侍郎大公子张允承的庚帖,”姚钧道,“你的庚帖,前几日,张侍郎已经已经派人来家里取走了。”
闻言,姚韫知如遭雷殛。
她不住摇着头道:“爹爹,女儿不愿嫁给张允承!”
姚钧眉头紧锁,半晌未发一语。
姚韫知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住姚钧的衣角,泪眼朦胧道:“爹爹,女儿知道,您这些日子以来的隐忍和沉默,都是为了保住姚家,女儿知道爹爹的苦衷,女儿既无立场,也无资格去苛责您什么。可是您明明知道,是张暨则将言家害成这般田地,您怎么能让我嫁给他的儿子?”
姚钧神情严肃道:“韫知,言家若倒台,太子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威胁。届时魏王得势,咱们家若被视作太子一党,只怕难逃株连。既然现在魏王有招揽之意,张公子又对你痴心一片,咱们不若就趁着这个机会转投魏王,为你,为姚家,谋一个好的前程。”
“可现在太子还是太子,”姚韫知仍旧无法理解,“咱们为什么要放弃一个清正的储君,和魏王那样的人同流合污呢?”
“太子仁懦,难成大事。何况这次姚家没有站出来为言家说话,以太子对他老师的感情,只怕心中已经对咱们早就生出了芥蒂,保不齐将来会报复回来。”
“太子殿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
姚韫知的话还没有说完,姚钧已然不给她任何机会。他挥手招来几个小厮,严厉吩咐道:“把小姐带回房间,在她出嫁之前,不许她再见任何人,包括云初!”
他说完站起身,迈步走出书房。
“爹爹!”姚韫知忽然开口叫住姚钧。
姚钧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她。
姚韫知嗓音沙哑道:“爹爹可否回答女儿一个问题?”
姚钧沉默不语。
姚韫知直接开口问道:“您是何时投靠的张暨则和魏王?”
“这重要吗?”姚钧反问。
姚韫知含泪道:“重要!”
她可以理解父亲为了自保沉默,却接受不了父亲为了利益选择背叛自己的良心。
姚钧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冷风灌进屋内,裹挟着雪籽扑面而来,她一瞬间迷了眼。耳畔除了呼啸声,其余的,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父亲去世,她也没有等来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