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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记得小蘋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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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毕,沐卿儿下了台。她踉跄回到房中,才发现自己竟吓出一身汗来。
是他了,是他了。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终于让我找到他。
她心中暗暗想着,眼泪就涌了上来。她粉拳紧握,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才一字一顿道:“戚景陵,我要 你血 债血 偿。”
正在这时,有人轻叩房门道:“沐小姐,有位先生要见你。”
她连忙用手绢拭干泪痕,又拿出卸去油彩用的貂油装作正对镜卸妆,方道:“请进。”
靳海川入得房内,对沐卿儿恭敬道:“沐小姐您好,我家老板想请小姐喝杯茶。”
她只作不知,问:“你家老板是谁?”
靳海川走近些,将一个紫绸锦盒放在她的妆奁旁,回道:“是如今静竹会的大当家,戚景陵。”
她早料到眼前何人,也料到他一定会找她。只是听到那三个字,她心中还是不由一颤。
“戚先生定在哪家茶楼?我一会儿卸了妆便过去。”她强自镇定下来,轻描淡写道。
靳海川把锦盒打开来,是一串白萤剔透的东珠项链。他笑道:“沐小姐这是哪的话,怎么能让你自己过去。戚先生留了车侯在程府门口,一会儿自有人送小姐过去。”
她轻笑一声,眼睛并不看那东珠项链,微微颔首算是告诉靳海川她知道了。靳海川鞠了下,退出了房间。
她将油彩彻底洗净,露出十分白皙的肤色。又换下了戏服,只着一件蓝底印花的旧式旗袍,看上去倒是中规中矩的。和戏班里其他人道过别,走到程府门口,果然有辆黑色的汽车侯在门口。是当时有钱人家最流行的纳许,她想起家里曾经也有这么一辆……只觉眼泪又涌了上来,只得深吸气将它逼回去,才笑着走下阶梯朝汽车行去。司机看到她恭敬地叫了声“沐小姐”,又为她打开车门等她上去,便驱车往戚景陵所定的茶楼去了。
原是上海最好的海青楼,靳海川早就候在了门口。待车停定,又帮她打开车门,亲自领她去了二楼最大的雅间。
雅间被装潢成古时大宅的样子,房门亦是旧式垂花门,两边雕刻着怒放的腊梅,看上去倒是雅致极了。她随靳海川入了垂花门,戚景陵已经站起身迎了上来。
他笑道:“沐小姐刚下戏就叫您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正偷偷仔细打量他。肤色有点黑,剑眉星目,笑起来嘴唇呈好看的形状,眉宇间自然透露出一股毋庸置疑的霸气。着一身灰色洋服,倒显得人颇有玉树临风的味道。说话的声音浑厚低沉,掷地有声,却是十分好听。她轻轻笑道:“是戚先生客气了,请我来喝茶,倒是帮了我呢。”
“哦?戚某帮了沐小姐什么忙?”戚景陵不觉疑惑道。他看着眼前女子浅笑,双眼自然眯起来,竟也是亮闪闪的。她卸了妆,脂粉不施的脸上却是白白净净。没了台上那份妩媚,更似江南的采莲女子,让人由衷感到舒服。
“刚刚在台上唱戏,中途竟忘了一句宾白,我正愁怎么跟老板交代呢。这不,戚先生就邀我来喝茶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甜腻温软,语气轻松调皮,似与旧人说笑那般。这让戚景陵心中又放松几分。只听她又接着道:“我唱得也不好,让戚先生见笑了。”
“沐小姐才是说笑。堂堂如是班当家花旦,在这上海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沐小姐唱得也是极好。”这女子倒是谦虚。他暗自想。
沐卿儿笑开来,轻轻问:“那戚先生可喜欢?”
这一句问得唐突,连靳海川都不觉多看了她两眼。戚景陵只笑笑,说:“说了这么久还没请沐小姐入座,戚某真真是失礼。”说着便引她在梨花木大桌旁坐下,心中却乱了。
沐卿儿暗自好笑。男人,再有权利,再与众不同,都是一样。
靳海川退了出去,房里独留两人斟茶说笑。沐卿儿将自己在戏班里遇到的一些有意思的事说与戚景陵听,说到一些地方自己就先笑出声来。戚景陵始终微笑着听她说,他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也会忍不住笑出声,只是很少说话。
沐卿儿喝了口杯中的茶,点头赞道:“是极好的明前龙井吧,戚先生真是阔气。”
他不禁吃惊,问:“沐小姐好厉害,竟品得出是什么茶,甚至还能知道这是普通龙井、雨前龙井还是明前龙井,戚某佩服。”
她道:“清代品茶名家赞誉龙井,说此茶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我们家乡多以采此茶为生,这句话是许多人从小就懂的。这茶啊若是配上虎跑泉水,那才是最好喝的。”
他听她这么说,也端起茶细细品了一口。说:“我不懂那么多,只是这茶确是甘香如兰,我是极爱饮的。沐小姐是杭州人?怪不得举手投足都颇有江南女子的灵气”
她又挑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眉头却微微蹙起。戚景陵奇怪:“怎么了?可是这桂花糕不好吃?”
沐卿儿摆摆手,笑说:“味道是不错的。只是相较城南那家桂香坊差远了。那家戚先生吃过没?我是极爱吃的呢。”
戚景陵愣了一下。桂香坊,想起以前宛白也很爱吃他家的桂花糕。他每次总会先去城南买了桂花糕再去找她,为的只是想看到她欣喜的神情。后来那件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一些地方,例如城南的桂香坊等等。只是怕路过的时候便会想起她,想起那些在心底的伤口上早已腐烂的记忆。他回过神来,见沐卿儿正盯着他看,那眼睛竟和她的极像,他不自觉叫了声:“宛白。”
沐卿儿感到莫名其妙,问:“戚先生你还好吧?什么宛白?”
戚景陵被这一声拉回了思绪,才笑道:“没事,一时走了神。”他眯起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看清眼前人。恩,是不同的,她们两人是不同的。宛白总是很温婉的样子,从未像她这样放肆地笑过。如果说宛白像空谷中幽兰,眼前女子就似清水中的菡萏。清雅却灵气十足。
“没事就好。戚先生,天色已晚,我得回戏院了。”说完,她起身对着戚景陵行礼,道:“告辞。”
戚景陵点点头道:“那我差人送沐小姐回去罢。改日再去看沐小姐。”遂叫了靳海川送沐卿儿回去。
他站在窗边看见那抹淡蓝色的身影上了车,又待车开远了,才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烟雾缭绕开,遮住了他的视线,只见车灯越来越远直至不见。戚景陵眉头逐渐蹙起,回首看着桌上那青釉茶杯,一时心中复杂极了。他收回目光,却看见桌旁的地上有抹白色。他拾起一看,原来是块手绢。
手绢的材质摸上去很是柔滑,上面有淡淡地香气。不是那些脂粉香,更不会是那些夷人用的什么香水,而是天然的,若有似无的。他把手绢翻过来,见下角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莲旁还有个小小的卿字。
“呵,竟是白菡萏。”他低语一句,心中有不被察觉的欣喜。他方才把她比作清水中的菡萏,而她的手绢上果然有这种花。
靳海川吩咐司机把车开到戏院门口,沐卿儿却道:“先生不必麻烦了,到前面的路口请便是。”靳海川还想出言回绝,她又说:“我的一位朋友病了,想顺路去看看她。”
靳海川听了,又问:“沐小姐的朋友住哪儿?我送你去就是。”
沐卿儿摇摇头,笑道:“不用了。前面的路口左转,走几步路就到了。”
靳海川见她一直坚持,也不再多说,只招呼司机在路口停了下来,又说:“那沐小姐一路小心。”
沐卿儿颔首应了声,兀自下了车走了。待得身后响起汽车开动的声音,她才停下来,转过身去,看着汽车驶远。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在路边找了个黄包车,朝城郊去了。
那车夫在城郊停了车,欲言又止的样子。沐卿儿觉得好笑,从小包里拿出银子给他,又问:“小哥怎么了?想说什么吗?”
车夫咳了声,说:“姑娘,这一区都是乱坟啊。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本就不安全,还是别待这了,快回去罢。”
她轻笑,说:“小哥,您就在这等我,我上山去一会儿就回。到时付你双倍车钱。”
说完打了个火折子,就着月光往山上去了。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上。虽然路上磕磕绊绊,却还是轻车熟路的。
“爹,娘。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们。卿儿只是想告诉二老,杀人凶手找到了,卿儿一定会为我们端木家报仇雪恨的!”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她用手一抹,原来是哭了。“爹娘请放心吧。这段时间不能来看您们,还望爹娘不要怪罪卿儿才好。待得大仇报了,卿儿定将二老带回杭州,而不是在这乱坟山上。”
她转身下山。来时天边那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