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月》程言笑

1、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一）

　　九月抓住了八月的尾巴。
　　窗外天空碧蓝如洗，烈日挥洒大地，寂静得空气中弥漫着层层燥意。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飞机需要滑行到指定的停机位，为了确保您的……”
　　在广播员温柔的声音里，江卿看向窗外，正在滑行的飞机恰好经过一架正在卸行李的飞机。
　　刺目的阳光让女孩不由得眯了眯眼，而后转过头去，看向旁边的长辈，刚想说话，周围解安全带的声音就“咔哒咔哒”地响了起来，伴随着的还有人们交谈的声音。

　　江卿看见外婆要解安全带，连忙伸手过去接：“外婆，我帮你解。”
　　老太太头发半白，闻言笑起来，眼角皱纹堆起，伸手点了点女孩的额头，宠溺又无奈。
　　“我又不是老得动不了了，解个安全带还得要人帮忙。”

　　江卿性子温顺，被说了也不生气，反而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外婆当然不老啦，我太闲了，外婆就让我帮帮你吧！”
　　女孩子清甜的嗓音伴随着安全带解开的声音，在这架刚刚飞行了三个小时才降落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的飞机机舱里，无疑是悦耳的存在。

　　“好好好，你理由最多了。”

　　飞机停靠在登机廊桥旁。
　　两分钟后，乘务员打开机舱门，乘客们陆续起身找到自己的手提包离开。

　　江卿和外婆的位置相邻，江卿随身背着的大提琴并不能托运，因此多买了一张机票，就放在江卿旁边最靠窗的位置上。
　　所以祖孙两人并不用起身让位，并不着急。
　　两人是最后离开座位的。

　　“感谢乘坐南北航空公司航班，欢迎下次光临。”

　　江卿挽着外婆，走出舱门。
　　顺着人流，两人步行了十来分钟，最后搭乘扶梯，在行李转盘的大屏前停下。

　　1.南北航空NB1502，津平to温北，10。
　　2.南北航空……
　　3.南北航空NB3501，南广to温北，13。

　　因为两人是最后出来的，江卿往前看，发现13号转盘周围已经差不多围满了人。

　　“外婆，我们的行李在前面。”

　　江卿挽着外婆走到13号转盘前，找了个离行李监控屏和看得见行李口的位置。

　　陆锦凤看着从一出生就看待成孙女的女孩，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亭亭玉立，盯着行李监控屏看的模样认真乖巧，眼底掠过一抹忧伤。

　　“卿卿。”
　　“嗯？外婆，怎么了？”
　　“离开南广，会不会很难过？”
　　“……”

　　女孩盯着监控屏看的神情微微一顿，似乎思考了两秒钟，浅笑回答：“不会啊。”
　　“外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有外婆在，我就开心。”

　　温北是陆锦凤的故乡。
　　四十五年前，她在这里遇到了她的丈夫江奉直，不顾父母和朋友的反对，跟随江奉直，嫁到了离温北一千七百多公里的南广。四十五年过去了，她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去世，哥哥在十五年前跟随子女定居国外。三年前陆锦凤的丈夫突发心脏病去世，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陆锦凤总以为四十五年的漫长时光总有一秒钟可以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南广人，而她有时候也似乎被欺骗过去。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陆锦凤有时候会想，要是四十五年前，她听父母的话，没有嫁给江奉直，离开温北就好了。
　　没有离开温北，她会嫁给父母指定的男人，那个男人或许会对她很好，或许会与她相敬如宾。
　　都无所谓。
　　至少她有父母，有朋友。
　　也至少，不用忍受丈夫的间歇性家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的能力。

　　人的一生一旦过得难以忍受，就越来越喜欢假设年轻时没有走过的道路。
　　在想象中一点一点地美化它。
　　直至死去。

　　————

　　温北国际机场出站口，靠着围栏边站着许多人。这些人里，大多是接机的亲属，小部分是接客的出租车司机。有男有女，脸上或奔波忙碌的疲态，或焦急等待的喜悦。

　　唯有一人，很是特殊。

　　穿着纯黑色的T恤，同色系休闲裤，身形修长，五官深邃锋利，侧过头听人说话，眉眼间含着笑意，又似夹缠着两分无奈，在这碌碌众生态中，似一股松弛的风，载着少年介于青年之间的蓬勃朝气，却又清清爽爽。

　　视线再往他身旁移动，发现他侧过头看着的，是一个雍容儒雅的老太太，黑发中藏着为数不多的几缕白发，根本猜不出年龄。

　　“怎么还没到啊，难道是我眼花了没看见？阿予，你认真点看，别错过了人！”
　　“奶奶，”谢予陈无奈地再次开口，“我看着呢，您别着急。”

　　话落，男人侧头转回出站口，掀眸那一瞬，就看到了两年没见的人。

　　少女穿了件短袖白衬衫，下搭红格子百褶及膝裙，肩上背着把大提琴，衬得整个人娇小玲珑，却身形流畅均匀，皮肤白皙。从出站口闪现的那瞬间，窗外的日光落在她身上，一头黑发微卷，随着走路的晃动落满肩头，五官清纯灵动，直鼻小山眉，浅褐色的杏眼微弯，巧笑倩兮。

　　眨眼间，赵敏之已经认出了好友。
　　两声呼喊中，双方已大致相认。

　　赵敏之瞬间激动不已。

　　十几秒后，人已近在眼前。

　　赵敏之两年没见好友，激动得马上冲上去拥抱，外露着不符合年纪的喜形于色。

　　“凤凤，我等你好久了！”
　　“叫你别来，在家等我就好了，你非不听！”
　　“哼，我就来，我就是要第一时间看见你，你管我！”
　　“行，我可管不了你。”
　　……

　　谢予陈和江卿在旁边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老太太，一见面就开始拌嘴，顿时无语。

　　谢予陈余光撇过呆住的女孩，没忍住低头无声笑了笑，无奈开口提醒：“奶奶，我们要不回去再说？”

　　两个老姐妹似乎才反应过来，笑着松开彼此。

　　“对，先回家，回家说。”
　　“这是予陈吧，两年没见，又长高了不少啊！”

　　谢予陈顺手把放在旁边的行李箱拉近自己，听着这话，温和地笑了起来，声音温润好听：“是，姨奶奶，好久不见。”

　　江卿听着外婆话里的两年，疑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离自己不远的男生身上。
　　谢予陈放在江卿身上的一部分注意力很快就发现了女孩在看自己。
　　他抬眸朝她望去。
　　深邃的眉骨瞬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薄唇高鼻，高挺深邃的眉骨下偏偏长了双桃花眼。那双桃花眼眼眸清澈，眸色偏深黑，眼睫下垂，含笑和她对视。
　　仿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两秒后，江卿收回目光，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压下心底的疑惑，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赵敏之打招呼：“姨姥姥好久不见。”

　　赵敏之松开握着陆锦凤的手，上前抱了抱江卿。
　　“诶，卿卿宝贝好久不见。”
　　然后揽着江卿的肩膀，帮她把肩上的大提琴拿了下来，毫不犹豫地递给谢予陈。
　　“给你予陈哥哥拿。”

　　她根本来不及阻止，肩上的重量已经不见了。
　　于是她又控制不住地望过去，只见男生顺从地接过了她的大提琴，然后放在了肩膀上。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仍然没有恢复正常，只能强装镇定地把这归咎于很多年不见的，陌生的紧张。

　　下一秒，他又望向她。

　　江卿与他对视一眼，立刻垂下眼睛，一整套心理和行为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全是本能在行动。

　　“那就，谢谢予陈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