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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再生缘 ...

  •   杀死里八华旧党最后一个人的那一天,是一个雨夜。天空仿佛破了一个洞,流不尽的天河之水倾盆而下,冲刷地面上的积血残尸,血水蜿蜒而下,盘旋像血色的蛇身。从血水的源头往前追溯,是一道黑黢黢的石门,无声大开,一眼望去,里头也是漆黑得可怖。踏进石门,随台阶向下走去,跨过道道尸骸,渐渐能见数盏微灯,照亮石阶的尽头,是一间密室。

      司马懿手持长剑,无视周围刀剑撞击声,踏着被血浸湿的乌靴一步一步向密室首座的老人走去,身后是一道道血的脚印。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了来到这里,踩过多少尸骸,踏进几次血坑。血弄湿了靴子,脚下有些湿滑,走起路来不算太舒适。但对他来说,这早就算不得什么,目标尽在咫尺,只要杀了他,几十年来韬光养晦,隐忍苟活,一切都将结束。

      比起过程而言,踏上终点的那一瞬间简直过于简单,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的击飞老人手中的兵器,长剑一转,剑锋贯穿他的心脏,猩红的血在他胸口开出一朵花,顺着剑身缓缓流出……

      老人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长剑,又抬头看向司马懿。他无视长剑刺穿他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司马懿,抬起巍巍颤颤的手握住司马懿同样握着剑柄的手,布满褶皱的脸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没有惊愕,没有害怕,反而是骄傲与自豪。

      “没错……阿懿,就是这样……为了达到目的,足够自私,足够绝情!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悉心栽培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老人的手从司马懿的手滑落到身侧,头颅一歪,整个身体瘫软了下去。他的身子还挂在剑上,即便是死了仍然笑容不改,睁着空洞的眼看着司马懿。他的手在司马懿的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像是画家收笔时为心爱的画作盖下的章印。

      司马懿冷眼看着那人,从始至终面色未改,手微微一松,长剑离手,带着那人的身体落到地上,殷红的血在地面上渐渐铺开,流向他的鞋底。他未做太多停留,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面前的死人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和他并无太多关系,然后转身穿过打斗声而去,深黑色的衣摆随风翻然而起,如孤鹰展开长翅,独自飞出这间布满血腥的逼仄密室。

      他回到府邸,已是深夜。府邸的侍从大部分都睡下了,只有几盏夜灯在雨夜里摇曳挣扎,将熄未熄。他踏进府邸时,管家急忙撑起伞替他挡住大雨,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书房,刚踏进廊内,便挥退管家与送来干净衣物的仆从,“咿呀”一声关上书房大门。

      他回来得突然,原本伺候在书房里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还未来得及点灯,室内灰暗无光,不能视物。但他并未呼唤随从,只是依着记忆熟练的绕过所有障碍物,走到案后坐下。外头风雨簌簌回响不绝,越显得书房内过分寂静,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静的可怕。

      肃清里八华旧党,稳固自身权势。

      为了这个目标,他已经努力的太久了,以至于他似乎忘记了,一开始做这件事情,是为了什么。

      在黑暗中,他开始慢慢挖掘自己的记忆,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花园里,小小的自己用手拔去杂草,一点点挖开泥土,寻找自己好几年前偷偷藏下的宝物。赤着手挖久了,泥土嵌进指甲里胀得发疼,一张小脸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点点泥痕,汗水滑下脸颊时微微泛痒,总忍不住用手去抹,抹开汗珠时,脸上又多了几道泥。他努力挖,尽管手指生疼,热得口干舌燥,他还是一刻不停的挖。终于,他看到了装着宝物的盒子一角,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嘴却还是抿得紧紧的,加快速度想把那东西赶紧挖出来,似乎担心再晚一分,会有人发现了他的举动,夺走他的宝物。

      画面流转,司马懿点亮书房内一盏烛灯,从书房角落里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的箱子。他随意挥袖扫落灰尘,箱子渐渐显露出模样,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箱子,没有繁复雕花,只用红漆简易涂刷箱身,经过时间的侵蚀早已红漆斑驳,与这间华美的书房格格不入。

      一个简易铜锁牢牢扣住箱子,司马懿提起铜锁,用力扯动了几下,发出清脆的砰砰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把锁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忠心耿耿的守护这个箱子里的秘密。

      司马懿凝神想了许久,在书房中翻出一把钥匙,插进铜锁中扭动钥匙,啪的一声,锁未打开,钥匙却断裂在锁芯中。司马懿有些错愕,然后轻笑出声,想来是他忘了这些事情太久了,连锁都生了他的气。

      他只能再去寻找工具,将锁砸落才能打开箱子,里面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入眼先是放在最上面的额带,然后是铁质护肘,皮质手套,下面是一套蓝黑色的男装,叠放整齐,在箱子的保护下纤尘未落。他小心的将衣物一件一件取出,然后脱去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只着里衣,将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回身上。

      不得不说,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了痕迹,再重新穿上这套衣服,他明显感觉到了不合身。衣服的腰身太小了,穿上后只能勉强系上衣带。手套穿上时一个不经意,皮面竟然裂开了,可见当时图便宜买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他只得放弃手套,然后挽起长发,用发带生疏的绑了一个高马尾,带上额带,走到屏风后的一面巨大铜镜前。

      铜镜清晰的映出他的样子,鬓角有些灰白,马尾扎歪了,几缕发丝逃离了发带的拘束垂落在颈后。因为上了年纪,再加上时常需要以笑脸示人,脸上留下深深的笑纹,看起来像个随和的中年人,很难看出镜中人年少时性格也曾棱角分明锱铢必较。紧绷的上衣清晰显露他因为常常设宴赴席渐渐丰润的身形,穿上这件衣服便显得十分可笑。

      这一刻,他深刻的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司马懿,不是傅融,也永远做不回傅融……

      那一瞬间,司马懿平静的心泛起了波澜,他突然感觉到了害怕。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响起,“阿懿……你是我最完美的艺术品……”

      他猛然推倒面前的铜镜,可落地的巨响也难以打断脑海中苍老的声音。他看着一地凌乱,脚下阵阵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不!他不要以这副司马懿的模样去见她!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彻底底摆脱司马懿的身份,完完整整的成为傅融,心安理得的站在她身后!如果他不能再成为傅融,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司马懿眼睛赤红一片,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可笑的想法,只要他能重回年轻时的模样,他就能摆脱这副令人作呕的面孔,去做她记忆里的傅融!他踉跄走到案桌后随意扯出一张纸,拿起笔的手不住的颤抖,勉强写下几个字,笔触凌乱。他打开书房的门,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哨。倾盆大雨中,一只绣云鸢展开翅膀划破雨夜落在他肩头,他将密信绑在绣云鸢脚下,郑重的抬起双手将它重新送回雨夜中。很快,绣云鸢携带着他的希望在黑夜中渐渐消失。

      他看着绣云鸢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去。

      总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重新做回傅融……

      他默默祈祷着。

      所幸,在几年后,他知道了利用女娲土重生的方法。

      里八华与巫密切相关,拥有许多记载古老术式的秘籍,其中一本便是关于女娲土。

      “上古有神,谓之女娲,以神土捏人身,以神水化人魂,造子孙万千。后神水竭,唯余神土......后世思女娲神,故名神土为女娲土......如土不足,以生人血肉混之,可补也……若惧游魂,以生人肉混之,可避其夺也……然此法有违天道,为天地所不容,若行此法,则一生受阴蚀之苦不得安宁……”

      从知晓女娲土到得到女娲土,花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更加多,在这段时间内,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反对他解散里八华的人,处理了里八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当里八华彻底消失在世间时,又过去了几十年。此时的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

      为了隐人耳目,仪式是在一间密室内进行的。他巍巍颤颤的走进一间黑黢黢的密室时,他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雨夜,想起那个死在他剑下的老人,他的老师。现在,在这间相似的密室里,他即将亲手杀死自己。

      密室正中,是一个石台,石台底部画着奇异的阵法,几乎占据整个地面。他仰躺在石台面上,刀功精湛的心腹刀光飞舞,从他的身上活生生剜下血肉,混入女娲土,碾碎,搅拌,捏形。

      疼痛令他几近昏厥,但他早已无力呼疼。为了补足女娲土不够的部分,为了能够塑成只允许他的魂魄进入的新躯体,他仍然不能昏,不能死,咬紧牙关,用一碗接着一碗灵丹妙药吊着气。

      当侍从停刀时,血将整个石台染成红色,台面上多出道道崭新的抓痕,足以证明台上的人多么痛苦。血顺着石台流下,在地面上形成一块块血滩,映出石门的倒影,是诡谲扭曲的红,仿佛是妖魔设下的门,门后是他心中的向往,只要将自己献给妖魔,门就会打开。

      侍从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主人,完成了。”

      可他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意识,听不见侍从的声音,仍然咬牙死死的睁大眼,生怕自己昏死过去。心腹只得拿起刀,刀锋对着他的心脏,陷入肌肤,整个刀身渐渐没入,他的呼吸渐渐由深重变浅,慢慢的,停止了呼吸。

      同一瞬间,女娲土塑成的婴儿胸脯开始起伏,四肢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然后慢慢睁开了血色的眼。

      以肉作丝,以血染色,他用血与肉重塑数十年前已经断了的尘缘,续成一段你与他的再生缘,鲜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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