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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琴声·沙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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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姥姥家,宁卿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七点才起床,五分钟洗漱好,坐到书桌前,刚刷了两套数学卷子,就听见玄关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她爸妈,姚奶奶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两位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里?”
“妈,我们今天刚好休假。”姚安站在门口,宁枫也叫了一声妈,跟在一旁陪笑,两只手拎满了各种保健品。
“进来吧,卿卿在里屋学习呢。”
姚安进门换了鞋,屁股尚且没坐热,“您让卿卿过来的?”
姚奶奶眉目一横,“怎么了?我想见我亲外孙还得你们两个允许?卿卿才几岁啊,你们逼她太紧了,那是要出事的。”
“她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还能有半天的调休,她是连半天都歇不得的。”姚安手背扣手心,急得直转圈。
“妈说的对,你不能把孩子看的太紧。”
宁枫这边才帮一句腔,姚安就拔起嗓门,“你这会儿又妈说的对了,敢情孩子的事就我一个人着急,她都高三了,这时候崩紧点有什么错?我这不都是为了她好,等她将来考上医学院,再出国留个学,回来进个好医院,也不必像我们俩这样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挣到几个臭钱。”
“孩子的事我不上心吗?你自己说,卿卿从小到大,家长会你去过几次,你当着妈的面说。”宁枫脸上也挂不住了,强撑的好脸色全散了个精光。
“我...我那不是有手术吗?”
“我就没有患者吗?”
两人一人一句,互不相让,从来都是如此。
姚安和宁枫都是大夫,前一个是西医,后一个是中医,都忙着晋职称,开例会,搞学术,工作上忙不过来,家里更是一地鸡毛。
两个人治病救人的理念不同,治理小家的观念也不尽相同,偏偏头脑一热结了婚,还生下孩子跟着遭罪。
也就是在让宁卿接续他俩的衣钵继续当大夫这事上,两夫妻还算得上一致。
从宁卿认识他们俩,对,就是从她记事开始,他俩就吵这几件事,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些,她越听越烦,还没吃过东西的胃又开始翻腾。
恍惚间,在喧嚣烦闷的吵架声之外,传来了阵阵钢琴的声音,宁卿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屏息凝神片刻,才确定那琴声就是真真切切存在,是从窗户传进来的。
她听不出来曲子是什么,那舒缓的曲调也和昨晚在酒吧里听到的不同,可效果却如出一辙,宁卿莫名放松下来,胃里那个大闹天宫,翻江倒海的小人就这样被降伏了,她凑到窗边静静地听着琴声,脑子放空。
客厅里,姚奶奶终于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家长会就我去的最多,你们俩啊,要吵回家吵去,赶紧走!”
姚安被赶到门口,“妈,你就让我带卿卿回去吧,你看你这老小区,还有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弹琴...”
“你赶紧给我走,我这再怎么样也比你们家那地方清净,就显得你们俩长了嘴,简直吵死人!”说完,姚奶奶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宁卿被关门吓了一跳,扒着门缝探头探脑,姚奶奶回头朝她笑了笑,脸上绽出团团涟漪,“卿卿啊,过来吃个鸡蛋。”
宁卿依言走过去,接过剥完皮的水煮蛋,“姥姥,刚才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弹琴啊,是楼上吗?”
“哦,我们这隔音不好,是隔壁那栋楼,就是小喻弹的,怎么?吵到你了?”
宁卿嘴里塞着鸡蛋,还没来得及咽,连连摆手,含糊道:“没...没有。”
见宁卿很喜欢,姚奶奶便愿意多说几句,“他弹的很好,这孩子很有天分,都是自学的,也没人教他,他那钢琴还是他一个哥哥送给他的,是他在孤儿院认识的朋友。”说到这,她忽然反应过来,“呸呸呸,什么孤儿院,那是福利院。”
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词。
自那以后,宁卿常常翘晚自习去怀梦巷,她生性胆小内敛,做事细心谨慎,除了怀梦巷里看见她的人以外,暂时还没被学校里其他人发现过。
又是一个夜晚,乌云罩月,夜黑风高。
喻颂今唱过一曲,放下麦克风,端了一杯鸡尾酒朝坐在角落里的宁卿走过去,“今天请你喝玛格丽特,改良版,没有酒精的,我可不能诱导未成年喝酒。”
宁卿接过酒杯,里面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影,像是蓝色湖面上的点点渔火,杯口沾着雪似的颗粒,本该是盐,大约被换成了糖,看上去更加晶莹,少了眼泪般的苦涩。
“我成年了。”
喻颂今一挑眉,“哦?那你比我大欸。”
他话音刚落,乐队里的另外三个就凑了过来,鼓手搭了他的肩膀,打趣道:“又在这撩客啊?”
对面的贝斯手嘿嘿笑着,“我看老板找他当驻唱可算是找对了,这一晚上有多少人都是冲着他这张脸来的。”
宁卿对突然靠过来的陌生人有点戒备,只对乐队里唯一的一个女生有些熟悉,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就注意过这个吉他手,叫什么来着...
没等她陷入沉思,就见喻颂今笑骂了两人一句,朝她道:“那个的鼓手,叫大治,乔大治。你身边的吉他手姐姐叫梅伊,我们都叫她梅姐,最欠揍的这个,叫小芳。”
宁卿狐疑地看向喻颂今,小芳?是村里的那个?
那位小芳立即抗议,“我叫宋流芳,流芳百世的流芳!”
其余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别管他,就叫小芳。”
宁卿低头笑了笑,顺着喻颂今的话音看向每个人,对方也都回以温柔和善的笑意。
等到宁卿离开,怀梦乐队四个人送她到门口,眼见着她上车,眼见着那绿顶的出租车在夜色里飞驰远去。
大治拍了拍喻颂今的肩,沉声说:“这姑娘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他年长几岁,人也长得老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坐着敲鼓,习惯性驼背,喻颂今低头看他,眼里噙着笑,门口路灯一打,又像是有水花。
“你还是少招惹,给自己积点德,别耽误人家。”
喻颂今轻笑,“大治哥,这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就放心吧,我没那意思。”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走吧,吃个夜宵去!”小芳挤到中间,架着两人走。
梅姐点了根细烟,艳红似血的指甲被烟雾笼着,单单就这样在路边一站,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不消几分钟就来了七八个地痞朝她吹口哨,挨个被她用眼神瞪了回去。
“吃什么啊?”梅姐看向喻颂今,小芳连忙打住,“可别看他,他一开口就是沙县小吃,我都快吃吐了,这不知道那玩意哪就那么好吃了。”
喻颂今嘴上从来没落过下风,可那时候却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吃沙县,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做给他吃的。
姚奶奶就是福建人,不远千里嫁到召南,过了大半辈子还带着闽地腔调,老头没得早,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家那边的人大半都作了古,她将来就算是埋也要埋在召南了,勉强算作落叶归根吧。
那年冬天,喻颂今用兜里仅剩的钱买了把新吉他,连吃顿饭的钱也不剩下了,少年人心气高,又不肯跟别人借,就自己硬生生饿着,没想到就那样两眼一黑倒在了楼道口。
姚奶奶掐了半天人中才给他掐醒,又端了碗云吞给他,分明是素馅儿的云吞,皮厚馅小,还有他讨厌的虾米,偏偏他吃得那样香,好像吃到了山珍海味一样。
“你这孩子,原来是饿的,我都没想到,这年头了还有人会饿昏在家门口哈哈哈。”
喻颂今还记得姚奶奶那时候说的第一句话,还记得那爽朗的笑声,从没有人在给他吃的时,还笑呵呵的,他听到的大多是冷言冷语,怨声载道。
他当时大概是泪眼婆娑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掐得太疼了,他直接扑到人家怀里嚎,“奶奶!你以后就是我亲奶奶!”
他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亲奶奶呢。
姚奶奶搂着他,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正好有个孙女,和你差不多大呢。你快别哭了,多吃一点,这云吞是我亲手包的,走遍召南都吃不到这么正宗的沙县。”
“这个...叫沙县?”喻颂今又吃了一口掺着眼泪的云吞,含含糊糊地问。
“对喽,沙县小吃嘛。”姚奶奶吹嘘了几句,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好了好了,不骗你这个小娃娃,我虽然是沙县长大的,但做的也不正宗,还不会做饭,就嫁人嘞,这都是到了召南才学的,离家远了,就总想学点家那边的东西,都是东施效颦啦。”
后来,姚奶奶悄悄跟喻颂今提过关于宁卿的事。
奶奶说她的那个小外孙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独,不爱跟人说话,好不容易有个朋友,就希望喻颂今多带她玩玩,别嫌她是个闷葫芦。
人活这一辈子,开心是最要紧的嘛。
喻颂今知道活到姚奶奶这个岁数,什么都看的明白了,也什么都瞒不住她。
只是这样做,到底是积德还是缺德,他自己却是不明白。
那年夏天像是燃着的烛芯,火苗愈演愈烈,烛泪尽情挥洒,随着最后一个灯花的绚烂落幕,一切都归于沉寂。
宁卿就觉得自己是被点燃着,直到进到高考考场的那一刻,才终于烧到了头。
考第一科语文的时候,宁卿没来由的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被来之前姚安硬喂给她的那把核桃给噎着了,她甚至看字的时候都重影,平时清楚整齐的字此时此刻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好在宁卿没有密集恐惧症,但越紧张就越看不清,直接成了恶性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