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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曙光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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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哲辰,你们曾见过的,在北冥仍心甘情愿唤我兄长的时候,你们就见过的。
北冥之所以会沉入冥河,是因为千年之前杀入地府篡改生死的魔神掀起的巨浪。那个时段里逝去的灵魂大多都在动荡中消失,同北冥的过去一样淹没长河无迹可寻。
我没有能耐潜入暗流之中,亦没有回溯历史的能力,我只是看着他背着那把随葬品,漫无目的的等待。我一直认为,他等不到你。
直到被我所中伤至心脉尽碎的北冥在昏睡了五十几个年头后突然醒来。
请不要这么看我,那确是我的罪过,我也正在用这样的方式补救。
我盘查了所有那个时段死去的人,想要找出他复苏的原因。但这项繁琐的工作花费了我近百年时间却一无所获。我只能转变思路,寻找北冥在苏醒之前可能遇到的所有人,而这更加困难。
最终我便找到了你,一个北冥刻意隐瞒的存在。
我找到那一世的你,以及你的每一次轮回。我借由你的记忆追溯到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的北冥,以及他的过去。
或许北冥说的没错……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
【染尽尘土的、某人的记忆】
“若是没记错,少将年方二十吧。”
对面坐着的人捻着酒碟向着他开口,话里颇有几分调侃着年少气盛的意思。
他只是垂眼看着桌上碟中的酒水,并不理会。
“鄙人几番求见皆被拒之门外,苦等直今方得所愿。不过,此等亦恰恰证明少将的忠孝之心。倒是鄙人强人所难,未能顾及彼之丧父之忧,此乃鄙人的过失。”
他冷哼一句,照旧不看他。
“少将莫不是忘了在下?为何一言不发?”
“忘不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一口饮下,将那酒碟重重扣在桌。他抬起眼,终于看向了面前一身素装的青年。
“苏公子乃卫国人,亦是拒守孝道、杀妻正道、两度周转的果决谋士。这一杯酒,便是末将对苏公子推举赏识的谢礼!”
他一字一顿说完这一切后便又低头垂目不再去看,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但对方无视了他的态度,甚至得寸进尺地往他这靠了些。
“这便是少将上书驳斥鄙人、偏见在下的缘由?”
狡猾若蛇蝎的人眯起墨黑色的眸子,嘴角擎着那琢磨不透地笑骤然安静不语。他只能看见他纤细的指尖轻敲着桌面,时不时端起酒小酌一口。
他不想看,他想要坚定他的立场。但在无法估量的对手面前,他终究还是败在疑心和耐性上。
他警惕的一瞥却正中下怀,他直接对上了对方把玩戏弄的眼神。
这家伙一直盯着自己!
“少将,踏在楚国土地上的汝或是没有质疑楚王的特权。你我,来日方长。”
青年起身离席,不顾他愤怒涨红的脸向着他躬身行礼。
“三日之后鄙人将送来一份谢礼,请少将务必收下。”
……
破旧的老屋修缮一新,父亲的碑文也已经立好在坟头。他站在那块崭新的石碑面前,脑子里全是前几日替父亲所见的风光大葬。
他记得在那轰轰烈烈的乐响中,他好像看见了青年朦胧的影子。
他亦然记得,那位伺候着青年的侍女仅仅因为端茶时的一点失误便被剁去了双臂,流血而亡。
而此时一切的策划者正在自己身后同自己一起安静地立在墓前。他回首望去竟看见青年的脸上似乎也挂着几分虚假的哀意。
“苏公子对自己的母亲可未曾面露这样的神情吧。”他冷嘲,“真是戏谑。”
青年将目光从碑文上抬起,看着他:“那少将是喜欢这份大礼了吗?”
诚然,终身郁郁不得志的父亲以他生前那一官半职实在难有这样规格的待遇,而追求这般待遇也正是父亲致死都还在念叨的理想。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违背内心地面对这样品格的人说出几句感谢的话。
他只能从嘴里憋出几个字:“苏公子当真是礼贤下士……”
“‘可苏公子的财富与资本不亦然是父辈之物吗?’少将是要这么说吗?”
青年拂去白衣上的晨露向他轻笑,转身离去。
……
明法审令、整顿吏治、废除世禄……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变法都是对的,陛下命他成为令尹亦是无可厚非。
只是……
兵戈弄舞,卒士们的操练声打断他的思绪,他从满腹怨念中拔出,看向向自己拱手禀报的军领。
“报告将军,演武结束。”
足月的操练卓有成效,行静聚散已然整齐划一,剑武戈动也颇到位有力。他满意颔首,目光扫向身侧的青年。
青年手里的蒲扇抬起,掩唇一笑。
“阵型单一,军备不齐,毫无志气。这群孬种若是真上了战场,怕只是击鼓三声便做鸟兽散了吧。”
“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统帅亦是年少无知之人……总而言之,尚可。”
恕武将粗鲁,但他此时真的很想给上一脚。这番言论将战士们几日的汗水贬得一文不值,简直是目中无人。
“少将莫要这番脸色。”青年语气嘲弄,“待汝等打败归来再这般难看也不迟。”
“若吾等攻下百越……”“若汝等攻下百越,少将尽管向在下来索求便是。”
他怒目而视,却只见那轻薄之人摇着扇子躲回了帐篷。他只能重新面向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看着他们眼里燃起的熊熊烈火。
“今众目皆见,若攻下百越,每人百两黄金!本将便领着各位向那令尹讨要!”
……
他踏进帐篷时,那个混蛋正在桌前等着自己。
“苏长卿……”“稍安勿躁,不妨先听听鄙人的见解。”
青年向他招招手,俯身撑在地图前。他只能止住发难,将信将疑地凑近。
“此城两面皆山,平常的阵法难以展开;战时正逢雨季,山路泥泞崎岖,若不备以干草铺路便难以行军驾车。”
……合理。他心中的怒气消退了些,但抬头看见那笑时又马上高涨起来。
“这便是令尹居高临下贬低众军的缘故?”
青年似乎没有料到他依旧守这般态度,他看见青年微微挑眉,反问:“难道少帅要抓着这点不放?这怕是有些太孩子气了。”
“令尹亦不过长了末将三年,又有什么资本斥责末将的年少?”
“好好好,看来是在下眼拙看错了人。”青年闭眼摆手向外走,“少将确是有志气———这气性可没谁能比喽!”
“你……待此战胜利,令尹可不要装疯卖傻不讲信用!”
……
毫无疑问,那一战士气高涨,他大胜对手攻下了百越。
他第一时间去找到青年的时候,院里歌舞生平。青年托着腮坐在席上,隔着人群冲他招手发出邀请。
他穿过那群花枝招展的歌女们,来到席前。
“赢了。”他低头望他,看着微醺的青年抬起眼睛笑望他。
“那可真是不妙……”青年端着酒为他斟了一杯推给他,“看来这次真是栽了啊……”
“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是啊。”
他饮下那杯,看着青年沉醉在那些花枝招展的面孔和曼妙舞姿中。
“令尹不会食言吧?”“不会,在下已经派人将黄金送过去了……分发的事情,还要麻烦少将。”
居然这样轻易?大抵是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青年撇过头看着他,开口解释:“诚信乃人之本金,鄙人不至于傻到用日后基础去换身外之物。”
“但愿如此。”“就是如此,少将大人,请问汝想要何物?”
我?他被问倒了,他还没考虑过这个,因为他本以为这人会死皮赖脸不认账。
“黄金、权位,还是美人?这下面的姑娘少将挑顺眼的去一个也没有问题……”“不要。”
他咬着牙,想不出来。
青年来了兴致,他不再去看舞女,转过头盯着少将:“这么困难?难不成少将无欲无求?”
他亦然非僧侣之人抛去凡念,但那些愿望说起来,也就是“忠孝”二字。
“罢了……欠着吧。下次有了记着要便是。”
青年歪着头眯着朦胧的眼,摆手笑道。他觉得他今日似乎特别高兴。
果然是轻浮好色之人……
……
诞辰那日,他收到了那把长长的佩刀,来自青年的贺礼。
这把佩刀四尺有余,由黑金石打造,通身玄黑。他带着怀疑尝试着拿起时,却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重。
“按理说这把刀应该将近百斤,令尹是如何将其打造的如此轻便的!”他难掩喜欢,“真是神了!”
“喜欢便好,不枉费鄙人四寻工匠的一番心意。”青年也甚是满意的模样。
“只是……这把刀也未免有些过长了……”
他试着将它按照拔出佩剑的方式出鞘,长长的刀刃却成功卡住了手臂。青年帮着将刀和他都解救出来,终究还是忍俊不禁。
“令尹这是借着送礼来玩笑末将!”
“哪有,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青年收好刀,郑重地将它搁好在案上,“这样单刃的佩刀在世上寻不到另一把,不过只是鄙人天方夜谭的遐想罢了。”
“倘若平日闲暇空缺,少将不妨试着研究研究,打发打发时间。”
这样吗……那倒是劳烦您了咯。
他就这样靠在屋里盯着那把长刀,它和青年便是这场生日里为数不多的来客。
“我听说前些日子好几世家都上书反对变法,称什么‘贵人皆甚苦之’,求着陛下不要信你……”
“听说宜?丞相也总是呈堂控诉,甚至……”
青年沉默地喝着酒,倚在窗伸手去挑逗枝上的鸟雀,似有似无地应了声。他感受到了一阵淡漠的忧虑莫名萦绕。
“那少将呢?”
“嗯?”他愣了下。
青年转过脸托着头望着他:“那少将也这么认为吗?”
“……不了。”他诚恳摇头,“削减俸禄补贴军费是绝对正确的。家父正是因为军力衰颓屡吃败仗,最后才含恨而终的……”
“可从前少将可是不信我的。”“那是……那是因为不了解。”
青年蓦然笑了声,似有些勉强和疲惫。他看着青年再度转过脸,扶在了窗上。
“忠……孝……吾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吾又是为了什么?吾的归终……又将何处何时而至呢?”
自言自语,好生惆怅。他不得不走过去靠近他,坐在他面前。
“令尹是醉了。”“吾没有,吾还醒着。”
青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但他知道他仍是向着自己说的。
“恶战即至,千万小心。吾等汝凯旋。”
……
他带上了那把长刀,上了战场。
他伤了右臂,艰难吃下了胜利。待他攥着信物跨马加鞭匆匆赶回时,却得到了两个坏消息。
贤明用人的楚王薨了,而成为众矢之的的青年在楚王的葬礼上被暴动的世家用箭所伤,差点丢了命。
“若不是主公借着丽兵于王尸者诛三族的历法扰乱了那些人的计谋,恐怕……”
小丫鬟哭哭啼啼地捂着脸,他定定地呆了半晌才终于恢复了些神志。
他缓缓往屋里走,直到靠到床前。那道被裹紧的伤口将胸口的白绸晕染,他分明见过了那么血海尸骸却依旧觉得那般刺眼。
青年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滑向他被包扎的右臂,那只比平日都要苍白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看来少将也马失前蹄啊。”
事到如今这家伙还在扯皮!
“真是够了……”他哭笑不得,“令尹也真是……”
“不用这么称呼吾了,”青年苦笑着摇头,“马上便不是了。”
青年抚胸咳嗽起来,他赶紧起身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放倒躺好。他感受到青年的面颊贴近了自己的胸口,他低着头看着他眉眼写满晦涩难懂的情绪。
“早知会这般孤立无援,汝就应当同吾一起去的……”他攥紧拳头,“至少……不该让汝一人。”
“长卿……这是吾的过错……”
……
他们的故事分明才刚刚开始。
一见生情也罢,日久生情也罢,在生死面前终不过是一场空。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没能在早晨拦住出门的苏长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是在两个时辰之后,才行袖口翻出那张纸条的。那是苏长卿在临行时塞进去的遗言。
苏长卿他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他为何还要去?
他策马疾驰而来时,大火已经蔓延至整间屋子。他不顾阻拦地冲进火场,看见了殿中伏着的苏长卿。
苏长卿伏倒在案上,手边的酒盏翻倒在地洒了一片。他安然地睡着似对周边的火苗毫不知情,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把那碗毒酒心甘情愿饮下的。
“苏长卿!!”
他抱起他赶在坍塌的最后一刻冲了出去。灼烧的痛楚让他全身抽痛,他跪在地上看着苏长卿的手从怀中无力地滑落下来。
“吾带汝回去,现在去寻医师大概还来得及!”
他踉跄着想要站起,但苏长卿却扯住了他的衣角。他赶紧握住那只努力想要伸向自己的手掌,攥着它让长卿抚上自己的面颊。
“罢……了……吧……”
苏长卿失色的眸子若一对被风霜掩埋的玉珠,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墨黑里逐步浸出鲜红,看着那七窍皆被洪流充盈。他伸手擦去那些血,却只是愈擦愈多。
几滴纯净的液滴滴落而下,但在那嚣张的火焰面前微不足道。
“苏长卿……汝骗吾……汝分明说是要谋一条生路……汝为何要送死……”他低头贴上那冰冷的唇,悔不当初,“莫要再戏弄吾了……吾会恨汝的……”
苏长卿的嘴角抽了抽,艰难地向他最后一笑。
他不敢看,他只想当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但那真真切切扑在皮肤上的气息已经越发冰冷和虚荣,最后逐渐消逝。他感受到那怀里的躯体逐步脱力,若绸缎般瘫软下来。
一只药瓶从苏长卿的怀里滚出,他看见了上面的字。
那是瓶烧伤药。
他绝望地痛哭失声。
……
苏长卿死了,世家的主要敌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也没法提起刀来,他的手臂被烧得很严重,旧伤新伤接踵而来彻底将他打垮。
苏长卿的葬礼冷清而安静,直至最后,他仍不知他该归乡何处。
这样一位无主之人,在千肠尽断的痛苦中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为他寻了一块寂静的去处,将他归葬大地。
下葬那日,他遣散众人,在墓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将那把随身携带的长刀取下,挂在了石碑上。
“苏长卿,汝欠吾一个愿望。吾不喜欢这个,吾要汝和吾来换。”
“苏长卿,汝一向会为自己留后手的,汝不该这么傻的,对否?”
“长卿,汝会回来的,对否?”
回应他的只是秋叶凄凉的沙响,他抬头望向那枝头,好像看见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那萧瑟的后半生中,将充满年少所求而不得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