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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一团团热浪灼得我面颊刺痛,繁盛的梧桐大叶已将烈阳尽数遮去,唯有这沸腾的空气无处隐遁,争相爬上我身。
      正值盛夏,独今日烫的稀奇。
      有两个婆子丫头正忙里忙慌的四处张望。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佝偻着身子,往下耷拉的眼角,隐隐露出一点点浑浊的眼球。她的口一张一合,几颗磨损的不成样子的牙也一览无遗。
      我百无聊赖地读着她的唇。
      上残牙轻弹中舌,继而咧开,嘴角的皱纹像极了残落失水的花苞。
      我笑嘻嘻的模仿着她双唇的动态,对,她们都在喊我,我叫李潺。
      真有趣。
      另一个丫头一袭粉轻纱,手持一书一笔,三分焦急三分懒洋洋,明明那挺直的腰板一打眼儿就能望见坐在树杈的我,偏偏低着头弯着腰到处扒拉灌木丛。
      赶来的丫头婆子越来越多了,腰板直愣愣的非得匍匐弯腰,背拱得老高萎缩的不成样子反而颤巍巍地抻着脖子踮起脚。
      真傻,才不要理她们。
      我扭头看向另一个方向,这偌大的院子,各色植株错落有致,虽不似苏州府那般精细巧思,却也自有一番大气。
      这是独属于我的怡然时刻。
      我用粘棍挑开最近的那层大宽叶子,阳光直直的扎下来,太阳好像更高了。
      屁股仿佛坐在烙铁上,汗液顺着我的脊背骨往下滑,碰到烙铁处蹦跳、挣扎、继而消失。
      算了。不好玩。
      我抻了抻胳膊,将左眼眼罩调整到舒适的角度。
      左手紧紧攥住刚捉住的知了猴,右手攀住手肘处的粗枝,伸出脚丫去够树干上那一小截疤突,小心翼翼的往下爬。
      不成想压麻了小腿,加上别别扭扭的张牙舞爪的姿势,老天爷啊,果然抽筋儿了!
      触电一般疼得我呲牙咧嘴,身子瞬间腾空,笨笨的向后仰躺。
      着地的一刹,屁股却没发挥它应有的保护作用,这巨大的威力,全身的骨头都各自换了个位置。
      婆子丫头马上迎过来将我环住。
      我瞅着这几张张大的口,那口中的浊气熏得我头昏脑涨,我正要发作,她们忽然都起身了。
      哈,我没猜错,是那紫衣娘子来了。
      她往日必呵斥几个婆子,但她今日面色匆匆,脚步亦急切,只是摆了摆手,嗔怪的叹了口气,让她们闪开。
      罢了,今天我高兴,就不叫她罚你们了,否则我非得大哭一场不可。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兴奋的把手举到她眼前,瞧瞧我发现了个什么新玩意。
      她扒开我的手指,静静躺在我手心的,是一只已破壳变身的知了,一袭油的发亮的紧身黑衣,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我在她手掌心用食指写:虫。
      写罢,我抬头迎着光望向她眼睛。
      光刺得我左眼痛得厉害,但我费力挑起眉头,睁大眼睛。
      她先是眉头紧锁,继而微微一笑,连带着眉头也舒展开来。她蹲下将我揽入怀中,示意我张开手,在我手心描画着:蝉。
      见我疑惑不解,便随手拾起一枚石子,用力地在旁边的干巴巴的泥地划:蝉。又将我手放到她的喉咙上。
      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用力的拍了拍胸脯,意思是我喜欢这只蝉,我有好多想告诉她的。
      知了满树都是,定定地伏在树上,好似每日晨起扎马步的那些个小厮,一动不动。
      但唯有我这枚,黑亮的出奇。
      她却低眉做嘘状,朝北边的内门努努嘴。
      我不舍地将蝉揣进怀里。
      没事,我能等。
      她拉着我向内门走去,我另一只无处安放的小手,在衣服上默默地凑写了无数遍的字:母亲。
      有一抬轿已候在那里。
      这顶轿素的很,寻日里轿子也是稀奇之物。但凡有肩舆出现,必将是奢靡盛华之极。今日这辇,倒别有一番风味。
      我愣愣地挪动脚步,上下打量,还未走到近处,忽而被母亲压住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紧抓着我的手也倏然松开,向那轿行了个礼,使了个眼色,婆子丫头跟着叩倒一片。
      我心领神会,右眼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有模有样跟着叩拜。
      一双云锦绸面鞋映入我的眼帘。
      这鞋十分贵气,翠绿彩绸,流苏为绣,侧面的手工罕见的不是山水花鸟,却是一方如长戟的花样。我瞥见身侧的母亲,她着一双木底素布鞋,被衬地寒颤极了,唯有一点,长度只有我手掌般小巧。有事着急行路,便要婆子搀着她。而面前这双厚底彩绸绣花鞋,却足足有我三个手掌长,虽行的更稳,但少了些许精巧。
      何处能得这般漂亮的绣鞋,我要为我的母亲奉上一百双。
      我正暗暗思忖,我明记得前不久,我母亲尚着一双木底彩锻鞋,那双漂亮的鞋子哪里去了?
      忽有一袭凉意痒痒的捧起我的脸颊,我抬头望去,是一双粗粝的手,宽硬的指关节真是丑陋,磨砂般的触感令我不适,我下意识往后闪了一下,想抓住这只手。
      我母亲眼疾手快,爽脆的打掉我的手。
      我委屈极了,那麻麻的痛感慢慢清晰起来,从手背火辣辣的向上蔓延,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震的坠麻。
      那彩绸绣花鞋的主人却上前一步,抚摸我那只手,在我手心写道:师。
      我试图挣脱出手:因你而被打,你可好,还上赶着当好人了?
      余光瞥见我母亲变了脸色,虽笑容犹在,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我只好定住不动,由那个彩鞋女摩挲我的手。
      此人肤色黢黑,平淡的五官也模糊不清,两根黑乎乎的粗眉,也甚是奇怪,虽为女子,身着华衣,却毫无脂粉气。
      我赌气不去读他们的唇,偏头去瞅她这身衣裙。
      此裙唤作紫罗蜀锦,是市面上时兴且昂贵的绸缎,我虽不好打扮,但随母亲逛市集庙会,也有几分见闻。外衣为一袭紫纱大袖,此纱为西来进口之物,烈日上身不滋汗液,反而生凉。果真是宝贝。
      我母亲啜动着双唇,轻轻掩面。
      “小女过五生辰时被一游历和尚摸了额头,当时只以为是神佛祈福,却不想那日后高烧不退,人也神神叨叨意志不清。”
      说着,将我眼罩轻轻摘下。这些话这些流程,已千百遍,即使我不去刻意读唇,亦懂得。
      彩绣鞋向后一个趔趄,惊吓而由黢黑转青白短暂上脸,又恢复平静。
      “大病四十九日后,才有所好转,但左眼瞳仁日益朱赤,数日后竟变得猩红,视力全失。”说罢,又将眼罩为我戴好,“如今又过六个除日,虽精神大好,但耳朵却慢慢完全听不见了,只能勉勉强强读的些许唇语。”
      从前母亲说起这段,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滑下脸庞。
      但求遍良医的这些年,一遍遍的说明我的病情,眼泪也终于流干了。
      彩绣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潺儿已然豆蔻。”说着狡黠的侧身,又展开手,竟是我那枚黑蝉!
      我赶忙掏自己的怀里,果然不知何时,让这厮给偷去了。
      “潺儿虽有豆蔻之龄,却只有十岁孩子的身量,更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爱玩爱闹。”
      “谁说不是,”我母亲上眼皮已然黑紫,下眼皮却焦黄泛红,眼睫轻轻一颤,接话道:“饮食挑剔,终日草药为伴,何能长个头?养到这样,已经是我不眠不休尽了全部心力。”
      紫鞋女显然不是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又将话题岔开道:“这个季节的蝉鸣,吵的惊人,教人心烦意乱,休息不得。”
      说着,将黑蝉放到我的左耳边,噗嗤一笑,“只有她置身其中还怡然自乐,塞翁失马,也是别样的福气了。”
      我读不懂她那厚重又快速一张一合的唇,干脆去抢那枚黑蝉。
      她预判了我的动作,灵活地微微抬手,黑蝉腾空而起。
      我刚伸手去接,她展臂以迅雷之势,又将黑蝉收入掌中。
      “小闺女似乎身体也十分羸弱?”彩绣鞋女凑近我母亲耳边,有意压低声音。
      哼,我可是读唇而非听声,哪里瞒得过我?
      “是呢,”我母亲叹了口气,“怕风又怕雨,唯有这种盛夏,才能到院子中稍玩一会。但也不过是几个婆子丫头陪着捉迷藏罢了。跑跑跳跳是万万不能的。”
      此女沉默良久,与我母亲相视无言,时而又打量我。
      我被看的不自在,索性躲到一旁独自玩蝉去了。
      这似乎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在我日后无数次向后回望,模模糊糊又寂寥无声的记忆,只清晰记得那颗黑亮亮的蝉。
      捧着那颗黑蝉的母亲,就站在石碑前,朝我招手。
      我记不清我是悲伤还是欢喜,亦记不清当时母亲的面容。
      她的嘴一刻也不停的张张合合,时而兴奋的走来走去,时而又抚摸着我的发髻。她嘴角的沫和起皮的唇,对比分外鲜明。
      到太阳西斜时分,我便被几个婆子丫头,伺候着上了那台轿。
      拼凑不起完整链条的我,只有零零散散的闪回几个定格的片段,这是一米五的视角下,静寂无声的记忆碎片。
      但我仍隐约有印象那石碑上赫然几个正正方方的大字:青州府。
      几个丫头交头接耳,高兴地不行:“出了这个碑,就离开青州府了。”
      “要去哪里?”
      “省城。嘿,我还第一回去省城呢。”
      省城,我跟着她们的唇默念,省城是什么地方?
      想罢,我又回想起那个字,轻抚去掌中的汗,在手掌心一笔一划的回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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