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带箭》沈淇风

25、第 25 章

　　陆允玵陡然冷了下来，质问道：“你又要违约了是吗？”

　　若龙骐回答的是肯定答案，在场所有人都有把握，他一秒内就能把他的颅骨敲个粉碎。

　　打破沉默的，是龙骐一声轻笑。

　　“我说会拜你为师自然不会违约，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龙骐是个小人物但也不敢虎口拔牙。只是有一事顾忌。”

　　陆允玵耐着性子问：“何事？”

　　龙骐笑，神态放松了许多：“你现在用的是我徒弟的身体，我跪你如跪她，岂不是乱了辈分？试想下，可怜的我以后遇到了小兰亭，是叫徒弟好呢还是叫师傅好呢，哎呀……”

　　“快住口。”

　　陆允玵颇感头疼，但龙骐说的也在理，一时反对不成。

　　他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亲口说了要拜他为师，日后可抵赖不成！陆允玵微笑，那也罢，也不急于这一时。

　　拂了拂袖子：“起吧。”

　　龙骐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灰，问：“我们去哪师傅？”

　　看起来也没那么狡猾了呢。陆允玵发自内心地浮现一丝笑意，拢过龙骐的肩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去香洲。”

　　*

　　日暮晚间一家书店里，龙骐行色匆匆地浏览着一幅古代地图。

　　一百年前的古容国地处东南边隅，水汽丰饶，致使文物多损毁，极不利于考古，今人对其知之甚少。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香洲不是古容国的领土。

　　古容国已在南方，香洲却还在古容国的南方，乃是一片文明不开化的蛮夷之地。居然那里的住民和中原一带的住民人种都不同，语言文字更是不互通。

　　这陆允玵到底是何方神圣？

　　“喂喂。”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在暗中调查的龙骐格外心虚，手脚风快地合上古代地图，换上一本中规中矩的儒家经典。

　　“在看《孟子》呢，想不到你也是个文化人。”

　　龙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吗？暗示他已经看破我的伪装了？毕竟我看起来也不像个爱读书的人，就算看书的话也看不懂《孟子》啊啊啊啊。

　　陆允玵很真挚地说：“要买下来吗？”

　　龙骐：欸？你居然真的没发现吗？还是说你对读书人有种骨子里的羡慕？

　　他干巴巴道：“不、不用了。师傅你手里的书是什么？”

　　“啊这个，”陆允玵笑了笑，把封面正过来：“韩昌黎集。”

　　龙骐内心吐槽：你还真是喜欢韩愈啊。生前喜欢读，死了变成魂儿了还有夺舍去读，也不知道他有多大的魅力。

　　陆允玵对龙骐的心里话一无所知，垂下目光好好打量着眼前的这本线装册子，手指在墨字上逡巡。

　　曾经他有本一模一样的韩昌黎集，那是他的王，他的神君赠送给他的。他还记得那天，神君拉着他的手说：

　　“阿绀，你天生一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如今，故国已逝，故人已去，一本小小的书，又如何能不在历史的硝烟里化为飞烬？

　　“吾七岁时上战场，历经百余仗，至十七夭亡，已有十载。然韩昌黎文化太大，诗多晦涩执拗，实在难读。及至亡故，也才刚刚读完两卷。”

　　他笑笑：“你看我用韩愈诗歌的题目和句子命名招数，是不是以为我文武双修，样样精通？抱歉啊，给你带来心理压力了。其实你看到的就是我所有会的了，不用它们命名，诗我背不下来呀。”

　　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哀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龙骐灌了铅一样，肉眼可见地沉重下来。陆允玵就像一种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

　　陆允玵拍他肩膀一下，鼓励道：“就是说名声大就是好啊，韩愈真是个名人，我来书店里跟老板一说‘韩昌黎’几个字他就知道是哪本书，而且版本和我以前的那本一模一样。喏，真是幸福啊。”

　　龙骐安慰道：“你以后也会很出名的，天下人都会记住你。能做我龙骐的师傅，陆允玵你绝非泛泛之辈。”

　　陆允玵哈哈笑了阵，想到什么，又住了口。但他很快把这不愉快的情绪收拢起来，拢着龙骐肩膀道：“走吧。”

　　城门即将关闭，天色已不早了，只留下一道小缝隙供行人出入。他们便趁着这人困马乏的时刻溜出城去。

　　墙根脚下两个黑魅魅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好像两个石墩。龙骐走过去一瞧，是云翩月和郭远。

　　“你们……”

　　他口干舌燥，拙于语言。此时此刻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被他抛下的徒弟，虽说黎寒不会来找她们的麻烦，但也无法回去，今后前途晦暗，与普通人无异了。

　　云翩月率先打破沉默：“师傅，你确定要跟他走吗？您知道您在干什么吗？”

　　陆允玵也看向龙骐，有些话他想听他亲口说。

　　龙骐反而坦然：“是的。我想好了的，我必须这么做——”

　　“——去寻找答案。”

　　很满意的回答。陆允玵勾起了唇角。

　　云翩月脸色苍白，深吸一口气，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能强留。我和郭师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争取不被城主杀掉，希望有缘还会再见吧。”

　　郭远一言不发，但神情非常沮丧。

　　“走吧走吧，”云翩月凄然道：“照顾好我师妹！你既然用着她的身体，就该好好爱惜，她不像你，她怕疼。”

　　天色沉下来，城门口的人越来越稀疏。龙骐道：“告辞”，转身走过。

　　陆允玵迈开脚要走，又顿一下，望向云翩月和郭远强作镇定的面容，道：“你们不会有事的，龙骐也不会有事的，黎寒他伤不了你们。”

　　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郑重道：

　　“我发誓。”

　　他很快走了。在他身后，太阳缓缓落下，城门轰然关闭，惊起的飞鸟也返回巢穴，安静，安静极了。

　　陆允玵走向等在他前面的龙骐，顺手递过一张手绢，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