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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阳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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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的听风馆一派纸醉金迷,傍晚时分下起的小雪,此时已在地上浅浅的铺开一层,院中两排红色的纸灯笼被高高挂起来,凄迷的灯光落在雪上,楼里隐隐传出嬉笑的声音,有几分说不出的慵懒颓靡。
殷旦是第一次来花楼,原就纯情的他此刻更是无措,身边的女人见他年少羞涩的模样都笑起来,不停地向他劝酒,殷旦不只如何拒绝,只能悉数饮尽。
和殷旦的窘状比起来,尚书家的小公子宋承砚却是左拥右抱如鱼得水。他揽着花魁娘子促狭的看着殷旦:“纯一,怎样?是不是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有没有乐不思蜀?”
殷旦面上泛红,不知是因不胜酒力,还是因了宋承砚那句调笑。
他和承砚自幼时便在一起,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承砚长大了一派放浪形骸,自己却是一副拘谨内向的性子。父皇常常看着他这个太子莫名叹息,担心他生性懦弱将来难担大任。
又不是他愿意当太子的。殷旦有时想若是弟弟殷玄是太子就好了,他从容沉稳,办事利落,大家都喜欢他,若他是太子就皆大欢喜了。
殷旦推开门走到廊上,雪依旧未停,静静的落满了听风馆的重檐朱瓦,素净如纸,和被关在门内的喧嚣浮华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战在一盏灯下恍惚了片刻,直到扑面的冷意让他酒醒了几分,才随手招了一名路过的龟奴问明茅厕的所在。
从茅房出来,殷旦有些懵了。想起承砚曾说过听风馆是京城最大的花楼,这话真的没有错——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不知转过几道月牙门,耳边的浪声笑语越来越模糊,殷旦知道自己一定是走错了路。
出门时忘了把鹤氅披上,这时殷旦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京中的冬天竟是这么冷。殷旦一边将肩上的雪花拍打下来,一边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大概是听风馆荒废下来的院子,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下人,全没前院那份红灯高挂的热闹。只有雪悠悠的落着,不知何时处了月亮,映着满院的寂寞。
是继续一个人乱走下去,还是在原地等承砚来寻,就这样犹疑着,耳边忽传来一阵琴声,慷慨疏朗的调子,是一曲《酒狂》。
殷旦循着琴声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一道月牙门,又是一座院子,琴声便是自这里传出来。
男子在雪地上盘膝而坐,抚弦急奏,雪花一片一片无声的落下,而那男子恍若未觉,衣襟坦荡的敞开,露出瘦而精壮的胸腹,浓墨似地的长发用红色丝绦随意的扎在头顶,青丝披挂而下,铺在他的肩颈与脊背。
殷旦站在月牙门旁看得呆了,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却未想扰了抚琴的那人。
铮然一响,琴弦应声而断,雪地里的男人皱了皱眉,似乎颇觉扫兴,他将琴从膝上推下,琴落在地上又有几根琴弦挣断,发出一种金石崩裂的声音。
“你是谁?”殷旦犹豫半天,终于怯生生的开口问。
男子并不回答,他抬头看着殷旦,朗声反问:“你又是谁?”
殷旦被他凌厉的目光逼得手足无措,惟听见自己胸膛中心跳若擂鼓。他张口语言,却想忘了怎么说话似的吐不出一个音符。
“纯一!纯一!”远处传来人声,殷旦听出是承砚在喊自己的小字,一定是发现自己半天没回去,于是带着人四处找他了。
男子扭过头看着远处执灯来寻的众人,冷哼一声,俯身拾起地上的七弦琴抱在怀里,在众人来之前便从一旁的侧门离开。
宋承砚找到殷旦时手都抖了。他一刻也没敢停留,当夜就带着殷旦回宫。
回去的路上宋承砚不停地骂殷旦:“殷纯一,你从小就傻还敢乱跑!你若是让人拐跑了,我爹非把我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殷旦抱着暖手炉缩在马车的一角,不敢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惶惶的瞅着他。
离开时走得急了,那件鹤氅就留在听风馆没带走,殷旦在雪地里站了半天,此刻还没缓过劲儿来,脸还是青的。
宋承砚突然就骂不出口了,他泄气似的叹了口气,把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披在殷旦身上,道:“我的太子殿下,以后出宫,吃喝拉撒你都千万别离了我。”
殷旦乖乖的点了点头。
太子雪夜逛妓院的事儿不知怎的就在宫里宫外传开了,皇上气呼呼的闯进东宫,原本想训斥一番,但一看太子那副不成材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一句话没说就拂袖离开了。
后来在宫里遇见殷玄,对方问他:“听说殿下前几日在宫外险些走失,此事可是真的?”
殷旦有些尴尬,脸立刻烧起来。
他向来不擅与这个弟弟相处,殷玄是那么优秀,和他在一起,殷旦总觉得自己亏欠着他,仿佛是自己抢了弟弟的太子之位。
没有得到回答殷玄也不介意,他笑笑,意味深长的说:“殿下身份尊贵,加之秉性纯良,日后出宫还是小心为妙。”
殷旦连声道谢:“皇弟说得是,说得是。”
与殷玄分开之后,殷旦就急急忙忙赶去尚书府。
宋承砚因为带着太子出入青楼这件事被宋尚书施以家法打了个半死,还要禁足一个月。殷旦去探望他时,宋承砚还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一副快死的样子,他的姐姐承画在一旁照顾他。
他恨恨的对殷旦说:“肯定是韩凛把事情捅出去的,那晚他就在听风馆。那小子早就看我不顺眼,必是想借着这事儿整我!妈的,有种等爷爷我好了——啊哟!”
许是太过激动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宋承砚疼得龇牙咧嘴,他姐姐赶忙过来安抚他。
韩凛是长安侯的独子,京城出了名的才子加美男子,除了有些眼高于顶的桀骜,倒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不知为何,宋承砚就是与他不对眼,处处看他不爽。
但殷旦觉得,韩凛那样的人是不屑于传流言的。
从尚书府出来,天色已晚,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雪不大,落在人眉睫指尖,顷刻就化开了。
殷旦就想起那个于雪夜抚琴的锦衣的男子,那副磊落疏朗的样子烙在他的眼底,挥之不去。
不知道他的琴修好了没有。
殷旦在尚书府的门口立了半晌,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的琴是因为我才弄坏了,我该给他赔个礼的。
到了听风馆,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几个在门口招徕客人的龟奴误以为殷旦是嫖客,不由分说将他拉进馆中。
尚未入夜,比起第一次来时的热闹,听风馆略显冷清,清闲着的鸨母见客人来了急忙迎上前来,招呼道:“这位公子看起来眼熟得很,不知要点哪位姑娘?”
“不是,不是!”殷旦急忙摆手说,“不是姑娘,我找的人是男的!”
鸨母会心一笑,“一看公子就是识货的人,听风馆的小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比外边相姑堂子里的兔爷儿差,不知公子找的是哪个倌儿?”
“我不是来找小倌的,”殷旦一听知道她又误会了,面红耳赤的解释,“我找的人会弹琴,前几日我在后院里碰见他,不小心坏了他的雅兴,这次……这次是来道歉的……”
鸨母闻言,热情立刻冷了下来。
“公子找的大概是我们馆里的琴师阮放,我让人带您过去吧。”说着招了一个粉衣的姑娘过来吩咐她带路。
“阮放不比一般人,他可不是出来卖的,我劝公子还是别招惹他的好。”鸨母好心的奉劝殷旦。
阮放住在听风馆的僻静处,粉衣姑娘带着殷旦七拐八拐了好一阵才到。
阮放正侧身躺在廊上看雪,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拿着白瓷酒碟,衣襟敞开着,似乎全然不觉得冷。
见着殷旦来了,阮放抬头冷冷的瞅了一眼,问:“怎么又是你?”
那一眼让殷旦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紧张得不知所以,张开嘴就乱起来:“我知道你叫阮放,我那天弄坏你的琴,我是无心的,我那天以后一直记挂着你,我、我喜欢你!”
阮放没说话,殷旦身边的粉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殷旦被她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看着阮放。
阮放却没看殷旦,他从地上起身整了整衣襟,吩咐那粉衣的姑娘:“是我到前面弹琴的时候了,子衣,去把我的琴拿来。”
子衣应声进屋将琴抱了出来,和阮放一前一后的朝前院去了。
殷旦冲着阮放的背影喊:“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他握着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害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但前面的人头也没回,甚至脚步也没缓一下。
倒是子衣笑回过头来,笑嘻嘻的看着殷旦道:“先生说,随便你!”
这一年的冬天,京城大雪连绵不绝,仿佛一心要淹了这浊世喧嚣。
听风馆的生意依旧热闹如常,门口的灯笼映红整条花街。
殷旦日日风雨无阻的来,日子久了,楼里的姑娘也认识他。殷旦一踏进听风馆,就有姑娘从二楼探出身来嗤嗤的笑他:“公子又来啦,阮先生在后院等你呢!”
这样被戏谑多次,殷旦还是忍不住脸红。
阮放喜欢在后院弹琴,尤其是下雪的日子。多数时候阮放并不搭理人,殷旦只是在一旁看他便满心欢喜。
这次来,阮放并未弹琴,他盘膝坐在廊上,一边烫酒一边看雪。殷旦在他对面坐下,忍不住问:“先生喜欢雪吗?”
“喜欢到谈不上,只是稀奇。”阮放端着酒碟,眼神落在满院铺地的白雪上,“我的家乡从不下这么大的雪。”
“先生不是京城人士?”殷旦有些惊讶,这是阮放第一次对他谈起自己的身世,“那你的家乡在哪儿呢?”
“家?”对面的人声音顿了顿,而后才说,“从此往东南走,有一个叫青阳的小镇,那里有广漠的平畴,黄金石的花田围绕在拔地而起的石峰周围,潮湿的暖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睡梦里能够听到花海轻轻摇曳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的指向东南的方向,雪花轻柔的掠过他如剑的食指,然后悠悠落地。
殷旦在这个奇异的冬夜仿佛真的看到疆域的东南有一片黄金花海,嶙峋的石峰突兀的耸立在月色下,在沉睡的花田上投下细长削瘦的阴影。
后来他想,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夜晚,仿佛梦境一般,让人永不愿醒来。
残冬未尽,皇上却染了风寒,起先不过是有些头痛发热,谁知拖了半个月,病势愈沉,卧床多日仍不见起色。
朝中人心浮动,太子党和二皇子一派冲突多了起来,两方人马朝堂上唇枪舌剑私底下勾心斗角,京城中一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已经开始忧心,生怕自己成为这一场皇权游戏的牺牲品。
飓风风眼中的两人却依旧平静的不见一丝波澜。
二皇子殷玄闭门谢客,除了每日进宫请安早没有别的动作。殷旦那里,皇上病中下旨太子监国,再无空闲出宫。有时夜里批改奏折,神思恍惚了些,就会听见飘忽的琴声传来,自远而近。仿佛一推门,那人就在门外的雪地里按琴而坐,锦衣如雪。
伤还没好利索的宋承砚刚被尚书解了禁足令,就迫不及待的去找韩凛挑事儿,结果又被宋尚书痛打,再次禁足。
琐事一件一件,等殷旦再次见到阮放,已是桃花含苞的时日。
殷旦在后院等了很久,阮放才从前堂奏曲而回。
那时殷旦已经趴在书案上睡了,桌上点着一盏灯,火苗突突的冒出来,衬得挂在后壁上的一把黒鞘长剑忽明忽暗。
听到开门的声音殷旦就醒了,他看见站在门旁的阮放,有些羞涩的笑,带着长梦初醒的惺忪与朦胧。
他说:“先生,我梦见青阳了。”
阮放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灯火不明,他整个人被掩在阴影下。
“你想去青阳?”他问。
早春的夜晚依然料峭,微微的寒气袭肘而来。殷旦拿着灯走近他,小心翼翼的回答:“嗯,我想和先生一起去。”
“你说你喜欢我?”灼灼的灯火下,阮放的表情阴晴不定,而逼视着他的眼神锐利而冷漠。
殷旦受了惊吓,一时没拿住,手中的灯落地,他急忙手忙脚乱的去灭火,却不防被阮放一脚踩熄。
黑暗中那个人捏住他的下巴,低下头亲他,力度凶狠粗暴,如果那不是一个吻,殷旦会以为阮放恨他。
“殷纯一,你还想骗我吗?”阮放松开他,冷笑着说,“去青阳?恐怕这天下都要是你的了,还会把一个小小的青阳放在眼里?”
阮放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殷旦有一刹的恐慌,但立刻镇定下来,他听见自己平静的询问:“我会去青阳,一定会去的。到那时,你带我去好吗,阮放?”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阮放的名字,声音里带些哀求。
阮放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样回答他:“若你舍得这天下,我便带你去青阳。”
月光从门外铺进来,他站在那里,一般是阴影,一半是月华。
窗外有一树桃花待放。
很多年后殷旦依然常常回忆起这个夜晚,然后在漆黑的深宫内轻声嗤笑自己。
整个王朝的地图在他的手下展开,属于他的天下,无边无际。
皇上的病愈发笃重,太医局一干御医每日进进出出,面上神色皆十分凝重。有人前去询问,他们也只是缄口不语。私底下,赵御医已经对几位朝中重臣和几个皇子说,皇上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当时殷玄也在场。殷旦看了他一眼,心底暗下决心。
回到寝宫,他铺开信纸,提笔许久,最后只写下一句话,随即封好,叫身边的贴身太监李直送到听风馆琴师阮放手里。
李直前脚刚走,宋承砚就来了。他找到殷旦,只对他说一句话:“纯一,离开阮放。”
殷旦似是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今后不要再与阮放见面了,他是殷玄的人!”宋承砚一向吊儿郎当,此时却一脸严肃,他看着殷旦,“虽然他隐藏得很好,还是让我查到他与殷玄暗中有联系,你遇见他绝不是偶然,阮放接近你分明别有所图。如今多事之秋,皇上病危,朝中不稳,若你出了什么事,天下尽入殷玄手中。这几天就是关键,纯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出宫。”
殷旦怔怔的坐在书案前,宋承砚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但有似乎每一句都听不懂。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宋承砚,张了张口,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低的说了一声:“我不信。”
宋承砚皱着眉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不忍,他叹了一口气,“我会吩咐护卫把守东宫,随时保护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殷旦仍坐在那里,他想起送给阮放的信:
明夜听风馆,必赴青阳约。
窗外不知何时阴云满布,皇城之中风雨欲来,而殷旦的心是无根之萍,在满室的风中摇摇欲坠。
密布的乌云酝酿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下午才倾盆而下。皇上从昨夜开始就昏迷不醒,御医一位接着一位往返在太医局和皇上寝宫之间。
殷旦站在东宫门口,看见步履匆匆的宫人撑着伞,一个一个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轰隆的雨声将一切都淹没殆尽,殷旦抬起头,看着满天无根的雨线急速坠落,觉得自己一颗心也如同这雨,不停地坠下去坠下去。
太监李直这时走过来,在他头顶撑了把伞,低声劝道:“太子,这里雨势太大,还是先回寝宫吧。”
殷旦轻轻摇了摇头,问李直:“皇上那边怎么样了,太医局说什么了吗?”
李直小心的回答:“太医局那边倒没下定论,但大概也就是今夜了。”
殷旦没有再说话,李直也就乖乖的陪在一旁。在宫中沉浮多年,他敏锐的觉察到今夜必定是个混乱的不眠夜,借着这风雨之势,各方势力厉兵秣马,只等最后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身前的太子。殷旦站在漫天风雨之中,单薄的仿佛随时要被吞没一般,他会是最后的赢家吗?
李直料到今夜必然混乱,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混乱。当六神无主的东宫护卫找到他,对他说太子骑着塞外进贡的汗血宝马冲出宫去谁也拦不住时,李直手里那碗太子刚刚吩咐厨子做得莲子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一群蠢货,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赶快派人去尚书府通知宋尚书!”李直气急败坏的命令。
等到宋承砚得到消息时,殷旦已经骑着马在去听风馆的路上。无人的街道上只有瓢泼的雨声,疾驰的马蹄溅起水浪,殷旦狼狈的伏在马上,大雨将他淋透,他的一颗心凄惶急切。他不信,不信一切都是假的,他要亲自去问阮放,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那个名为青阳的小镇,还有那些黄金似的花海,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假的吗?
哀帝登基的那个早春雨夜被后世之人津津乐道,酒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不遗余力的渲染那个惊险隐秘的夜晚,皇室的险恶与莫测在那一晚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一夜也是后世史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太子殷旦为何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连夜出宫,他这一招险棋将原本诡谲的局势推往更加凶险的方向,虽然他最后彻底的赢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大获全胜之后为何没有趁机一网打尽,为他的弟弟光帝死灰复燃埋下隐患。
那一夜有太多太多的疑团与秘密。但是在这许多年以后,所有知情的人都已老去,仿佛那一年早春的桃花,在夜雨中凋零,然后深埋黄土之下。
宋承砚在离听风馆所在的街口将殷旦拦下。狂风骤雨之中,宋承砚几乎是扑过去拽住殷旦,两人双双摔下马去。
“殷旦,你疯了!”宋承砚朝倒在地上的殷旦怒吼。
殷旦一言不发的爬起来,抓住缰绳想要上马继续前行。宋承砚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要去找他!你现在去了只有死路一条!礼部和内务司正在准备皇上的后事,殷玄已经入宫了,难道你想让殷玄和他的党众接下即位诏书吗!”
殷旦甩开宋承砚的手,徒步先前走。听风馆门口的红灯在雨中飘摇,仿佛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他想跟宋承砚说,他不想要这天下,他可以不要这天下,他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他只想去问问那个人,他还会不会带自己去那个南方的小镇。
死去,或者和他在一起。殷旦这一生只要这两个选择,也只有这两个选择。
“纯一,小心!”忽然,宋承砚在他身后大喊一声。殷旦刚一转身就被宋承砚压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殷旦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呆了,他胡乱的抱住身上的宋承砚,却在他背后摸到一枝箭,殷旦难以置信的看着掌中的鲜血,慌乱的喊着宋承砚的名字,“承砚,承砚,承砚。”
“快逃,这里埋伏了杀手。”宋承砚虚弱的说。
“那你要怎么办。”殷旦紧紧抱住他。
宋承砚轻轻摇摇头,“快回宫去,你还有机会。”他轻轻握住殷旦的手,笑容惨白,“纯一,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我一直都这样相信。”
殷旦抱着宋承砚,想要赶快带他去最近的医馆。但两匹马均受到惊吓,早已不知所踪。宋承砚在殷旦的怀中逐渐冰凉,大雨浇洗着殷旦同样冰凉的心,他茫然的站在雨中,四面楚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只箭就回来洞穿他的胸口。
而听风馆就在不远的地方。
不知从哪里闪出两个黑衣人,架住殷旦将他往听风馆的方向带,他毫无挣扎反抗。
远处传来马蹄声声,杂沓而焦急,是韩凛带着羽林军来了。然而一切都晚了,殷旦呆呆地看着躺在街心的宋承砚。
带他逃课的宋承砚,拐他吃花酒的宋承砚,为他打人的宋承砚,替他受罚的宋承砚,吊儿郎当的宋承砚,嬉笑怒骂的宋承砚,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的宋承砚。
这世上唯一肯对他好的宋承砚,被他害死了。
听风馆后院。
殷旦坐在一张椅子上,双目空洞无物,雨水顺着他的衣袂淌下,他恍若未觉。
韩凛带着羽林军已将听风馆重重围住,而听风馆内数十黑衣人也各守其位,双方剑拔弩张。早春的雷雨轰隆,似乎迫不及待的等着一场血战展开。
阮放望了一眼伏在墙头的弓箭手,对殷旦冷笑道:“以前是我小瞧你了,你遣人来信,我还以为你真的舍得这天下,没想到原来是你设下的陷阱,准备在今夜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他从身后的墙上抽出一柄长剑,手腕一抖,在殷旦面前划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殷旦对指向自己的利刃视若无睹,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承砚死了。”他低声说,“是我害死他的,我不信他。”
殷旦抬起头看着阮放,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阮放皱着眉,“殷旦,事到如今你还在演什么戏,今夜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
“那你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殷旦突然起身去抓剑尖,阮放一惊,急忙收回剑身,饶是他动作极快,锋利的剑刃还是割伤了殷旦的手心,鲜血沿着剑刃滴落在地上,很轻的声响,听在耳中,却如玉碎。
“我不会杀你,”阮放握剑的指节青白,“过了今夜,二殿下就是九五之尊,你死不死也无甚区别。”
殷旦凄凉一笑,“是,我死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阮放看着殷旦,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门外数声惨叫,长箭在大雨中破空而来,裂石穿云。
韩凛等不下去了。
窗外天色将白,龙床之上那人奄奄一息,这天下,也等不下去了。
院中刀光剑影,喊杀声声。阮放早已提剑冲了出去,离开时他看了一眼殷旦。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右手掌心不时有鲜血滴落,很快就在他脚下那滩积水中洇散开去。
大雨将歇,天光未醒。
殷旦看着窗外,不时有力道惊人的长箭破窗而入,钉在身前的青石地板上,迸溅起的碎石屑击在殷旦脸上,他不躲不避。
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无涯的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脚下渐次老去,他觉得自己也随之死去。
当一切都平息下来,韩凛带人破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无数飞矢落在殷旦的周围,却没有一枝射中他,他站在箭丛之中,仿佛一尊冰凉的石雕,无泪无笑,明明近在眼前,却远似天边。
羽林军被惊呆了,不知谁起的头,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无声无息的膜拜着眼前的人。
最后只剩下韩凛站在那里与殷旦对视,被雨水淋湿的他浑身染血,昔日京城佳公子如今一身狼狈。
他轻轻一笑,说,“承砚说得对,或许你命里注定就是这天下的主人。”
说完,他转身穿过跪倒的人群,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殷旦赶在最后一刻回到了皇宫,他的父亲颤巍巍的将遗诏放在他手心,然后与世长辞。
他展开明黄的诏书:……太子殷旦,仁慈贤德,堪当大统……
已逝的老人一生中从未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满意过,但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放弃他。
有人敲响丧钟,低沉的青铜之声传遍整个皇宫,下了一整夜的雨此时终于停了,雨霁云消,无数道金光自东天散射出来。
殷旦站在父亲的床前,身下跪了一地的人,他隐隐听到有哭声,又隐隐听到有笑声。然而他抱着那一纸天下,只觉得万古孤独。
若你舍得这天下,我便带你去青阳。
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桃花未破的夜晚,有个人曾经这样对他说。但是,他却从未想过,青阳竟是这么遥远的地方,他已倾其所有,却终究不能到达。
这一夜,他得到一切,也失去一切。
历史
哀帝即位半年之后,娶尚书之女宋承画为后,此外再无一妃一嫔。宋家由此兴盛,宋尚书的两个长子宋承棋次子宋承音皆高官厚禄,宋氏一族一时恩隆无二,权势熏天。但是七年之后,宋尚书突然上书乞骸骨,称年事已高,希望告老还乡,哀帝再三挽留,最终还是恩准。不久之后,连他的两个儿子也自请远调京城。
此事当时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人人皆以为宋尚书年老心衰,无力再搏,也有人耻笑宋氏二子胆小,失了老父庇佑便不敢再京城拼闯一番。直到两年之后,光帝登基,血洗皇城,将哀帝时的重臣一一斩草除根,唯独宋家早已远离皇权中心,逃过一劫,倒成了明哲保身的典范。
但某些宫廷野史所载,宋尚书隐退另有隐情。据说宋尚书六十大寿那一夜,哀帝送上一盒大礼,打开之后,里面只放了一味药材——当归。第二天,宋尚书便上书,要求辞官归隐。
哀帝时,另有一桩故事时时在王公子弟的宴聚之间流传。长安侯独子,羽林军都统,京城名人韩凛在哀帝登基那一夜挂冠而去不知所踪,有人在塞北大漠见过他,有人在烟雨江南见过他,有人在苍山之巅见过他,也有人在洱海之滨见过他。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身边总是有一个人陪伴左右,丰神俊朗,倜傥风流,神韵恍如宋家早夭的小儿子宋承砚。然而一切终究都是传闻而已。
哀帝在位期间仓廪丰足府库皆盈,上天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他在位时间虽短,仍被人誉为中兴之治。哀帝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功绩是他两次派人测查绘制全国地图,大到峰山河川,小到乡镇村落,无一不细致翔实,为后人研究地理变迁留下了宝贵的参考。哀帝时的宫人们说,哀帝在时,常常在大殿翻阅那些地图,一卷一卷,直至天明。深夜的宫中常常传来他自嘲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轻轻回荡,叫人凭生悲凉。
后来哀帝驾崩,文武众臣在朝堂上为他的谥号争论不休。最后他的皇后宋承画说,皇上幼年丧母,亦不为先皇所爱,不为兄弟所敬,其后痛失挚友,不得所爱,不偿所愿,他这一生未曾真正开心过,谥号就叫哀吧。据说后来光帝听了这段话,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无人能解的话,若一生不得所爱,不偿所愿,谥号即为哀,那我百年之后,谥号又当如何?
哀帝九年,冬,大雪。
回青斋是座不起眼的小院,它的低檐矮垣隐藏在皇宫的碧瓦飞甍之间,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奴打理。总管太监李直却知道,回青斋里关了一个人,每隔一段时间,皇上都要去看看他,已经九年了,往日那纯良和善的太子什么都变了,唯独这点从未改变。
今夜,皇上又去了那处。李直抬头看着天空四散飘零的雪花,忽然无故觉得浮生凄凉。
回青斋内,灯火未燃,屋内只有院中大雪反射来的清冷白光。
殷旦坐在阮放床头,表情隐没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楚。
阮放被软禁在此已经九年,两条精铁所铸的锁链扣在他的双脚上,将他囚困于深宫之中的回青斋。九年来,他与殷旦就这么相看两相厌,在无边深夜中彼此对视,却从不曾说一句话。
要多么大的痛恨,才能如此年复一年的彼此折磨。
“我遇见你那一年,也是个大雪的冬夜。”殷旦忽然说。
阮放不知道殷旦说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想来,那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
阮放九年未曾听过他说话,殷旦的声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比起当年,少了一分青涩,多了几许冰凉。
“遇见我,接近我,喜欢我,说要带我离开,一切都是假的,可笑我太迟了才看明白。”殷旦说。
对于他的话,阮放没有辩驳。其实很多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弄明白了又能怎样?
“那时好些死士与朝臣都支持殷玄,他们都不信我能当一个明君,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承砚一个人信我。”殷旦讥诮的说,“可是如今天下承平四海平安,人人都将我比作开国的高祖,这番景况又是当日谁能想到的呢?”
阮放默然。恐怕世间没人能料到,九年前那个懦弱无力的太子将这个逐渐衰落颓败的王朝力挽狂澜,那时以为自己对了,原来是错得厉害。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殷旦站起来,深深望了阮放一眼,“那一夜,你既然不想带我走,为什么不杀死我。如果那样,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都是你骗我的。”
殷旦将一枚锁链的钥匙放在床边,精致的银色质地入眼冰凉。阮放抬头,看见殷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而温煦的光芒,仿佛他看到了某种无可名状的、有关幸福的场景。
殷旦没有再说什么,他推门而出,时值隆冬,寒风凛冽,两扇木门在风中轰然而开,门外雪地流银明光遍地,真的恍如他们在听风馆内初见的模样。
借着雪光,阮放看到鲜红的血从殷旦的衣上滴落,在雪地上开成一路凋零的梅花。阮放霎时明白,殷旦被刺伤了。
他为什么不叫御医?
情急之中,阮放喊出他的名字,九年未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生涩而嘶哑:“纯一,纯一。”
是那一年听风馆中他告诉他的:“我姓殷,表字纯一。先生以后就叫我纯一吧。”
殷旦脚步顿了顿,停在院中。
他背对着他,他遥看着他,隔在两人中间的是那些漫漫流年,那一夜他是怎样的焦灼怎样的期盼,然而一切终成过眼云烟。
殷旦终于没有回过头来。
哀帝九年,皇上遇刺身亡,对外宣称是病故。
阮放离宫之前,殷旦的皇后宋承画来看过他,带着七岁的儿子殷同砚。
她要把他托付给阮放。
“殷玄生性狠厉,他登上宝座之后,必然不会放任同砚这个隐患。你若对先皇有一点情意,就帮我保全他儿子一条性命,若不……”宋承画凄然一笑,“这也是他的命。”
阮放答应了她,悄悄把殷同砚藏在车中带出了皇宫。
“你出了皇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人人都觉得这里金碧辉煌,却不知这里曾是多少人的伤心之地,有多少人费尽一生力气都不能逃离。”
当阮放抱着殷同砚站在城门之外,看着这细雪之中惨白的城市,忽然想起离开时宋承画对他说的这句话,忽然觉得,她原来是如此睿智的女子。
“叔叔,我们要去哪里?”怀中的孩子突然问,“是要去青阳吗?”
阮放忽然浑身一震,“你怎么会知道青阳?”
“是父亲跟我说的。”殷同砚回答,“他说从王城向东南走,有一座叫青阳的小镇,那里有黄金的花海和如林的山石。在年少时有个人答应父亲要带他去,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去。叔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不肯带年少时的父亲离开呢?”
孩子的问题纯粹而锋利,割开他心底最后一层伪装。阮放不能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呢?
那个名为青阳的小镇,那些月影下起伏的花海,不过是他精心谋划的阴谋中一场无心的欺骗,那个雪夜他信手一指的方向,不过是一个不堪深究的谎言,黄金花海,青阳小镇,广袤平畴,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那个人却用一生去追逐那片永远无法到达的梦境。
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整片疆域的王者,他早就知道这片土地上从来不曾存在一个名为青阳的小镇,然而他却仍然执着的想要去到那里,即使死后也不曾停息。
青阳,是他给过他的最残忍的美丽。
“叔叔,你为什么哭了呀。”孩子天真地问。
阮放摇摇头,默默无言。
曾经,有个怯怯的少年对他说:我会去青阳,一定会去的。到那时,你带我去,好吗。
原来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也拥有过那样好的时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