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行》秋色寒山

4、【四季谷】师父

　　六年前，四季谷。

　　“小小姐，快起床，今日有贵客！”

　　祝愿年听着耳边难以忽视的急切叫嚷，却眼皮沉重，硬是睁不开眼，她一把扯回自己的被子，扭动着身体道：“哎呀紫藤！你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昨天玩了一天，累死了!”

　　紫藤向来心活面软，往日见祝愿年如此，一定会就此妥协罢休，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一边继续拉扯祝愿年的被子，一边无可奈何地道：“小小姐啊！求您快起来吧！今日你可真不能赖床，不然若让大家都等着你，家主定会罚你的！”

　　祝愿年闻言清醒了一些，撑着手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话语都清明了几分：“——什么意思？”

　　“今日是祝宗师请来的贵客，所以大家都在呢!”

　　“……爷爷请来的？”

　　“是啊，听说是祝宗师从极寒之地，苍岩雪山请来的修士，以后……诶？小小姐，你快把鞋穿好！”

　　祝愿年闻言，连忙跑回来踏上床边的云头绣鞋，然后飞快地用紫藤端来的热水洗漱之后，三五两下就穿好衣物，一顿操作猛如虎豹。完成后，她坐在梳妆镜前，笑着对紫藤勾勾手：“来吧。”

　　紫藤笑了笑，走到祝愿年身后，为她挽起了头发，祝愿年一头长发及腰，乌黑如瀑。

　　祝愿年手上摆弄着桌上的物件，看着镜中的紫藤，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可不是怕我爹，是我得给爷爷面子。”

　　紫藤忍俊不禁地点点头，道：“好，那我给小小姐挽个最好看的发髻。”

　　祝愿年嘴角上扬，左右端量着镜中的自己，她如今正值豆蔻，五官还稍显稚嫩，但容貌清丽，眉眼盈盈，像淌在碧波柔水之中，流畅舒展的鼻梁下是一张薄樱色的小嘴，一顾一盼，都甚是好看。

　　祝愿年收拾齐整，还让紫藤前后左右细细检查了一番，才和她一起出门，此时正值春和景明，风和日丽，空气在氤氲这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

　　紫藤领着祝愿年疾步到了正堂，祝愿年一到门口就见到她的爹娘，她脸上璨然一笑，步子轻盈地跳过门槛，直扑向二人怀中。

　　“爹，娘!”

　　“小宝你今日起的这么早，真棒。”庄若絮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吟吟道。

　　祝祈则调侃道：“是啊，难得哟。”

　　祝愿年对着他撅了撅嘴，道：“还是娘好。”说着她又在庄若絮怀里蹭了蹭。

　　忽然，祝愿年感觉头顶被谁用手制住，强迫她转了个向，她气鼓鼓地看着眼前高出她半个头的人，道：“——哥，你干嘛？!”

　　祝秋明大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小妹，你都多大啦？还撒娇。”

　　祝愿年佯作生气，虚踹了他一脚，道：“又不是对你。”

　　祝秋明跳开，双手举起，投降道：“我错了。今日不和你斗，反正以后——”

　　话还未说完，堂中有一人轻咳了一声，众人噤声，祝愿年顺着祝祈目光看去，正好对上了刚走进来的二人。

　　走在前的那位便是前稷山上神，四季谷的开山长老，也是祝愿年的爷爷，祝景。他如今看上去白发苍苍，应已至耄耋之年，但仍身姿挺拔，精神矍铄，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祝愿年正欲出声叫他，那话语却生生在喉间哽住，因为她的目光被祝景身后之人吸引了去，那人长身鹤立，看着二十左右的年岁，一身青白袍服，白玉发冠半束着墨发，清正之气盈身；其面如冠玉，鼻梁正挺，唇薄厚适中，一副少年神相。
　　最吸引祝愿年的，是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之下清透如明镜，眉眼清冽，睫长目明。

　　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觉察到祝愿年的目光，那双眸子平缓地转向她，祝愿年却下意识躲开了，那人则不知在想什么，继续望着祝愿年，直到祝景开口：

　　“阿年，今天怎么不来欢迎爷爷？”

　　祝愿年回过神来，连忙趋步过去，眉眼弯弯道：“爷爷!我这不是在这吗？”祝景扬唇，摸了摸她的头。

　　祝祈也和庄若絮也迎上前，微微行礼道：“爹，这位就是蔺宗师吧？”

　　“……宗师？”祝愿年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大她六七岁的少年，心道，他怎能和爷爷有一样的称谓？

　　她拉着祝景的手，又看向身后那人，踮起脚小声问道：“爷爷，他难道不是和霜平一样，来陪我玩的吗？”

　　祝景闻言，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脑袋，笑着道：“傻丫头，自然不是。还有，霜平是若絮的侍卫，也不是整天陪你玩的。”

　　站在庄若絮身后的霜平带着一张龙纹面具，闻言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祝愿年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噢。”

　　祝秋明这时走上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这位蔺宗师非但不是来陪小妹你玩的，还是专门来当你的师父的。你以后得好好修习，免得你成日无法无天。”

　　祝愿年闻言，瞳孔猛的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诛天灭地的恶事一般，惊愕地后退一步，失色道：“什么？!”
　　她看向祝景和祝祈，二人皆意味深长的笑看着她，祝景的身体侧向身旁的男子，给他空出位置，对祝愿年道：“他叫蔺青云，是爷爷很信任的人，而且他的修为很高，定能好好教导你。”

　　祝愿年又看向蔺青云，觉得这人的容貌都凶神恶煞了几分，她神色抵触的显而易见，但蔺青云却像没有意识到一样，走上前，开口的语调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祝愿年，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

　　“——我不要！”

　　祝愿年大喊一声，然后道：“我不需要师父，我疗愈术这么厉害。”

　　祝祈开口：“胡闹！蔺宗师自然是教你别的——”

　　祝愿年闻言，跑到霜平身旁，道：“霜平能教我！”她拉起霜平的手，道：“霜平，你说对不对？”

　　众人看不见霜平脸色，但他语气有几分无奈：“小小姐……”

　　蔺青云见祝愿年并不欢迎，微微挑眉，踱步走到她面前，手微微一抬，就将她一把拎起来，祝愿年“啊!”地一声，正好被提到与蔺青云齐平的高度，只是这如被擒鸡仔般的姿势实在是不太好看。

　　祝愿年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不禁大怒：“你作甚？!”

　　蔺青云看着怒目圆睁的小丫头，淡淡道：“你看，我一抬手，便这样轻而易举地提起你，你却毫无还手之力，不想学吗？”

　　蔺青云这行为本意是想让祝愿年对法术感兴趣，可这样在祝愿年看来却像是一种嘲讽。

　　祝愿年眸子微移，回避他的目光，愤然道：“……放我下来!”

　　蔺青云像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微微蹙眉，果真将她放了下来。

　　祝愿年被放下来后，面色涨红无比，像
　　要滴出血来，她怒不可遏地重哼一声，三步两脚便跑出了房门。
　　“紫藤，文竹，我们走！”

　　紫藤和另一位侍从站在门口处，见祝愿年跑出去，草草行了一礼，便跟着出去了。

　　祝景见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如此针锋相对，上前轻轻拍了拍蔺青云的肩：“青云，看来此事，我们任重而道远啊。”

　　蔺青云有些迷茫，道：“为何她……”

　　祝景不禁低头苦笑，道：“无妨，我倒觉得阿年并不讨厌你。”

　　蔺青云垂了垂眼，除了以前祝景时常与他相处，其余时候他极少与人有日常的交流，他自己本身也不爱与他人交往，人心难测，与人相处这事，对他来说太难。

　　之后许久，祝愿年对蔺青云羞辱她的事耿耿于怀，便故意放蔺青云鸽子，逃课摸鱼样样都来。蔺青云却像缺根筋一般，无甚反应，甚至直接对着空气讲课，倒是让祝愿年觉得重重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气愤。
　　即使祝景在其中撮合了几次，都没办法让他们心平气和的好好相处。后来蔺青云也不知整日在忙什么，并不如何关心祝愿年的行踪和修习，即使祝愿年想找茬，也无机可乘。

　　直到一年多后，祝景的身体日渐衰弱，行将就木。

　　“……爷爷”
　　祝愿年坐在床边，颤抖着牵起祝景枯瘦的手，轻声道：“您等等，大姐马上就回来了，您好久没见她了。”

　　祝景的眼睛不再清明，似有些浑浊，微微转动，看着眼前二人，他轻轻摸了下祝愿年的头，道：“春繁也回来了……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

　　祝愿年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一眨眼，盈眶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爷爷，你……能不能别走。”祝祈与祝秋明等人闻言也忍不住泪流，不知从何安慰。

　　“阿年，月有圆缺，人有离合，这是无法避免的，爷爷活了一千多年，如今这样离去，也是幸事。”说着，他微微坐起身，祝愿年等人连忙去扶他，祝景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鸢，虽然动作缓慢，但祝愿年细细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有什么不对。

　　“阿年，你上次让爷爷给你做的纸鸢，爷爷还没做完。”祝景吐息平缓，小心地将那纸鸢拿出，那纸鸢由墨色勾勒而出，寥寥几笔，却是神形具备，除了翅膀处少了描摹，略显空白。

　　“你拿去，自己学着把它画完——咳咳。”说完他轻咳几声，祝愿年眼中含泪，忙接过纸鸢，答道：“好，爷爷，我答应你。”

　　祝景拉过她的手，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瞧不出情绪的蔺青云，对祝愿年道：“你以后要和你师父好好相处，你很有天赋，爷爷希望你能学会法术。”

　　祝愿年愣了一下，然后道：“……嗯，我会。”

　　祝景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看向自己的儿子与儿媳，目光慈爱，眼角却泛着泪光：“阿祈，五年前你便继任了家主之位，处理事宜上也早已得心应手，我也能安心……离去，去找你们母亲了。”

　　祝祈和庄若絮也上前，沉沉地应声，眼中也不禁落下了泪。

　　蔺青云站在一侧，似是不忍看祝景苍老的面容，他捏了捏拳，向外走去。

　　“咳——青云!你去哪？”

　　蔺青云停下脚步，一言未发。

　　祝景低了低眸，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和青云说。”

　　祝愿年握着他的手，哭道：“不要！爷爷，我要陪着你。”

　　祝景摇摇头，祝祈见状，上前扶她起身，道：“阿年，听话，我们先出去。”

　　祝愿年泪眼涟涟，但也不想忤逆祝景的意愿，踌躇几分，还是跟祝祈他们一起出去了。

　　祝景抬眼看向蔺青云的背影，道：“徒儿……”

　　蔺青云回头，眼中似有泪光，道：“我现在就去天界，让帝尊准你回去，还你数万年寿命。”

　　祝景微微叹气，缓缓道：“徒儿，百年前，我见世间这么多人受病痛之苦，所以做出留在人界的决定，我并不后悔；被贬成凡人，我也不后悔，我在四季谷的这五十年，是我活了千余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在人间时，我才明白生的意义。”他顿了一下，道：“我唯一后悔的，是百年前下凡后，独留你一人在天界。”

　　蔺青云闭上了眼，面上没有起伏，但身后的手指却不自然地微微一勾。

　　“你有妹妹，却并不亲昵；有朋友，却并非知音；唯有和我，相对交心。
　　我知我离开天界，你心中或有怨怼，我也时常觉得亏欠于你，但阿年是未来药神人选，我希望——”

　　蔺青云知道祝景想说什么，直言道：“我探过她，祝愿年确实是仙骨卓绝。但就像她先前说的，祝祈、霜平、甚至师父你，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教她，在我看来，她都能学好，甚至成神。可为何一定要我来？”

　　“两年前，我便发觉我寿数将尽，青云，我唯独让你来，也是想补偿你。阿年看似顽皮，甚至可以说没心没肺，但我了解她，她实则生性纯良，心思细腻，情绪丰富又直白……你的性情过于寡淡，她便能让你看到更丰富的世界，让你共情于他人，而你也能让她明白什么是不乱于心，三思后行。往后你们若能多多相处，我相信你会喜欢她。”

　　蔺青云垂眸，不置可否。

　　“你既已探过，便应知道我的推断没错，步恙安逝后，药神之位空缺，或许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你在一众上神中都天资卓越，很有造诣，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她的引路人。”

　　“……我觉得她并不喜欢我，她在我的课上，总是心神不宁，做其他的事，还总是逃课，我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了。”

　　祝景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她不是讨厌你，是被家里人宠爱惯了，见你对她态度如此平淡，便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罢了。不过阿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并不厌恶术法，今日她应了我，以后她应当不会如此。”

　　蔺青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祝景轻咳，借着最后的法力，将手一挥，房间中发出一阵醒目的光华，一颗精巧半透，状如水晶的赭黄色石头出现在蔺青云面前，蔺青云抬手接住：“耀石？”

　　“嗯，这是我千年来练就的第二颗耀石，第一颗在第一次天界会晤时充公了。青云，我现在把这颗耀石给你，以后合适的时机，你作安排就好。”

　　蔺青云将那耀石珍重地握在手心，道：“好。”

　　祝景缓缓阖上眼，一行热泪滚下，他叹道：

　　“叫他们进来吧，只可惜……我来不及再见春繁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