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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任东曹掾的第三个月,面对书案上堆积的公务,我厘清头绪的进度仍旧缓慢。午后,府门外有些人声,我抬起酸胀的脖子,望望窗边雀儿。将军府的将军一早就去行猎,不会这个时候出现,傍晚待他回府,或许能打个照面。但片刻之后,孙仲谋爽朗的笑声响起来,我来至廊下,见他披着轻裘,携着一人手,有说有笑往正厅去。在他身边着白苎衫的年轻人,面目皙白,身形清瘦,神情似乎有些寡淡。

      那是陆议陆伯言,将军府里常被提起的一个人。

      三个月前孙将军命他去海昌屯田,赴任途中他顺手剿了一窝山匪,漂亮利落。他去了,原本他手上的事便由我来做。听下吏说,这些繁杂事务他不过数日便能料理清楚,平素尚有许多余闲,或读书,或出外勘问世情,或者,就陪着孙将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自然也有自己的长处。

      我在廊外站了好一会,影子投在地上,好像比那陆伯言要高些,壮些。回到书案前,昏暗的光线让我看那些简牍更费力了些。

      傍晚要出府时,侍从跑来寻我,说将军有请,今夜又设筵席。我本想推脱,可见侍从面有难色,到底不忍,还是跟了来。

      酒菜与伎人都已就绪,孙将军于正中上座,面上潮红,像已有几分醉意。孙将军下首便是陆议,显然,今日的宴专是为他设的。宴上来了许多人,鲁子敬颇为健谈,妙语连珠;诸葛子瑜博闻强识,见解高妙;尚有孙家几位近支亲属,平日里并不常往府中,今日到得极齐全。

      酒酣耳热之时,座中一人忽而起身,舞剑助兴,他五官清明,身姿伟岸、剑法如蛟龙出云,气魄似湍流直下!巍然雅秀,潇洒磅礴,引得堂上众人喝彩阵阵。待他舞罢,孙将军亲自奉上醁醹,此人正要跪接,孙将军非不让,扭着他在自己手中饮下这一杯,众人看得哄堂大笑,全没了规矩。我问了邻座,才知这是年轻将军里最受主公青睐的吕蒙吕子明。我虽然还是不太适应这般热闹,但一时见了许多光风霁月的人物和随性自然的场面,心中也隐隐激动起来。

      在我对面的陆议一直没怎么开腔,见眼下情景,面上更是淡淡的。我与他是点头之交,但总算见过几次,他虽然个性淡漠,却也不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不知今日是有什么缘故。

      孙将军敬了一圈酒,走回到陆议身旁,看了看众人,碧色眸子更泛起三分水色,又扭头对陆议道:“陆卿与孤共饮此杯,从此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孙将军说得极其郑重,陆议望望孙将军,唇角似笑,眼神飘忽。

      原来今日这宴是因孙家与陆家结亲而设,先主公孙伯符的长女要作配给陆伯言。他两家……故事更多。不过陆家早已枝叶凋零,大事小情由陆议这个当侄子的代尚未成年的小叔叔做主。既无长辈人,婚姻大事便听主公的,也算情理之中。

      陆伯言将这定亲酒一饮而尽,皙白脸顿时激出春桃颜色,平添两分缱绻风流。

      看来他与我一样,并不善饮。

      夜饮之后着了风,我告了几日病假在家中休养。不想病未痊愈,倒把病气过给了幼弟,也许还是往山中再住上几日罢。车轮辘辘,歪在车厢里听谷中鸟鸣,闻清泉潮气,身上舒快了不少,看来我不是病了,只是借病出逃。

      我来得匆忙,也未提前让家人来山中收拾陋居,还以为要手忙脚乱一番,哪料,庭院中不见破败,一如往日,只是当我正要迈上石阶时,忽而被人挡在了眼前。

      这人我认识,是孙将军身边的近侍,谷利。

      我俩都愣怔了一下,谷利随即高声道:“大人,您回来了?”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

      预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房中一片寂静。

      谷利稍稍有些疑惑,大概在思考什么,随后就侧身请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下,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没睡,醒着呢。”

      我掀开竹帘,走进往日最熟悉不过的我自己的居所,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躺在榻上。

      “主公?”我唯有故作惊讶。

      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冲着我眨眨,就像睡懵了还没完全清醒的小孩子那样,有点慵懒又有点迷惘。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决定退出去。

      “回来。”

      他说。

      我只好走到榻前,好奇和悲悯同时涌上来,让身体都有些难以承受的颤抖。

      “你这里好,我上次来就相中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以为你病了,大概不会过来,我才自作主张,就想,歇歇就离开的。”

      “那就多歇一会,不在这一时”

      我想席地而坐,他有些无力地挥手,坐起身向里挪挪,示意我坐下。

      “撂下那许多的事,逃到山里来。果然是懂得‘不在一时’的,真对得起我!”他语带戏谑,但却听不出开心。

      我平时就不太会与人玩笑,眼下也不行。想一想,还是不知道说什么算好。

      “敬舆,”他探过身子,扯着我一支衣袖,笑着说,“我羡慕你不说话的本事。”

      这一刻的他和酒宴上的他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似的,这一个他是我最怕遭遇的他。

      “我没这个本事……”他又像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也不是……是不能不说,是必须说,是只能说!”他忽而又有点激动,看看别处,又看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醉了。

      “主公。”我不知怎么安慰他,但居然鬼使神差握住了他的手。

      “不得不说,也不得不做。做了,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他做贼一样飞快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去。一绺头发松了,散到脖颈一侧。

      他忽然就不像个主公了。

      月亮升到半空时,我从混沌中醒过来。风寒让我的鼻息有些沉重,这使得我更担心惊扰身边的人,又想着他或许不能适应山中的夜晚,又惦记周围的侍卫是否不足,会不会有意外。

      他让我陪着他,然后就自顾自睡过去,只在此刻翻了个身,靠在我身边。

      “阿……”

      我的耳朵在黑暗中不知好歹地四处探寻声息。这婴儿般的梦呓太过亲近,让一切失去了真实感。

      “阿兄。”

      我旋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睡。

      万籁俱寂,连呼吸声也没了。

      我肩头的一小块皮肤湿了,那里像生出一潭冰冷的湖泊,并以微末的速度渐次蔓延开来。

      如果我像上一次与他同榻而眠时那样,保持符合自己出身的行为,那么我就永是将军府中一个合格的官吏,四百年大汉王朝无数血脉中一个不足道的子孙。

      但是我扭过头,看见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中的碧色已经难以辨别,只是莹莹,像一对晚星。

      “阿兄待我,就像你待你的兄弟们一样好。”他说。

      “他那样好,所以世间是不能留他太久的……”

      我在漆黑中点头,但他全没注意。

      “我没有那么好,所以我能留得久一点。”

      他终于回望我,不知是喜悦还是疑惑。

      我用嘴唇覆盖了这双眼睛,那是因为它们美得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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