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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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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橘子上市的时令,我买了些朱红的橘子去看望安邦。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安邦浪六还活着,只是时日不多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安邦了,因为我无目的告诉他,还不如不说。
我把橘子放在安邦所长的办公桌上,他走了进来。
“浪大队长,怎么有空光顾我这座小庙?”
“安所长,有您在,这怎么能叫做小庙呢,这肯定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啊。”
“小七,这么快就想我驾鹤西去成仙成佛?”
“驾鹤西去的人,中国每年至少1200万人,但能成佛的却非您莫属。”
“小七,言归正传,你找我有事?”
“没事。只是想回来看看。”
“是不是区局不好混啊?”
“区局是不好混,我主办的两个案子,一个是明澄的,一个是浪迎春的,一点眉目也没有。不知道局里为何安排我来侦破这两个堪称是江州城最疑难的案子,而且指派的人手也只有欧阳一个人。”本来溜到嘴边的“背锅”两个字,我咽了下去。
“小七,你小子来也不知道带包好茶,看看,我现在只能喝茉莉花茶了。”安邦把茶向我面前一推,“依我的刑事侦查经验,明澄是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被害的,但嘉鱼有不在场的证明,这也证明不了什么,无非是人不是他亲手杀的,但他也许是共同犯罪里的主谋呢。”他啜了口茶,“浪迎春这孩子当年我还有点儿印象,当时,你爸正处于竞争东湖区教育局局长的紧要关口,这孩子出事了,这案子要破绝非易事,当年的那些当事人,失踪的失踪,亡故的亡故,线索很难找啊,即便是破了案子,犯罪嫌疑人都有可能不在人世了。而且,据我所知,浪迎春是领养的,这样,DNA比对是做不了了,还得找到她的亲生父母,证据链又拉长了。”
在我的印象中,安邦所长无非是个只会喝茶看报、对上逢迎、靠着对过去那非凡卓绝的军旅生涯的回忆中过活的退伍军官,没想到他对案情的分析竟然如抽丝剥茧一般丝丝入扣,这扭转我对他的一贯印象,“安所分析真是到位!”
“你小子少拍马屁。”安邦拉开抽屉,摸出两支“中华”,扔给我一支,“烟抽得这么少,戒有什么意思啊。”他向我解释道。
其实无须解释,我和他是一类人,我也是戒烟两年了,现在也偶尔抽上一两支。烟草就像是老情人,决绝而去,既不通人情,也毫无必要,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偶尔的嘘寒问暖也无可厚非。
有人敲门,一个珠光宝器的女人探出头来,精致的发型,厚抹的粉如大雪初覆,朱红的唇上有亮闪闪的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见安邦有客人造访,我起身告辞。“无妨。”安邦摆摆手,“是玉露的娃满月了,要摆酒席。”
也许站在门口的玉露早就认出我了,也许假装没有认出,对她来说,我或许是算得上故人,又或许算不上,只是熟人。
她盛大的随行队伍包括一个在摇篮里酣睡的婴儿,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女子,一个手上提出两只大袋子的年青女子,还有一个年龄不详、身份不明、有些富态、可以归纳为老妪的妇人。
玉露这一趟的出行,与其说是送请柬,倒不如说是一个贵妇展示财富与威仪的盛装游行。
就在我经过玉露身旁马上就要远离这欢乐喜庆的气氛时,她转身,再转身,我以为她只是给婴儿换尿布之类的,却听见她说,“七哥,一年不见,竟如此生分。”我只好侧过身,“玉露,恭喜你。”她淡然一笑,“七哥,去喝杯喜酒吧。”我竟感觉到那笑容里有某种凄清和无奈,“唔。”我扫了一眼那个白白净净酣睡的婴儿,本想说的恭维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无言,那个年青女子手忙脚乱地找出一个大红的请柬双手奉到我的面前。
中午时,欧阳到我办公室,他递上来一支“黄山”。
“七哥,梁局要调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最近两天。”
“调到哪里?”
“北湖区,当局长,正的。”
“唔,北湖区。”我若有所思,北湖区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历史上倒是有名,是徽商的发源地,离徽商的发迹地扬州或是杭州倒也不远,只是改革开放后,渐渐寂寂无闻,近些年,更是拉了江州城GDP的后腿,“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挺好的啊,你呢,也去吗?”
“七哥,我倒是不想去,但梁局要我去,但不是现在,说是等他安定好局面再说,现在如果带一班人马过去,有改朝换代之嫌,而且,组织上也说不过去。”
“挺好的,梁局这人嘛,尊重人才,感念旧情。”
“七哥,梁局让我问你,到时你也一起去吧。”
“我嘛。”我犹疑起来,“我还是先把手上的案子做好了再说。”
下午时,我到传达室拿快递,大老远听到有人叫我。
“浪警官。”
我一瞧,是嘉鱼,心想:嘉鱼来局里干嘛?便朝他挥挥手。
门卫大叔要登记并询问和梁局有没有预约,我对门卫说,“我带他去见梁局。”门卫这才放行。
嘉鱼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两枚大红的请柬,“浪警官,这是给您的,请您务必到时赏光。这是送给欧阳警官的,请您代为转达。”
不出所料,我扫了一眼请柬,新娘是林晴。
当我提着一瓦罐鸡汤出现在浪六的病房时,里面人声鼎沸,笑语喧天(也许佛教看淡生死,执念于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只消在门口驻足30秒,便会明白这帮人是来自佛教协会和民宗局。这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5分钟不到,这帮人便鱼贯而出。
精神尚好的浪六斜靠着枕头小寐,见我推门进来,便惊醒了,脸上泛起稍许欣慰的神色。我舀起一碗鸡汤,扶他坐起来喝,他喝喝停停,停停喝喝,一碗鸡汤他竟然喝了许久还没有喝完,我想他大致是活不到这个旧历的新年了。
喘着气,他靠在枕头上,他用手指着瓦罐,我知道他是要我也喝一碗,但碗只有一只,我并不想用他用过的碗,但他的手指停留在半空,固执又执拗,像一个孩童,我只得把碗洗净,盛了半碗。
因为喝得极快,鸡汤的鲜美被一带而过,如“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样,只是喝汤人和看花人的心情略有不同罢了。
浪六的指头终于放下了,他的这些孩子气的举止并没有减少我对他的反感,我想,这些他都应当是知道的,但他年青时,他以为他的文韬武略、不世才华使得他对任何情况都应付裕如,包括我对他的反感,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还不如一条蛛网造成的困扰多。他总是以为我对他的反感只是不谙世事、幼稚主义长久的一种表现,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样的反感依然是明晰可辨、无法回避。他终于知道,我对他的反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去。
“七儿,扶我起来,给我倒杯水。”
安排停当。
“七儿,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把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也许这也正是我这十几年来遁隐佛门的原因所在。”
如小时候那样,在滴水成冰的寒夜,围坐在靠近炉火的那个讲故事的人身边,故事以惊悚恐怖、跌宕起伏为美,在刚听故事的刹那,幻想着每一秒都能拉长成永恒,余生都能在今晚里循环往复。今夜,如昨日重视,我端条椅子,靠近我一直在心里拒绝接近的浪六,没有炉火,没有入夜的大雪,没有童年的小伙伴,没有想把今晚拉长成一生的期待,什么也没有。
煞有介事,故弄玄虚是讲故事的人常用的招术,往往引得小孩子们发急。浪六也是如此,我依然有些发急,我并不想和他呆太久的时间,也不想和他说太多的话,因为我怕或许有一瞬间我会原谅他,那样,我便对不起妈妈,还有浪迎春。
或许是那碗鸡汤有治愈灵魂的力量,又或许浪六也有表达的欲望,就在他在这个世上隐身十几年后将要永寂之时,在含山寺那些青灯如豆的夜晚讲解那些玄而又玄、枯燥乏味的经书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七儿,能告诉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这个……”我一时语塞,“没有什么大病,医生说静养就好了,治疗费用你也不要担心,我会交的。”
“这个就不麻烦你了,民宗局和佛教协会的朋友和医院沟通好了,由他们去交。”
“唉……”他叹了口气,“不曾想晚境竟如此凄凉,可叹我这一生毫无建树,家庭也是支离破碎,故人故去,梦魂萦绕,眼瞅着我就行将就木,夕阳西下,唉……”他掏出一张纸巾来揩眼睛,“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故事开始了……”
后知后觉中,浪六终于意识到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贵人高教授的离世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令人炫目的前程可以说已然黯淡下来,他冉冉上升的仕途戛然而止,要不是大义凛然、孤身一人去见高教授最后一面,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他不敢想像。
随着高教授一起离去的还有教育界的政治资源,北京大学的校园对浪六来说也已不再稔熟,他也没有机会再亲近未名湖的水波烟光、博雅塔的危楼星辰,他的才华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够欣赏。
积累资源,找到靠山,一直攀爬到凌云处,才可以高枕无忧,这是浪六给自己定下的人生方向和奋斗目标。他已无心于教学改革,对中学生奥林匹克竞赛也是熟视无睹,他把一切教学工作委托给花槿,自己则潜心研究如何积累财富并利用这些财务铺平他的进阶之路。为此,他研究了凯恩斯的《政治经济学》,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以及一本《现代财务知识一本通》,凭借着他的聪敏好学,他很快就掌握了学校的财富密码。
当家琳捧着大肚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时,浪六终于认识到细胞分子学竟然这么多年都毫无进步,家琳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是他的死精症自愈了,还是他的代理人明涛的?
现在,浪六面临的问题是: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要,可以保守他的秘密,进而也保住了他的尊严,不要,只是他尊严的亮光乍现,却什么也得不到。
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他故意要和家琳亲热,家琳不冷不淡地拒绝了他,他的孤傲不容许他再次纠缠于她,但他的不甘心又驱使着他向家琳求欢,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里倍受折磨。他终于意识到,那个他本以为并不出色的代理人明涛借助这个胎儿占据了家琳的心,整个计划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错误。
准备了很多理由,甚至连典故也想了不少,浪六准备说服家琳不要肚子里的孩子,“家琳,这孩子健康不健康也不好说,而且,这孩子师出无名,怕以后会遭到别的小朋友歧视,再说,现在的医学高度发达,可能要不了多久,我这点小毛病就在细胞分子学进步的浪潮中迎刃而解了。家琳,我是爱你的,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吗?”巧舌如簧的浪六试图用爱情打动了家琳,家琳最终同意不要这孩子,但最终否定这一提议的还是浪六自己,因为如果不再反复无常,浪六也便不再是自己。
通过有限的财务知识和无限的学习能力,浪六掌握了光明中学的财富密码。但眼下,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把钱花出去,而是积攒下来,培育更多的经济增长点,等财富自由了,便可以应付自如了。
自上而下的改革风潮已经刮到了教育界。浪六知道,校企分离是必然的,如何在校企分离时找到财富增长点,是他必须要考虑的。
光明中学只有一个校办工厂,是制衣厂,二三十个工人,十几套缝纫设备是从日本进口的,花了江州市不少外汇储备。这二三十个工人,浪六一一找过谈话,令他欣喜的是,这些人当中居然有一个人适合做他的代理人。
这个适合做代理人的便是有着光明中学校厂之花之称的芳姨,芳姨那时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身材丰腴,明秀可人,也许是眼界甚高,也许是不想草草嫁人,在选择中等待,在等待中蹉跎,在蹉跎中枯萎,即便是枯萎,也不能将就。就这样,年近30还还一直待字闺中。
浪六和芳姨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投机,从改革开放聊到国际政治经济形势,从解放生产力聊到□□之发展,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情诗聊到“中国的济慈”朱湘的诗,从二战后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到亚洲金融危机。话题越聊越宽泛,共同语言越聊越多,相见恨晚的遗憾在两人的心头生出了枝蔓,可惜的是,罗敷未有夫,使君已有妇。
恨不相逢未许时的遗憾浪六自然也是会有,但在情场摸爬滚打了十数年又经历婚姻洗礼的他自然比芳姨更富有经验,能够把握精当、拿捏到位,可以在暧昧到爱情的狭小空间游刃有余,这一点,芳姨明显是做不到。
于浪六而言,爱情已非生活必需品,岂止不是生活必需品,简直就是要被淘汰的老物件,他只是对女人的身子有兴趣,这种身子上的交往与爱情无关。
这种和女人身子上的交往,对浪六来说也只是业余爱好,业余爱好必须要服从于政治方向,政治方向就是他要在校企分离的游戏中获得某种利益或好处,从而培育经济增长点,找到财富的密码。浪六利用手中的职权,将芳姨由一名普通的制衣工提拔为制衣厂厂长。然后,浪六找到了江州市残疾人联合会,说要解决10名残疾人的就业问题,残联负责人千恩万谢并拍着胸脯表示只要浪校长有需要,他可以组织100名残疾人为浪校长保驾护航。
市残联负责人承诺的保驾护航到了兑现的日子,光明中学校办工厂的剥离市国资委组织了挂牌拍卖,有两家服饰公司看上了工厂的进口机器,提出的转让价远远超出了浪六的预期,通过竞拍的渠道获得校办工厂的所有权和经营权显然是行不通了,浪六给残联负责人打了电话。
竞拍那天,浪六安排芳姨报名参加竞争,经过十几轮的加价,两家服饰公司的报价令浪六感到绝望,他在心里埋怨那个残联负责人的轻诺寡信。就在国资委代表准备宣布竞拍结果时,残联负责人率领的100多名残疾人浩浩荡荡不听劝阻地进入到了会场,负责人宣布:如果浪校长竞拍失败,这100多名残疾人将以绝食的方式取得成功或是走向死亡。
负责人还带来了《江州日报》的记者,这一番操作让国资委的几名代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在紧急请示了领导后,不得不把校办工厂的所有权和经营权转让给出价最低的芳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