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苋微

7、说话的人和倾听的人

　　雀是一个说话的人，云是一个倾听的人。

　　雀有一个妹妹叫作枝。在雀的记忆中，枝一开始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她们经常一起在一个小学里玩：一起在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学楼里玩捉迷藏，一起在篮球场旁的操场上嬉戏，一起在绿茵场上躺下晒太阳。雀曾经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因为雀是个很喜欢讲话的小孩子，而当她和枝躺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时，她就有机会讲很多很多的话。印象中，说话时她看不清枝的脸，但即使看不清，她也知道枝正在认真听她讲话。

　　现在，雀变成了一个很喜欢讲话的大孩子。那种她和枝曾经不得不仰视着的、举止很像成年人的大孩子。雀第一次见到云，就觉得喜欢，因为她很安静，就和枝一样，看起来是个很会倾听雀说话的人。

　　“你好呀，云。”雀欢快地和云打招呼，云轻轻地动一动脑袋，安静地回应她。雀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回应：枝很安静，但在回应雀时会说话，所以雀才那么确定自己被她听见了。像云这样总是晃脑袋，雀都不敢确定她是否听见了自己的问候。

　　结束例行的模糊问候，雀每天跟云讲一件关于“喜欢”的事情。

　　第一天，她告诉云她喜欢树，尤其是高大的树，比如榕树、黄葛树。特别是榕树，走在两边都是榕树的街道上，她便觉得非常安心。云静静地听她说完，听完后嘴巴微张，张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然后轻轻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喔”。

　　第二天，她告诉云她喜欢夏天。虽然夏天非常热，蚊虫非常多，蝉鸣声非常吵，但是夏天的阳光非常明媚。等到夏天过去了再回忆，好像每一个日子都是闪闪发亮的。云这次听完说了话：“这样吗？我更喜欢冬天。”

　　第三天，她告诉云她喜欢首饰。学校是不允许学生佩戴饰品的，但雀悄悄戴了一条很细的银手链，手链上缀着小小的蓝色水晶和星星形状的装饰。雀说戴手链比项链或者耳钉都好，因为项链不好取，耳钉太明显，而手链既好取又不明显，仪表着装检查的时候最不容易被抓到。云一边听她讲，一边一顿一顿地点头，对她的话语给予无上的肯定。

　　第四天，她告诉云她喜欢枝，枝是她的妹妹，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告诉云：“你和她有点像的。”云说，真的？雀听出来云不在意是不是真的，但还是小鸡啄米般点头，说，真的真的。

　　雀告诉云她常常想念枝。她和枝在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在课堂上讲话被老师罚站；儿童节一起表演舞蹈节目，虽然两个人都不会跳舞只是去凑数；上初中参加同一个英语演讲比赛，枝进了决赛，但是雀没有……“她很好看。”雀还这样讲了。云就那样一如既往地默默倾听着这一切。

　　云和雀在一起的时候不爱说话。雀想，本就该是这样的，因为雀是说话的人，云是倾听的人。

　　云有一天终于问雀：“她是你亲妹妹吗？”雀听到云问她问题很高兴，这让她想起有时枝也会问她问题。但她又有点伤心地回答道：“不是之前就跟你讲了吗？我们是双胞胎。”

　　“不过我跟她长得没有特别像，”她又补充道，“是要说了才看得出来是双胞胎那种。”

　　云就一顿一顿地点头，无数次地给予雀至高无上的肯定。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无条件地肯定你说的话呢？只要对方不愿意对你说话——不，只要对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就好了，雀扬起灿烂无比的笑脸，全盘接受了云的肯定。

　　在一个雀很喜欢的阳光明媚的夏日，雀和云一起走在高大的榕树下。雀的手链在树荫的间隔里明明灭灭。“但是，后来我父母离婚了。”她突然轻松地开口，漫不经心地甩出一个在夏日里显得更加干燥的事实，“然后她就被妈妈带走了。”

　　云没有停下脚步，但发出了一声非常非常悠长的“啊”声。雀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在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的光线中闪烁。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雀的声音越来越弱。她想起她的童年：她和枝、和爸爸妈妈住在一个租来的小小的公寓里，公寓的墙破破烂烂的，她和枝在上面贴了很多美术课画的画，以及得到的奖状。客厅很小，卧室很小，厕所很小，每个房间都是小小的。她和枝都是小小的，爸爸妈妈也是小小的，小小的一家四口紧紧地依偎在小小的公寓里。

　　雀小时候是个有点微胖的女孩子。但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总是嘴馋各种各样的零食，雀喜欢的是父母做的饭菜。枝则很瘦，比雀高一点体重却比雀要轻。雀也不在意，从小学起就跟着爸爸妈妈学做饭，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到厨房把菜切好，爸爸妈妈一回家就炒。跟着爸爸学做回锅肉，跟着妈妈学做糖醋排骨，每次都对枝说：“总有一天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枝就眯着眼笑，眼睛弯成月牙，说好呀好呀。每次枝弯着眼笑的时候，雀都想把全世界的话都讲给她听。

　　而雀把她曾经的这些想法，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云。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父母离婚的时候闹得蛮难看的。”雀用平淡的语调叙述，细细碎碎的光斑映在她的脸上，黑色的圆形像某种古老文明特有的神秘花纹，“其实这个事情也没过去很久。我们也没再用社交软件联系了，父母不许，是不是很奇怪？管得这么宽。”

　　“不能偷偷联系吗？”云问。

　　雀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快的、银铃般的笑声只短暂地存在了一秒：“那天我爸看着我把她联系方式删掉的。删完过后我抬头和他对视，他那个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是警告，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无奈，是平静。平静地通知：没关系了。从此以后，以雀与父亲为代表的“我们”和以枝与母亲为代表的“她们”就没关系了。

　　云发出一声更长的“啊”声，雀听到这样的声音，疑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枝会像这样回应她吗？可能会。可能不会。她也不记得了。

　　云和枝有共同点吗？有的，都很安静，都是高中生，都是女孩子，都是雀认识的人……

　　“虽然知道你不会，但是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讲喔。”走到教学楼门口的梧桐树下，云还要往前走，雀则在阴影里站定。她的语调十分轻柔，像是小时候，枝和她一起在晚上唱起的童谣那般。

　　云的点头就和雀的声音一样轻。雀看着她圆润的下巴，回忆着枝下巴纤细的轮廓，分辨不出是哪一种更好，但通过“看见”这个行为，雀赋予了云的在场一种真实性，于是笃定云这下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了。毕竟，云的话那么少。

　　雀和云的对话仍在继续。雀继续每天告诉云一件关于“喜欢”的事，渐渐的，云应该已经知道很多雀的“喜欢”了。不过，每当雀告诉云自己“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云都还是会露出无动于衷又感到意外的神情。

　　“小时候，我跟她住在一间很破很破的公寓里，半夜经常全家起来打老鼠。”雀说，“后来经济条件比之前好很多了，住的地方也好很多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多有钱，就是至少不用住在那么破的房子里了。”

　　云的嘴吐出第一口气息，雀就知道它会扩张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后面嘛，上初中了，学习比之前稍微紧张一点点了，不过也还好。主要是父母工作就都变忙了，家里就没那么热闹了。”维持着完美的圆形的姿态，云在不知不觉中听完了雀的整部家庭史和整部个人史。

　　“再后来就上高中了，学习变忙了，但也没能让自己忘掉她。一开始是真的很痛苦，直到现在都非常痛苦、非常走不出来，不过跟你讲了后多少好受一些了。”雀没告诉云，她也告诉过其他同龄人这件事，甚至对于如此私密的一件事来说，知晓此事的人的人数不算少。

　　这件事，讲了那么多遍，一点隐瞒都没有，好像是把真心掏了出来，有好受一点吗？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雀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把真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的人。比如，她曾经就把整颗真心都掏给了枝。鲜活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赤裸裸地展现在枝的面前。每一寸肌理，每一道纹路，都显示得清清楚楚。而面对这赤/裸到几乎有些血腥的器官，枝睁大了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着它在雀身体里的运作。被注视的人和注视的人，雀和枝因为一颗心脏紧紧地和对方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两颗，因为当枝凑近雀心脏所在的位置时，雀也听到了枝的心跳声。枝也把心脏交给了她。

　　但解剖自己是一个残忍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丑陋的过程。没有人愿意看一个血淋淋的人：雀的心脏太有生命力，跳动的力度是如此之大，把所有看见它的人都吓跑了。而赤/裸的心脏又是如此的枯燥乏味，即使把它摆到一些人面前，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长大以后，雀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站在一个黑暗的房间。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却找不到它在哪儿。该给谁？真的给出去了吗？会不会在什么时候被丢掉了？

　　云还有一个好朋友叫作月。雀早就认识月了，认识的时间甚至在云之前。她和月的关系还不错，但因为月不像雀那么安静，雀觉得不放心把自己的那些“喜欢”讲给她听，即使月是个还不错的人。和云比起来也不算差，甚至比云更好。不过，由于云掌握的雀的“喜欢”实在太多，其中牵扯的秘密也太多，不管月是好是坏，雀都不可能把那些“喜欢”再讲给她听了。也不可能再讲给班里的任意一个除云以外的人听了。

　　但雀是最近才发现，云和月的关系原来比她和云的关系要好。那天，雀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刚打算开口和云讲今天的“喜欢”——她昨晚在床上想起，她喜欢枝笑起来的眼睛——就看见云快步朝着月走去，两人小声地交谈着什么，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但雀还是听不清楚她们在谈什么。她看不清云和月的脸，但认得出那是云，那是月。

　　说话的人在倾听。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倾听的人在说话。说话的人想：怎么办呢？还要不要对倾听的人说呢？雀在座位上站着，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云从月的身边回来，才慢慢地坐下来，侧过身大声地对云讲：“云，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