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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尹伊花落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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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死后的第三天。
若是我还活着,本该是我的大婚之喜,出阁之日。
只是,我死于三日前。
走在黄泉路上,我频频回头,落入视野中的却只有墨色莽草杂影随阴风摇曳乱舞,这里连半条人影子都没有,即使是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因为我的肉躯已死,剩下的,也就溶入灰茫茫的孤魂。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今日我本该作为邺城的首富商贾之女嫁给尹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打了个堵,用我这条自小就病恹恹的人躯。
我知道,不管我是不幸死去,还是理所当然得被救回性命,赢的终将是我。
花炀,你现在明白了嘛。
最后还是我赢了,虽然为此的代价是——
死于大婚前三日。
但是这魂魄还是要入了尹家的。
而你,永远都做不到。
尹家,花家,始终是江湖术场上的一白一黑,一正一邪,永不相容。
我生于邺城城西富贾王家,今年该有芳龄十七,正是豆蔻年华。在我仍是个孩子的时候王家还不是城内首富,只是近些年来,父亲和兄长屡屡从南方秀水之乡带回成匹的丝绢锦缎,成箱的花银软钿之类,在这北地实属珍贵稀奇。而动荡了几近十年的战局也终于渐稳了,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是每月南下购货一次,变为半月一次,甚至于这样往往月中还会出现断货的情况。
家中只有一个大我十岁的长兄,父母壮年得一幼女,自然整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娇宠万般,生怕哪里怠慢冷落了。只是尽管这般宠爱我仍旧自幼赢弱,三五日小病,半把月大病,一碗温热燥苦的黄汤不管春夏秋冬每日不离手,蒸面的氤蔼笼了全身,丫鬟们都打趣得说,小姐身上总是萦绕着清香,其实我知道那哪里是馨香,不过是苦涩的药味。
我亦知道,母亲常常为了我自小百病不断的身子暗自垂泪。
只是,这不该是我的错。
要错,也是错在这命上。
父母花了大把的银两给我聘了北地最好的郎中医伺,甚至不惜重金从南方请了僧人为我求福乞寿。那僧人说,我命中犯劫在花寇十七,若是想克,该用大喜相冲。所以,我便在今年与江湖上的名门尹家喜结良缘,共度也许本就不会长久的人生。
母亲站在我的身后,垂撩起我过腰的长发,手执了雕兰犀梳,犀木散出阵阵香味,如果可以,我想要同它换去身上的药香,那让我想到苦味。
母亲柔软的掌面扶在我的发根,梳子轻细无声得往下滑落,似毫无阻隔,我的发丝很细,虽是黑色,却不呈墨状,发稍处更是透光显得艳黄。澄黄铜镜中的脸如此苍白,即便面目娇好,五官清秀,我却怎么都不喜欢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只有一片荧白。若我的唇能够再红一些,而不是因为抹腻的朱砂,若我的眉能够再浓些,而不是靠了描绘的青黛,也许,我便会喜欢上自己这张脸了。
母亲边打理着我的三千发丝,一边嘴里颂着,“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兄妹手足,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灾无难。”
我也一起哼了起来,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
母亲突然说,“对不起,研儿……该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那样,就能更快活些了……”
我嗤笑摇头。
“研儿,现在很快活的。”
拉过母亲长年保养细腻白皙却软绵无力的纤手,我调皮得从她的掌心拽下了那把犀木雕花梳子,细细品玩赏鉴着。似月牙儿状的密齿梳子,象牙般乳白,凹凸雕刻着卷绕萦缠花叶直拥了齿根。
这把梳子娘用了好久了吧。我问。
娘笑得浅淡,是做姑娘的时候带来的,放在身边也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我惊讶着。喉间又是一阵骚痒,不咳不快,绢帕捂了唇角,有一些腥稠,我知道那是带血的痰液,只是,不想让母亲看见。
“三天后,你就要出嫁了,到时候……”娘说着,叹了口气,眼泪竟然无声得扑落了下来。
我忙安慰着,“研儿不在了,还有爹,还有大哥大嫂,更何况还有蓉儿,媛儿两个小丫头,到时候,娘早就记不起研儿了,该是研儿寂寞了。”
“怎么会忘……总归是身上的一块肉啊,而且,你爹,你大哥都忙,你大嫂……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谈不到一块儿。”娘边说着边叹气。“唉……女大不中留啊。”
“娘——那研儿不嫁了。”我赌气得站起身来。
“还是个孩子脾气,到了尹家可要好好改改……”母亲又恢复了笑颜。
只是那句不嫁,却并非只是我的一句玩笑,尹家的大公子——尹翊,心里大概有人了。我没有再言语,因为稍稍得不甘愿,不承认。对着风度翩翩。相貌英朗的未婚夫,要说我没有动心,那是骗人的,只是,他的心中有我嘛。
娘,女儿终究还是没有嫁的。那十里红妆,朱漆妆器不知还是否搁在闺房之中。
身覆趟地白绫,头披垂肩素麻,我斜眼撇去,临步几尺便是幽幽冥河,彼岸嫣红一片,听说那是黄泉路上唯一可见的花朵,叶枯花燃,花叶不相逢,世称——彼岸花。但却曾经听尹翊说过,阳世人间也开有这品奇花,却是罕见,只开在春末夏初,它的名字叫做曼珠沙华。
我奇怪为何每每想起我未来的夫婿尹翊,眼前出现的却始终是另一张脸。凝白漱雪的洁面,精致秀丽的五官,虽谈不上惊艳,只是眉宇间揉了股清气,一笑眉目舒展便会显出丝丝妖怡。
这般面容,却是男相。
我不止一次的揣摩猜测,为何江湖中背负无数骂名的西域毒门花家会和正派尹家相识如故友,甚至另有些暧昧的气息。
花炀,你究竟用了何种法术迷惑住尹翊。
若只是为了那霰洁子般素雅的容貌,我不信。
你定是用了某种西域妖术勾去了尹翊的心智,若非如此,他怎会在意男色,他看我的眼里只有敬重,然而,他望着你的目光却火般炙热。
花炀只是微微转过身,偏了半边脸。我看见他墨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像是白衣上泛起的片片墨荷,若是我也能有这般墨色的秀发,他是否会更加在乎我,而不只是那些礼节,那些敬重。
你是谁?他问。眼里抹藏不住一丝讥笑嘲讽。妖气显浓。
“我是尹翊的妻,三日后便将完婚。”
他忽然沉下脸来,星眸慢慢阖上,手里反复不断摩挲着什么,“原来是这样……”他那么轻声嘀咕着。但是我听得真切,他一直说着那句,原来是这样。这一瞬间,我有些可怜眼前的人,他似乎……似乎和我一样,已被某人所困,不能自拔。
他突然完全回过身来。
“你不该是他的妻——”
我一下愣住了,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的畏缩那么坦然得对我说,我不该是尹翊的妻。
我忘了该怎么反驳,目光闪烁中注意他手中的细物,原来是一把朱漆七齿榆木梳。明显并非出于熟练工匠之手,那突兀的七齿甚至还残留胖瘦高矮,间距也参差不齐,雕花却是素雅,不像母亲的那把犀木白梳雍容华美。
但不知怎么的,那把榆木齿梳就像是专为了他塑造的一般,握在他的掌里那么和谐般配。
我记起我是见过那把榆木梳子。
第一次单独见到尹翊时,他便是执了尹家世代相传的兵器——尹荧剑,正细琢缘雕着把榆木梳子。梳子已经成形,只剩完案涂色。他那么专注却又笨拙得挥着长剑,一点点刻着幽绻丝瓣却总是不能完美如愿。
我执了袖头,轻声浅笑,原来我未来的夫婿,虽是从小习武之人,格斗武术中不输昂扬斗气,却是会为了这般风花之事而皱眉苦恼,更是幼稚得动用如此金贵的传代兵器专刻了一把梳子。想必那尹荧剑要是也有心智必然会为了自己现在的大材小用而自嘲一番吧。
刀一旦脱鞘,必定嗜血,这是刀的尊严。连我这般的娇柔女子都懂,他还会不懂嘛。
只是看着他那么专注的眼神,我不禁有些好奇,为何他要执剑雕梳,那把梳子该是送给谁的。我一阵脸红,心里暗想着,要是他是为了我而制了那把榆木梳子,该是多好。只是世间男子一向薄情,在江湖之中拥有几位红颜知己也是太过正常的情况,更何况,我不过只是他受父母之命,约明媒之汋,光明正娶的妻。
我这般想着,又怨恨起自己心胸如此狭窄,不过一把莫名的榆木梳子却让我不安成此番,活像是打翻了满满一缸子酸醋,脸上更是烫得灼人。
正这时飘来一阵素白身影,还未细辨,便嗖嗖射出两道白光,末梢扫出两尾嫣红,旋于空中。我失声,只是这一瞬间,尹翊已经一个翻身,挥剑挡下其中一镖器,空余的左手突然朝空中抓去,像是要逮着袭来的暗器。
银光闪烁的镖针,浑身尖锐,锋不可挡,尹翊握住了,丝丝血迹沿着掌纹滴淌了下来,我一阵心疼,几乎就要从隐蔽处现出。
一个陌生清越的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再也忘不了,像是刻印了耳膜之上,心神颤动之际,便能再次听了这般音色。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花炀。
至死,我都恨着这个人。他是我短暂生命中唯一憎恨,羡慕又嫉妒,却还带些同情怜悯的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过试试身手罢了。”他对着尹翊说。
尹翊像是全然感觉不到掌面的疼痛,只是笑着,“你来了。”
我看见那个面容精致的男人莲步轻移,优雅得若篮莲幻化人形,不幸误入宸圜。
尹翊突然剑身一横,锐锋只差了丝毫便可嵌入玉肌,“究竟谁更不小心?”
他那笑容,那戏谑,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平时总是眉目微皱,严肃不怠的表情,今日却如此嬉戏。
对峙的男人笑得开朗,眉宇间似有妖气腻人,不要说男子就连女子也抵不住这般媚态。
“你已中了花家疯毒,三个时辰内要是没有解药,定是会疯痴一辈子的。”他说得那么轻松,没有半点仇恨,却是仍旧可以这样放毒害人。我听见花家二字,浑身一颤,多少有了些印象。
听常在外做生意的大哥说起过,江湖花家是个精于使毒,擅长暗器的黑派宗族,源于西域,最近几年却在北地显露频繁,只是手段狠毒恶劣,为正派人士所不齿。
一向清明自居的尹家怎会与这类败坏武家风范的花家毒士有所来往,而且……而且……像是熟识已久,两人间的言语微妙更是一般常人无法完全明白的。
他和他……是何种关系——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不禁再次仔细偷窥着这两个男人。
“痴嗔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尹翊喃喃着。双眸异样得望着花家的男子,“炀儿——要是我疯癫一辈子,你可愿意陪在我身边这一世。”
“愿意。”那男人妩媚得宛然一笑,“只是厌烦的时候,便一刀结果了你。”
“一刀结果……”尹翊闭眼,“果真下得了这手——”
“这有何难?”那人的笑意越发妖艳浓烈。
尹翊突然把他揉了怀里,我霎时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未来的夫婿……竟然……竟然……若是个女子,也许,我还能够理解,但是……那人却是个男子,而且还是个狠毒冷酷的男子。
“让我瞧瞧伤口——”那男子被笼在尹翊的怀里,并不闪躲,他仔细得看着掌上的创面,埋首低下头去。
我心中腾得慌乱起来,他的面隐藏在他的手掌中,如此暖色暧昧……
下一瞬间,他微微斜了脸颊,漠然扫过两道犀利的眼光,他看见我了,我确信,那个时候花炀是看见我了,只是那目光很快便收了回去,然后展颜娇嗔道,“毒已经解了……”
“解不了……你的毒已经解不了——”我未来的夫婿竟然如此说着,三日后我们即将完婚,可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人了。我没有猜错,他的心中果真是有人了。
但我却没有料到,他心中的人……竟是这般。
我不知道我对于花炀的恨更多的是来自嫉妒还是羡慕,但是我想我是恨他的,因为他,我不能如愿得平安渡过本就短暂的人世,短短的十七年,终日与苦涩药汤为伍的十七年,我究竟为何来了这一世,在人间走了这一遭。
如今身处黄泉,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我不甘心,所以,我——不——甘——心。
那个人漆墨般的黑发,妖艳的笑貌,是否因此他才会对他如此温柔,这般宠闹。而我,本该是他的妻,本该理所当然得接受这些,是他夺去了我这一世存在过的最后一丁点儿的追望。只是想要短暂温暖的一刻,即使那人的心中不仅仅只有我一个。可是我却发现三日后的夫婿,他的眼中已无法再容纳我的身影,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个狠毒妖娆的人占满了,不留丝毫缝隙。
难道我的这一世就是如此?只能期待着轮回后的下一世。下一世中将不再有他,亦没有他。
那么这一世呢?我真的存在过嘛?只是存在于母亲的眼泪中了吧。
颤巍巍得接过递来的青瓷裂纹碗,黄汤水。喝了多少次了,我想着。终日这样一碗苦汤,维持了我十七年的生命。喝药,我从来就没有畏缩过,只是这一碗,我退怯了。喝了这碗孟婆汤,便不再记住这一世,清白得去了下一世。
我将连自己都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活过这一世。
浓褐的稠液中不复往常般映出我的脸,我惊惧。
我是真的死了。
然后……喝了这碗汤,便什么都忘了,也许下一生便不会天生赢弱,不必每日煎药当茶,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即使不复为人,托生鱼鸟禽兽,花木竹苔……
慢慢端了瓷碗,感觉不到往昔的温蔼,眼前又出现那张茵洁妖娆的脸。
下一世中,没有了他,亦没有了他。
可是,不行——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这一世,离开我唯一爱过的男子,离开我唯一恨过的男子。
双手颤抖得厉害,药汁泼洒出了大半染污了我的袖头。
孟婆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着:“……造孽……,这是第几个了……”
第几个?也是,人世间不甘心的亡灵又何尝只有我一个。
我不要下一世,我要的是这一世。下一世的芸芸喏喏与我有何相干,喝了这碗黄汁,便能清白了,却也全部毁去了。
我转身跑了,青瓷纹碗砸在地上,大概是碎了,铿锵有力的声音没有让我想到脆弱,让我想到的只有摆脱。
如今我是真的摆脱了,摆脱了病恹恹的身体,虚假造作的举止,强忍在内心的汹涌波涛。我要重新回去,我想知道该是我的大婚之日的今日,在这一世中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红妆艳抹,嫁衣齐整,那是我。没有温度的身子覆着这般华丽锦衣,倒是让我惊讶死去的面容应该算得上绝色。原来我死的时候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摸淡却的微笑。母亲红肿着双眼睛,大概是哭累了,就这般在这寿房兼闺房里由两个贴身丫鬟沉沉得睡去了。
我看着这些珠华宝钿,蜜粉脂膏,想象着母亲用怎样的心情为她死去三日的女儿整备出嫁行头。三天,仅仅只有三天,原本该是欢天喜地得嫁儿待婿,却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会变成此番模样,阴阳两地,永世相隔。
我入了娘的梦中,在梦中我仍旧是素装垂发的。我说,娘,即使死了,我还是要嫁给尹家,我仍旧要做他的妻,纵是相视彼岸,纵是只能称之为冥妻。
我看见娘醒了,日夜保养的脸庞有些虚肿,三日间似老了十年,她有些迷糊,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两旁的丫鬟直唤:“叫老爷,少爷来——研儿来过了……研儿来过了……今日——还是她的大喜之日。”
丫鬟们吓软了步子,却也不敢不照着夫人的意思,彼此交换着眼神,夺门叫人。
母亲看着我没有气息僵硬的躯体,喃喃着,研儿,研儿……是娘不好……是娘的错……是娘把你生得这般……
我的手再也触碰不到娘,我的声音再也传不到娘的耳里,这一切,不是娘的错——我想说,只是那不过只是徒劳的妄想,我已经死了,一切的可能已经变成不再可能,事实上我也知道,那些所谓的可能永远也只是可能,只要还有他,只要他的心中仍旧有他。
该是吉时了,我听见连环仗响,唢呐胡笛,那是迎亲的倚仗,他,来娶我了嘛。把我冰冷的尸体迎娶回家。我想笑,这一刻,我是真的想笑,没有悲哀,没有遗憾。
因为,我知道——
花炀——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一天,一辈子也不会有。
你是个男人。
娘最后坐在我的枕边,看着浓妆艳抹的女儿。活着的时候,我一向素雅,从未用过这般浓厚的妆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不出躺在床上的人,竟是我自己留在阳间的死躯。原来我的眉目也可以画成这般妖媚,我的唇也可以描绘得丰谀殷红,这张脸看上去比我还活着时更像是活在这个人世中。
娘的手帮我重整了丝毫未乱的发丝,发髻上的双钗宝珠牢牢得嵌在盘发中,娘像是怕它松了,又更用力得把它往里推了推。娘复又看了看她死去的女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的锦囊中摸掏出那把犀木梳子,比划着把它装饰在我的前额。左右端详着。
最终是一块血红的绣金帕子裹了我的面。
那一瞬间,我哭了,即使面上没有了泪,我在心中哭泣着。我好想最后再叫一声娘——,只是娘听不见,再也听不见了。
目睹着我的躯体被搬上幕帷花轿,也许是为了掩藏尸体腐败的气味,花轿中扑满了各式各样的或大或小,或艳或素的花朵,只是无一例外都拥着浓烈的气味。四个彪壮大汉裸着半肩抬杠着晃悠悠得出了王家大宅,母亲已经又一次哭得昏死过去,父亲对着我的夫婿空抹眼泪。尹翊,已经是我的夫婿了,我也已是他的妻,他的冥妻。
这一路的风景自然和那黄泉的凄凉不可比拟,但是我只注意了骑在马背上的尹翊,我在阳间的夫婿。他的侧脸很严肃,如往常般微颦着粗眉,他的眼中看不到悲哀绝望,隐隐得却有一丝愤怒。他对我始终是没有爱意的,这是我自始至终便明白的,但是他看着花轿的目光中满是怜悯,这就够了,我不要求太多,他终于还是把我放入了他的心中,尽管是以这种形式。
红烛双双燃起,宴酒桌桌满备,已是圆月良宵。
我的身子已经死去三日,早已僵硬得无法跪拜行礼,更何况满堂的亲朋友人,尽管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日的特殊,硬是把我的尸体搬弄出来也甚是不妥。内厢里点莲轻步晃出一个红装人影,那是替代我完成仪式的某个女伺吧。一双彩艳的鸳鸯尖头履在宽大的裙摆里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敬茶献烟,那个替身代我完成了这些繁琐的程序,然后便是被送入洞房了。
一个死人躺在垫铺着七层软缛的婚床之上,我似乎也能感觉到那般温暖清香。烛光摇曳,只是今晚红烛将会一直燃着,而不像通常那般吹灭,没有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他是不会有遗憾的。
今日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我已知足,这一世若是这般完结,我该满足了。来世——若是有缘再来相会。
天苍苍,明月似我心,夜夜照君托顷心。该走了,离了这阳间,孤寂的黄泉等着我的还是那碗苦味黄汤吧。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会忘的声音,不能忘的声音。
我不信,我不能相信。
揭开垂面红帘,露出的是那张脸,那张妖惑虏心的容貌。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尹翊——我这个替身当得可还称职——”
“……”
“你还是娶了她……”花炀的声音和我的心共鸣着,因为拥有着同样一种感情。既羡慕又愤恨,想要摆脱无法摆脱。
我羡慕他,生生活着,不为病痛虚弱所困。我亦很他,他夺去了我夫婿的心。
他羡慕我,身为女子,符合世俗道德标准。他亦恨我,我死了却仍是他的妻。
“她是中毒而亡的嘛?!”
“……”
“我以为你会救他的。”尹翊说。
花炀轻蔑得哼了一声,“你太高估我了,尹公子——”
尹翊默默得看着躺在一片红茵中的妻身,那是我还残留在这世中的肉躯,好久才从自己的遐想中清醒过来,待要再去寻找花炀的身影,却只剩了满地的红萝凤冠,宝钗花钿,人已走远,影没暗中。
那一夜,红烛淌了整晚香泪,究竟是谁的眼泪,我的?他的?亦是他的?
我终究还是没有再回到阴森的冥府,没有再去喝那碗苦黄汤。每日游荡于荒漠之地,还要处处提防法术高僧,要是被圣器收了,那便是原神尽毁,烟飞灰灭了。
破旧废弃的山中庙宇成了我的藏身之处,没有人知道这座远离人圜的寺庙竟然成了我这样一个幽魂的归宿。太寂寞,太寂寞的夜晚,我便身着刺绣嫁衣隐没山林之中,不为诱人害人,毕竟我还是他的妻,虽说阴阳相隔。
我藏匿在红衣之中,只是为了更清晰得回忆那日出嫁时的情形,轻笑,我毕竟嫁给他了,我的夫婿。这一世中,我最满意得便是成为了他的妻,我要在这一世中陪伴他,等着他,偶然默默得潜回尹府,看看他,这样便足够了。
只是我已好久没有再见到那个让我憎恨的人——花炀,我细细想着,在尹翊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鬼魄,难道还要计算时日不成。
偶然偷听着樵夫渔民谈起近来江湖上的阵阵血雨腥风,似乎都与西域花家有关,更是听说妖剑尹荧失窃,西域花家脱不了干系,又听闻毒门花氏做恶种种,为孽累累,早就为江湖正士不齿,我又笑,那两个人若是又见面了该是何种模样了呢。
恰逢季雨朦朦胧胧,丝丝打在枝叶残瓣上,我听见脚步声,深浅不一。原本我以为听错了,这种日子这个时辰,即使是本地的农人都惧怕山林险恶,怎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轻抚了袖头,遮去半边枯容偷偷看去。
一个女人。也许曾经美丽过。
漆黑如墨的发团缠在肩处,被雨丝抽打得散乱潮湿却是镜般鉴人,这让我想起花炀,他也有一头如此秀发。她是谁?而且——我诧异得睁大眼睛,那个女人竟还怀着六甲身孕,看那样子好像不出几日便会生了。
她如此辛苦得喘息着,隆起的肚子更是增加了她的痛苦。苍白的脸色显示着不祥的气息,她快要死了,嗅出了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死亡的气味,能够撑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只是现在死的话,一尸两命,她也相当不甘心吧,犹如那时的我。
“救救……我的孩子——”那女人额上淌着虚汗,眼里炽炽溢光,那不是生气的目光,是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彩。
她向我伸出枯瘦的手,我没有见过如此憔悴干瘦的孕妇,似乎她隆起的腹部占去了全身几乎一半的分量。她看得见我,她竟然在向一个游鬼求救。
“……救救……我的……”我立刻明白了,她能够看见我,因为她在这一刻已经死去。
我朝她躺着的地方走去。
“该怎么救?”我问。死腹生胎,孩子还能在死人的体内活多久。
她黑幽幽的眸子望着我,又转向搁在一旁的散乱白布,白布中似乎包裹着什么,她是让我打开它嘛。我解开一层又一层缠绕的布条子,是妖剑尹荧,显出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重重得捶了一下,那该是尹翊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个垂死的孕妇身上。
妇人已经没有了气息,我知道没有时间了,能够救她肚里的孩子只有一种办法了。
尹荧剑,果然是把好剑,抽鞘见锋,刀锋中只映了死妇蜡黄的脸面,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我是鬼,自然照不出身影。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竟然也有机会执了夫婿的佩剑。
轻轻一划,剑锋似凝了一股锐气,血珠子不分大小得从妇人的腹部滚落下来,伤口慢慢扩大开,孩子,我看见了,是个男孩,我把他抱了出来,这才发现妇人的肚子里竟然还有一个婴孩,说孩子也许并不准确,那是一只盘旋佝偻着身子的赤身白尾狐崽子。
混乱的脚步声交迭着,我一手执了尹荧剑,一手抱了不发半点声响的男婴,难道是个不会哭的死婴。多久,我没有再碰过活人的躯体,温暖的体温我已感觉不到,但是见那婴儿张开的小嘴,气息游离着,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隐身布满破败蛛网的青帐之后,佛灯燃着豆子般大小的火焰,昏暗恍惚,不像阳间,倒是和了冥界几分相似。
进来的总共两个人,看着黑靴该是两个男人。沉寂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是铿锵之声,兵器交锋,我听见了那个清越的声音,那个声音——
“尹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那是花炀的声音,他唤着尹翊,难道……难道……
我按捺住心头荡起的叠叠激动,莫非……这两个男人,便是我挂心的男人。一个爱得无法自拔,一个恨得无法忘却。难道他们此时正挥剑相刃。我在人间晃悠了这么久,是否就是因为预见了这一天,是否想要亲眼见证了这一刻。
卑鄙,龌龊。我知道此时我心怀鬼胎的想法可以冠上任何世间肮脏的言语,但是无所谓,我要亲眼看着这两个人互相仇恨,我要他们两个之间恨胜于其他。
大婚前三日,我斥退了伺房的丫鬟,亲自煎了一碗汤汁,为了我自己。我不愿就这般嫁给一个心中根本没有我的男人。所以我故意用了平时十倍药剂。
药和毒,其实只有一线之分。善于用毒的花家自然也相当清楚这个道理。正如他们要是想用毒救人,亦非难事。
喝下那碗苦涩难忍的汤药,我的身子从未如此轻盈过,轻得好像能够飘浮于空中,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孱弱的病身了。事实上,我的身子没有飘起,相反得,她沉重得往下坠落,坠落,直坠了冰冷的地上。
异样的声音引来了丫鬟男厮,见到的是倒地昏迷的小姐。恍惚间听见惊叫声,慌乱声。不过我的内心却从未如此平静过。我想我要睡去了,和每日阖目睡去并无不同。
我还能再次醒来嘛?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听府邸的人说尹翊为了他的未婚妻去求了江湖上的邪门花家。因为花家擅长用毒,毒可杀人,亦可救人。
花家只行恶,不行善,这次也没有例外。
自然这些都是我死后听尹家府邸的人说的。只是在我倒地不醒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一切会如我所愿发生,但是我猜不到结果,花炀他会救我吧,或是不救,亦或是无法救。我用我的命去堵无法知道的结果。
无论结局何种,我想要的都将实现,我终于可以入了我的夫婿的心中。他被花炀独占的心中终将被这一血事撕开一小块地方,供我容纳。
现在看着这两个男人间的杀戮,我笑了,原来拿到的比我想象中的更多。
“花家五十一口,全死了——”花炀说得痛苦,他看着枕在脚边女人的尸体,“连……你们这些正义志士连孕妇也不放过嘛——”
“花家与妖孽为伍,世人皆知,已法理不容——今日诛毕,该是天意——”
我朝这个声音望去,是他,我的夫婿,他的面容年长了些,不再是少年般的模样。另一个却仍旧是那张俊美妖娆的脸。
“法理——?!”花炀笑得大声,“那是什么?尹翊——难道你受惑于我,就容于法理?”
我已不再震惊,因为这就是事实。更何况,此时我也想问,法理是什么?
“妖孽——”重重的一击,花炀手中的武器被打落在地。
花炀妖媚得展开笑容,“是——我是妖孽,你莫忘了,那日香萝之中,你与我这一妖孽做了什么?”
“你——”
一阵寂没,我心中兴奋的声音也灭了。花炀的声音如此绝望,究竟是谁迷惑了谁,究竟是谁执迷不悟。那日在苑中,我听见尹翊问的话,
若是我痴颠一辈子,你可愿意陪我这一世?
愿意。只是厌烦的时候便一刀结果了你。
……一刀结果……你可做得到?
这有何难?
花炀——若是有机会,你真的做得到嘛。
“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尹翊说道,冰冷的语气中我听不到任何软言。我想起大婚之日,他严肃的表情,没有悲伤,那么现在呢?我偷偷望去,同样的表情,为何?花炀对他来说倒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花炀支起身子,看着地上的女尸,终于发现了死妇的腹内还有一匹尚存一息的妖兽。他极轻得喃喃道,“……姊姊……对不住……”
“花家,已经人妖不分——”尹翊说着,点剑挑起腹中的幼兽,眼前闪出一道火红,幼兽吱了一声,身子抛了门外,滚开几仗远,此番重击估计是没了气息的。
花炀追了出去,我看见他把幼兽的身子紧拥了怀中,没有回头,颤着步子走远了。
我浑身颤抖着,紧抱了怀里的男婴,人妖真当该分得那么清楚,那么人鬼呢?若是遇见了你的冥妻,你会如何?
突然,怀中的男婴哭了,呱呱得哭得响亮。我害怕着,连连退后,若是明白了这个孩子也是妖孽之子,他会留他嘛?若是他看见了我的鬼魄,他会灭了我嘛。
一个狠心,我把赤裸的婴孩留在了地上,就这样逃开,可是,逃开了又能怎样,回黄泉?继续留在这人圜,看过他们之间演变成这般,我还为何留恋这人间,我还在期待等待着什么?
手中的尹荧剑,对了,都说妖剑尹荧锋锐无比,那么今日——
我朝自己的脸面上割去,果真妖刀,锐到连魂魄也能切开,看着趟地乱哭的男婴,我把自己的脸面伏在他的面上,我想要留在他的身边,让他永远记住我的面容。纵是这般我将成为没有脸的鬼魄,都是鬼魂了,自然不会介意如此良多。
尹翊捡起地上的男婴,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孩子的身上还淌着母亲的脐血,他似乎有些犹豫,最终没有下手,把婴孩抱在怀中,孩子停止哭泣了,安静下来,睁开黑亮的眼睛,我听见他内心的声音,这般面容似曾相识。
你会想起来的,等这孩儿越发长大了,你便会想起,那是我的脸,我的夫婿。
这些事发生在十年前,如今那婴孩已长成十岁童儿。男生女相,自然,那是我的脸。尹翊有时会凝视着这张脸,是他想起些什么了嘛?是关于我的,还是关于他的。
十年后的今天,花炀终于死在了尹荧剑下,白衣胜雪染成片片血红,他无力的轻笑,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匹赤身白尾狐狸绻在他的身边,是那日的幼兽吧,竟然未死。
花炀看见了我的脸,他脸上的惊讶告诉我他已经认出了我,当年王府的小姐,该是尹翊的妻,却意外死于大婚前三日。
你想起来了嘛?我想问,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他死了。
童儿拉了尹翊的衣襟,“爹爹——这人怎么了?”童音脆生生的。
尹翊把孩子抱了肩上,走了。
只留下了花炀的尸体,和那匹妖狐。那匹妖狐咬啮着花炀的尸首。我不忍再看,终于,今天我下定决心,重回黄泉。作为一个没有脸的女鬼。
重又踏上黄泉路,彼岸花依旧如是火燃般开着,我竟然遇到了他,同样是没有脸的鬼魂。我知道那是他——花炀。
他那么自然得接过孟婆汤,像是干渴之人久逢甘露。
“等等——”我连忙叫住他,在他忘却一切之前。“那日,我中毒,你是否可以救我?”
“……”
他没有了脸,也就没有了表情,但我知道要是他还有脸的话,一定会微笑,为我十年后问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喝了它,便什么都忘了。”我又说道,我犹豫了十年,他却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
“什么都忘了……便就清白了吧。”他干尽,瓷碗砸了地上。
我看着他,忽悠悠得离开了。
我第二次端了孟婆汤,做得到嘛?像他那般?若是十年前,我便喝了这黄色汤汁,现在我是否已经身处下一世,我不知。
端着这碗汤,下一世中,不再有他,亦不再有他。
(冥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