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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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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林晴的执意要求下,我和欧阳开车把她送回到九里香别墅区。在车上,林晴一言不发,兀自看着窗外。我的心情也不好,一方面因为梁局长给的破案压力,一方面因为林晴,虽说她在我和明澄的事情上也有诸般的不好,但毕竟也算是故人,她现在这个情况,我有隐隐的不安。
“好在明天嘉鱼就回来了,林晴的心情波动应当不会太大,毕竟,他们的感情也是能安抚她的心的。”我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嘉鱼应当更在意林晴腹中的胎儿,他的两段婚姻,让他失去了三个法定继承人,这对一个四十多岁尚无子嗣的商人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打击。
不知道嘉鱼是怎样想的。
搀扶着把林晴送上楼,开门的是一位干练的阿姨,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厨师模样的中年男人,他们对着林晴毕恭毕敬叫了声“太太好!”,但林晴充耳不闻,径直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
六月的黄昏,走在九里香别墅居然闻到青椒炒鸡蛋的香味,本以为在江州城最高档的别墅区居住的都是些不识人间烟火的人,不曾想,抚慰人心的却是这些平凡的人间烟火。
一路上,我和欧阳都默默无语,直到欧阳看到几株黄色的木槿花在盛开,那大朵的花有着薄如丝绢的花瓣,在六月里开得肆意,开得奔放。
“黄色的木槿倒是不常见。”欧阳说,他摸出手机,我知道他在惦记着玉露腹中的孩儿,“真想采一朵,给玉露看看。”
这花我在七里香是见过的,芳姨还说是从Hawaii引进的新品种,我本想掩饰我的学识,但终于没有忍住,“原产于Hawaii,采一朵吧。”我抬头看天空,彤红的夕霞映照在天际,“欧阳,林晴这情况,我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
“七哥,你也有这种感觉吗?”欧阳采了一朵木槿花放进口袋,“我还以为只有我有这样的感觉呢,我总感觉她怪怪的,她有一种□□行将熄灭的……那叫什么,什么……对,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我低语,“欧阳,立即对静雅和嘉鱼全面监控,嘉华集团的相关人员也要全面监听。另外,嘉鱼怎么还没有回来?”
“嘉鱼本来是今天到达浦东机场的,但机场方面说最近围绕日本四岛的热带气旋活动频繁,航班取消了。进一步的消息,据准备收购嘉华集团的日本东银集团称,因为收购的具体条款有待双方进一步磋商,嘉鱼最近可能回不来。可疑的是,东银的代理人却是两位台湾人,是芳姨那个案子中我们布控的梅姐和陈侃。”
“梅姐和陈侃?”这案子变成更加扑朔迷离了。
“是的,不过梅姐和陈侃只是前台,幕后的东银集团的实际控制人是三菱重工,三菱重工有日本军方背景。嘉华集团旗下尽管有三家上市公司,但除了嘉华集团股份在昭关镇有两座储量颇丰的铁矿和煤矿外,其他两家上市公司都是轻资产。东银集团散布迷雾,似乎并不在意那两座矿山,但恰恰是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法暴露了他们的目的。”
“东银集团有什么目的?”
“七哥,这些都是我拜访江南理工最负盛名的历史系教授才知道的。教授说,在抗战期间,南京的汪伪政府为了配合日军,在江南一带搜刮民脂民膏,铸成几千锭的黄金藏在昭关的两座矿山之中。后来,汪精卫一死,知情人就没有了,日本人仓皇溃败时,曾组织人员几次搜山,都无功而返,再后来,有关黄金的事情就成了传说。”
“会不会是嘉鱼放出的风声?”
“也有可能。教授说,解放后政府曾几次组织人员对这两座矿山进行了大范围的搜索,甚至动用了卫星,但一无所获。最后,关于汪精卫埋藏黄金便成了传说。”
六月的第二个周末,湛蓝的天空中大朵的流云多了起来,它们从天际漂过来,又漂到另一边天际,在漂来漂去之间,有了梅雨的传说。它们不像春天的流云,走着走着,幻散或是湮灭,留下干净澄朗的天空。这些流云的出现,是梅雨从南太平洋上托季风捎来的免签的签证,它们已经在赶往江南的路上。
尽管心理上已有了准备,但林晴的离世还是有些突然。
当我接到欧阳的电话,指派几个技侦人员马上赶去九里香。当我们到达九里香别墅区时,先期到达的现场的太平桥派出所所长安邦已经拉好了警戒线并保护好了现场。但现场的嘈杂和混乱还是超出了我的想像,安邦介绍说,林晴正在和她叔叔林彬打电话时没有声音,林彬一看形势不对劲,马上招呼儿子林风叫上家族的十几个人火速赶往九里香。管家已经报了警也拨打了120,但120医生赶到现场时,立即对林晴进行了心肺复苏,但回天乏术,林晴宣告不治。
林家的人嫌救治不力,且不相信林晴真的死了,嚷嚷着要上楼,亲自将林晴送医,但安邦指挥警力将林家人阻拦于警戒线之外,双方僵持不下。
我招呼120医生,对那个穿着牛仔裤和笔挺的西服的60多岁秃顶的焦虑男人说,“你是林晴的叔叔林彬吧,我是这个案子的主办警官,我叫浪七,我请医生和你说说林晴目前的情况。”
“病人已经不治,我们进行了十分钟的心肺复苏,但毫无效果,病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瞳孔放大,我们尽力了。”医生说完,歉意一躬身,转身离去。
“浪警官,我们能看看林晴吗?”秃顶男人抹着眼泪。
“现在还不行,林先生,我们先要查明死因,再找出幕后的凶手。”
“不用找!一定是静雅,这个老妖精已经害死了嘉家两个孕妇了。”秃顶愤愤然。
“对,就是静雅。”一个40多岁的男人嚷道,他是林风,我之前见过他,不过现在他白胖了许多,“林晴的父母都在,林晴的财产应当由她父母继承,一分钱也不能留给那个老妖婆。”说罢,林风就要带领十多个家族的人冲向不远处静雅的别墅。
“不要闹了。”我对林彬说,“冲动只会妨害公务,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会给家属一个交待的。”
自打我看到法医那有些躲闪的眼神时我便知道林晴的死因仍然是未解之谜,事实也确实如此。
“浪警官。”法医用缓缓的男中音开始讲述,“据林晴主治医生提供的病历报告,我们也查阅了中央情报局有限公开的关于CCQ毒物病理学的报告,虽说是高度怀疑林晴是死于CCQ中毒,但中央情报局的报告语焉不详,加上CCQ在进入人体15天后代谢速度加快,30天后几乎无法检测到,我们和公安部检测中心联系了,关于CCQ微量检测仪器,中国目前还没有。”
无法掩饰的失望, “谢谢你,麻烦再想想其他的一些方法。”
“欧阳,你查查嘉华集团的三家上市公司有没有国资股份。”
“七哥,早查过了,没有国资股份。”
“如此,如果东银集团要收购嘉华集团,在法律和行政审批程序上将会毫无阻拦,是吗?”
“是这样。”
“欧阳,你整理一下材料,向国资委发个函,重点是日本人要收购嘉华集团名下的两座矿山,并提一提两座矿山可能埋藏有汪伪政权搜刮来的几千锭黄金,实事求是,不必夸张。”
下午时,我困倦至极,便趴在桌子上睡,我梦到了迎春。
大概是在七月,梅雨迤逦已久正是欲走还留。迎春大概14岁,也许她就是那一年从我的生命里走散的,从此,我的记忆里不再有她。她已是初长成的少女模样,瘦瘦长长,胸部已经有了春草初萌的样子,她的头发乌黑长长,她用一根皮筋把头发绑起来,皮筋上还有一枚鲜红的草莓装饰物。她总是很懂事,早早起床帮妈妈料理家务,洗菜做饭,她做得轻巧,甚至还会哼唱我没有听过的民谣。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家里的一面墙上都是她的奖状,只在一角孤零零的有一张我的奖状。但她的努力,浪六却从来也不曾夸过一句。
幼稚恒久,少不更事是我的缺点。
其实,我很喜欢她,但我却用一种相反的方式来表达。我喜欢扯着她的头发用她的求饶来证明她对我的宠溺,我喜欢在浪六面前诋毁她的聪明能干、她的温柔善良和明显超过我的智商并借助浪六的冷漠来向她宣称我才是那个来自圣城耶路撒冷出身高贵的阿拉伯王子。
我还喜欢在她低泣时抱着她,仿佛我才是那个慈悲满怀的神。
自始至终,我都爱着她,但我却不曾说。
那天,七月的阳光清丽橙黄。我还在床上做着和我这个年纪相称的梦,在半梦半醒间,我看到她提着送给妈妈的早饭推门出去了,在推门的霎时,我看到她细长的颈脖、听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划动的声音,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应当看到楼下那株苍老的构树上挂满的红红的浆果,那是我和她的童年都绕不开的记忆。
带着泪痕从梦中醒来时惆怅不止。七月初的阳光正由橙黄变成盛夏的白赤,蚊虫也不多,阳光正照到我的办公桌上,并不炽烈。窗外是一棵据说有200年的乌桕树。乌桕的叶子和杏树的叶子从外形上差不多,小时候嘴馋的我常拉着迎春在院子里数乌桕树。乌桕树的叶子在春夏是鲜青的,到了秋天,就会变成赤红,第一场冬风过,它的叶子便会落尽,枝头便会露出一簇簇如盛开的小白花一样的乌桕子。乌桕子值钱,迎春想找乌桕子换钱,但乌桕树高且崎岖,乌桕子并不好采,有一次,穿着棉袄的迎春刚爬上树便摔下来,母亲于惊呼中奔出来,抱着迎春哭,我也跟着哭。
“答……答答”是欧阳敲我办公室站的固有节奏,当他推门进来时,带着夏天特有的沉淀着蝉鸣的燥热。
“七哥。”他压低声音说,“好消息。”
“什么?”
“静雅要投案自首了,她现在人民医院,她让公司的财务总监给区局打电话,说她要自首。”
“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无奈地摇摇头,如果我们破案,都要靠犯罪嫌疑人来投案自首,那么,我们有何用场呢?
“七哥,要不要我马上带人去给她做个笔录?”
“不必。”我沉吟道,“现在,她正处于又想投案又不想投案的心理博弈期,如果我们急不可耐去做笔录,就会激发她的逆反心理与自我保护意识,结果,适得其反。”看他点头,“欧阳,晚上我们去喝一杯。”
他有些踌躇,“好啊,七哥,我们也好多天没有聚聚了,不过……”他迟疑道,“我得给玉露打个电话,她身怀六甲……”
强人所难的无味涌上来,“要不,欧阳,你还是回家陪陪玉露吧,我们喝酒有机会。”
“不,七哥。”欧阳真诚地说,“这次我请,我们换个地方,吃安徽料理,我只是向玉露备个案。”
徽菜在中国菜系中是有一席之地,但也只是纸面上的。事实上,在川菜东征、湘菜和粤菜北伐势如破竹面前徽菜的日渐式微也是不争的事实。安徽料理似乎传承了徽菜的衣钵,食材并不讲究,平平常常,朴素无华。
江州城的这家安徽料理店位于繁华的太平桥。皖南的民居风格,粉墙黛瓦,活泼的小飞檐,镂刻的套窗,八仙桌,四条大板凳,倒是挺合我的意。
腊肉烧冬瓜,青椒炒河虾,臭鳜鱼,红烧狮子头,葱烧海参,欧阳一口气点了五个菜,大致也是合我胃口的。酒自然也是要点的,最贵的昭关大曲,欧阳也顺手拎了一瓶。
啜一口这酒,甘烈,一种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又浮上来,“干。”
“七哥。”欧阳吐着酒气说,“林晴这案子的嫌疑人大概是静雅吧。”
“这只是推理。”唉,这些案子总是让我有失挫败感,“我们破案要讲求证据。哪怕就是静雅投案自首,如果缺乏关键性的证据,也不能给她定罪量刑。”我叹了口气,“这些案子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以至于此。”
“那么,迎春等三个女学生的案子,应该不是静雅做的吧。”
“应当与梅非有关,梅非的案卷材料我看过了,他供述曾将三名女学生砌于墙中,现在的问题就是,如果将那三具遗体和梅非口供里的三名女学生一一对应上,走访这三名女学生的亲生父母了吗?”
“七哥,正在派人走访,下周应当会有消息。”
酒的妙处在于,给人超越现实的幻觉,在幻觉里,得不到的,可以看轻,想实现的,已然实现,寻仇的,感恩的,各得其所。
“唉……”我抿了一口酒,在北纬30度夏天强烈光照下长成的青椒有种泛甜的鲜辣,佐以去年秋收的黄豆做成的豆瓣酱,将富含蛋白质的河虾的鲜嫩激发得淋漓尽致,我的眼角竟然溢出了泪,这菜有母亲的味道,只是相隔20年的距离。
“欧阳,毕业都十几年了,都快40的人了,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侦破的大案屈指可数。明澄和迎春的案子,这几年,我每天都在想这两个案子。”
“七哥,你还年轻。”欧阳扬了扬酒杯,“我也只比你小3岁,也还不是一事无成?你学历还比我高呢,唉……”他也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喜欢玉露,却因为自卑,只能把这爱深藏心中,我既希望她能明了我的心,又害怕她明了后直接拒绝。当我知道安所长把她介绍给你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失落和沮丧,却又要装作若无惹事。我的精神在分裂,当我知道你们没有交往时,我如一颗黑暗的种子躲在黑暗的地下听到了春雨。当我们参加她的婚礼时,我已经不伤心了,我知道我和她的距离是天上和人间,我配不上她,却以为我可以跨越这阶层的鸿沟。”他又喝了口酒,“七哥,你不知道,每天晚上,看着在枕边酣睡的她,我在想,若是她没有离婚,我还能得到她么?”
“别想太多了,欧阳,她是你的。”我真诚地说,“上次我和秋月在商场看到你们时,秋月就说,玉露眼睛里有慈悲的光芒,那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才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