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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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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絮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的,像只猫,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这片完全陌生的丛林。
她从没来过这片森林。准确的说,虢县的人不往偏僻的地方来,只怕撞邪。可她见赵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般熟悉,不禁发问,“你是要翻过这座山,还是想带着我一起住在山里?”
“住在山里,诺,我家就在山腰上。”赵野抬头望了望高处,松了左手给她指了某处她根本认不出来的缺口,答,“那儿。”
这事儿放在其他女人身上,肯定不是这样发展的。她们也许在看见荒无人烟的空山时就要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才认识几天的男人背去卖了、杀了、吃了。可她没想过,她只觉得这样很帅气,和他一样帅气,还独特,所以听完他的回答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咯咯的,觉得颇有趣,还尝试性地伸手触碰左边枝头上歪着生出来的花、枝、叶。
“你怎么不怕?”赵野自豪地看着这座山,双手稳稳地驮着她,脚下生风,如履平地。他刚才想了一路,还不确定要用什么样的借口说服她,正想用自己从军几年,早习惯了风霜雨雪、风餐露宿为由,谁知道她一早看出了自己的来头。
“怕什么?怕被奸还是怕被杀?”章絮说话的时候用腿夹了夹他,打趣道,“夫君,你不是已经奸了么?要杀人。恩,你早上才刚打完一头三百斤的熊,总不能现在就来劲儿了吧。左右还能活上一段时间的,怕什么。”
怕苦,怕难,怕累,怕穷,怕饿。赵野脑子里想的大抵是上述的任何一种。毕竟只有隐居的人才会觉得山里好,觉得山里清净,四下无人。
所以忍不住说她,“你这人。”又笑,评价道,“方才我可不是奸你,都是情深所致。”他才不准她这样毁坏自己的动机,他可真诚着。
“我心想,你糊里糊涂地就嫁人,也许是情势所迫,可这几日,有关于我的信息,你是一句也不问。怎么这样随便呢,我又不是你从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看得顺眼了就带回家。”他原本是想坦白自己的身世,谁知道因为能娶上她,心里一高兴,就忘了,直到带着她走进这山才想起来,才想起来,“你怎么喊我夫君……哈。”爽朗地笑,说不上话。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脖子,摸到了一手的水湿。还说背自己不累。她在心里腹诽,接着用手帕拭了拭那处的汗,振振有词,“你不是也没问?我是什么样儿的你知道么?”
赵野点点头,答,“怎么不知道。杜兄弟在我耳边念叨了一年半,说你娇小玲珑,杏脸桃腮,明眸善睐,蕙质兰心。”
章絮闻言,颇感诧异,问,“从哪里学来的词,杜哥可不会这些,你别编来诓我。”
他答,“我们那儿有个读了十年书的穷书生,手上缺银子了就给大家伙代笔写信,偶尔呢,也给当当先生。杜兄弟一时兴起,就把你的样子给他说了一遍,问有没有好话能用来赞美姑娘的。那书生就给咱一口气写了几十个。可咱们不识字,那些东西写出来也看不懂,便挑了几个简单的,把音背下来。”
“娘子,我没背错吧。”
女人很少被夸,有些脸红,勾着唇笑了两声,骂,“我看那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学这淫词艳语的,难怪读了十年书也考不上功名。”
说到认字,赵野想起来了,扭过头看她,问,“娘子你识字?那书生可说了,不识字的可听不懂这几个词都是什么意思。”
“哪有这样夸张,你不识字不也听懂了么?少听那书生胡说八道,念书才没那么尊贵呢。”她笑了笑,又仔细想,想到伤心处了,语调忽然变缓变低,有些勉强,“你倒是没猜错,我认字。以前家里还算富裕的时候,爹娘给哥哥们请过私塾先生。我娘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就让我们几个姐妹跟着一起听。我爹觉得读过书的女子嫁人更好攀附显贵,也点头答应了。”
“可好景不长,后来家里做生意亏了,赔了不少,就没继续读。”章絮想了想,又说,“杜哥不知道这事儿。前年嫁给杜哥的时候,爹娘还没法儿接受家中巨变,又急需聘金还债,不得不把几个女儿嫁出去。所以我出门前,娘特意叮嘱我,不许跟他说这事儿,她嫌下嫁丢人。”
那时候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女方拿不出足够的嫁妆是寻不到好夫家的。
赵野假装听懂了的点点头,问,“那这回出门的时候,你娘说了什么?”
章絮抿了抿唇,答,“不是什么好话。”她犹豫,觉得赵野不是小气的人,便畅快地倒了出来,“但也不赖,正是我想要的。”
而后学着章母那精明算计的口吻道,“她说,絮儿啊,你嫁去哪里都行,就是这心里别再想着回家了,家里困难,供不起这么多张嘴。”
这话学得太像,打趣似的,也叫赵野想起了今日才见的那妇人。那一看就对她不好的女人,连给她安排的屋子都不像样,简陋的家具,一动便要吱呀叫起来的床,一束装饰也没有的窗台,还比不上她在杜兄弟那儿的家。
不过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章絮如今是他赵野的女人,他的女人,自然有她来宠。于是他转过头在她脸颊上碰了下,隔着盖头,承诺道,“我赵野肯定不丢下你。”
这便好。她趴在男人的肩头上点了点头,轻笑。这便好。
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家。男人因为身上背着人,一直没走从前经常过的那条狭窄的山路,而是沿着樵夫、猎户开出来的“大路”往山上爬,那路比寻常走的绕不少,以至于天色渐晚二人才走完第一段山路。
忽有一阵山风起,章絮背上一凉,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不然你先把被子拆开来披上吧,我怕你生病。这山,一见不到太阳就冷。”赵野走到一处地势稍平的地方,停了停,站稳,给她把喜被拿出来。
女人趁势撩起盖头,回身望了眼山外。
发觉偌大的虢县这回只剩几幢挨一块儿的小屋子,原本亮堂的金色大地逐渐昏暗了下来,水面只留安静的褶皱。早不见太阳了,太阳躲进了云层里。
他们已然处于深山中。
“以前觉得虢县是个特别大的地方,走了十几年没能走出来。这会儿再看,居然还没指甲盖儿大。”女人感慨,想着就是这么小的地方也困了她十七年。
“比虢县大的地方多了去了,以后都带你去看看。”赵野托着她,不叫她双脚沾地,又把喜被上的绳结拆开,递给她。
女人披上被子,暖和了,笑着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问,“也讲讲你呗。我才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怎么想着住山上?是只有你一个人么,住了多久,平时孤不孤单?”
赵野从没给别人说过自己的身世,战友也没。他们只知道赵野是走半路上给征兵的队伍撞见,又因为恰逢队里有人逃了,缺数,才把他抓来。至于他家在何处,家里几口人、几亩地,都是不知的。
可如今问这问题的是自己的娘子。他没有借口再含糊应对,便诚实回答,“我出生的时候就在这座山里了,是母狼、母熊、母鹿、母马、母猪、母虎轮流喂养才活下来的。我那时候跟着她们,甚至不会说人话。”他笑了两声继续道,“后来在山的另一边来了个隐居的老头儿和我作伴,碰上我了,也不怕我,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不少山下的故事。比如,我也应该是有爹娘,我也会长大,长大了也需要娶妻生子的。我很感谢他,若是没有他,我没法儿跟那群臭老爷们相处……可惜他没几年就老死了。”
“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住,住在山洞里,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但我并不孤单。”他非常肯定,言语中暗含骄傲。
章絮想象不了这样的生活,她也许记起了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狗,那只狗也是没有同伴的,很孤独,死的时候格外凄凉。
“……?你怎么不走了,是背我太累了么,我可以下来自己走的。”女人回过神,发现赵野停住了脚步,像在等候什么。
“她过来了。”赵野转过身去迎接那匹一步步走近的母狼,解释,“前几天想着要娶你,太高兴,就和她说了要娶妻的事情。这里离她的领地最近,应该是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她的鼻子最灵。”
章絮完全没听懂他嘴里说的“她”究竟是谁,有些困惑,再次伸手揭开红盖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只蓝眸的母狼。
母狼没看他,一直盯着她看,十分警惕,站立时始终保持右足在前左足在后的奔跑姿态,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
她有些怕,她没想过林子里还有猛兽,身子便不自主地往后缩。小时候县里的大人们只说它们生活在丛林的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是想遇上就能遇上的。所以章絮伸手捏住了赵野的衣襟,又暗自吞了吞口水。
赵野知道她紧张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身体,试图缓解她的情绪,而后开口冲母狼解释,“这我媳妇,你别吓她。”
母狼听得懂。有些忧伤地望了他一眼,低叫了两声,接着往远饶了几丈,绕过他们,往前去了。
她不像是要离开的模样,母狼每走十丈便要停下来等他们,见他走得慢了,还要扭过身子摇尾巴催他。
是在领路,并非给赵野领,而是给章絮。她同意章絮进山了。山里的生灵都有这个规矩。
章絮第一回见猛兽,又惊又怕,又好奇又躲闪的,趴在赵野身上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同时悄悄地说,“有你在,我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