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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一】锑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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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圣王下有几道士弟子,皆蠢相。除习经外便种菜砍柴挑水扫除观院。他们背地里骂老道还过俗不洁净,无奈道士栖止观内先后三十余年,披览道教典籍,精通经义,亦懂玄妙卦术,熟知地史艺文,几道士也只好尊他为长。明月圣王每每见村里有来树下起誓发咒便研墨洗笔,抄录史记或商君列传中的一则,感叹这群商君后人或者便不忍看那其中的老妪少妇、黄花闺女,像牌匾题词两句七言绝句。
题词玄奇莫测,似冥冥自有定数;村人多不识字,识字的则视若天书望之愕然。见道士吟念便生恐慌,分散下山恩怨不提。孩子禁不住好奇,都早归于和好,怯怯地凑过去听明月圣王说古今。
这年夏天,孩子们却很少去河里玩水,也很少有机会去峰上道观,因为大人们都在传说此地新来了白麝。山里曾经是有过这野物,但有好多年已不再见,且从未有过白的。白麝的出现人心惊慌,不时传闻这麝成精,能后腿直立,幻变成人,于荒草野径中摇手招人。或是某某媳妇夜多惊醒,言梦中有人破门而入强与交合,问其姓名,自称姓麝。风声很紧,孩子们就大惑不解,常静观山峰古堡和草木间,觅寻那怪物出现,稍有动静跑到街镇锐声叫麝啊麝啊!大人围上山去一无收获,便不许随便出门。一时称麝为凶兆,孩子们偏不能安分又不可亲自探险,询问自己父亲,回答却是极不耐烦。
“爹,真有一只白麝吗?”
“你是看见过吗?”
“…那,真是凶兆了?”
爹还是没回应,次男低头接着背矿了。做父亲的白姓,马虾一样弓腰在洞里边挖出一块石头从□□丢过来,孩子就捡在一个口袋里。捡得半袋,连拉带扯地出来;一出洞,人和袋一起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泥,眼睛却盯着高高的山峰:那里会不会忽地出现白麝呢?次男心想。
孩子是恨这矿洞的。矿洞消耗了他的欢乐,不能随便上山听道士说古今,也不能去察访白麝的下落。心里说,矿洞再塌一次最好。
先是一九五八年□□,到处要大炼钢铁,村里任何破锅烂锁都上交了,眼睛就盯着峰上明月仙树悬的古钟。古钟砸了四乡五里十里八方再不闻音律,道士呆若木鸡,朝暮立于古堡上望万山之间鹰鹞来去,听满山草木似潮水悲嘶,扫叶焚香,向天呼号。后又有公家人来探矿说此处有锑,掘坑挖洞为掏取一种乌黑的石头。石头掏出来了,突然宣布储藏量不大,国家不予投资,一众老小收兵回营。挖开的洞穴就被荒草埋了,里边住了狼、住了狐,秋天里便有一堆堆的兽粪。一年有小儿失踪,在洞里寻得一堆噬过的血骨和一只小儿的项圈,从此再也无人敢进。
这二年土地由私人分包农民可以种粮,亦可务商从工,谁家就又在废洞里掏取锑矿。掏取一两麻袋搭便车交售给县矿产公司换得一大把钞票。有人一带头跟随的便有许多家,这矿洞就越发掘得如鸡窝一般动不动就垮了。免不了死伤,却结果各人皆重新凿洞采携能掏多少掏多少。
做父亲的就让孩子当小工,白军浪在洞里唤,声闷闷的。白次男再一次爬进去,洞里潮湿湿的,壁上石块犬牙交错,那身上就被碰了,一块淤青上叠着一块。孩子又开口:“爹,那白麝是成了精吗?”
啪!爹照例是一个巴掌打过来。孩子眼前有一团金光,听爹说:“他妈的成精了吃了你!天神不敬。万物泛灵,拿人心揣测天地四十迭序,五行错乱,人伦尽丧!”
孩子没有言传,背矿出来。
山上确实有只白麝。是从西南山麓逃过来的。它的一胞奶弟在一次猎人焚山围猎时中两枪,被勾出五脏,跋山涉水拖着再跑不了了。白麝弟弟在山上巢里,自己则形单影只,步履行踪也与常麝不同,有的孩子见了它,大人见得却少、确似有灵智般。
麝跑风快,体格发达。微风树冠肩头暴雨,捕食饮水,清早眉间白云生,跳跃漫游、晚来拂面渤海风,逮了兔子叼回去喂同伴。
一天白麝到山下觅食,回巢却突然丛里一道白浪闪动,冲出了一只雪白猞猁,迅雷不及掩耳将弟弟扑倒。残麝在地上发蔫不起,此白麝惊呆。四兽互相凝眸了半晌同时扑去嘶咬,残麝尸首滚落到两丈外的坪子上。白麝吼叫了一声,凌空过去压在猞猁身上,两者登时交作一团,皆不出声,喘着粗气各自听见各咬拔绒毛的嘶嘶声。猛地白麝咬住猞猁脊梁,猞猁一声惨叫被甩出去丈把远,翻起来没命地跑下山去了。猞猁叫金巴,白家老二白次男的养物。祠昌村家家有狗,剪了尾巴便于在山林草丛疾奔,唯白家老二养着一大猫,神彩英武。它凶狠如狼,却也殷勤驯服听得懂次男的话般。自被次男以似熬鹰般的斗服后撵野兔,扑鹁鸽,没有一次不成功。
这天猞猁意外地发现了麝,满可以叼着一只猎物突然出现在主人面前买好却失败了,它脊梁上流着血跑下峰坡,一直到这边一片长满野苜蓿的地上一个冲撞把睡在那里的次男弄醒了。
次男正睡得深沉忽然被掀翻了遮在他脸上的草帽,随即就是一重物胡乱得压到身上淤青眼睛没睁开就骂:“狗东西,你吵什么呀?”再一睁眼,看见金巴白毛背上在淌血,一个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金巴低吟不已,头朝着峰山上。次男疑惑地站起来,金巴却就往前边跑去;与狗跑出一段回头来望不一样,猞猁并不会回头,次男知道猞猁发现什么目标了,便随一直往峰山上去。黄麦营草丛里老二见了被压倒的痕迹,低下身去,草丛里挂有麝毛。他立即眼放光采,抱住了猞猁叫道:“麝!麝出现了!金巴,白麝在哪儿?在哪儿?”猞猁却茫然。老二见那麝毛却是混了黄色的毛,就方圆左右察看起来,眼睛如鹰一样尖锐。一无所获,他掉头便往峰下跑,跑得气喘咻咻,直经过自己睡觉的野首蓿地,到了一隐蔽矿洞口,大声喊:“哥,哥,金巴咬住麝了!”
矿洞里一阵嗡嗡声,一个人爬了出来。浑身泥土,眉目不清,强烈的日光刺激着,眼眯得如一细缝,却在问道:弟,你说什么?
次男把金巴嘴里的麝毛凑到首男脸上:麝毛,金巴发现的,它们咬过一场。这麝果然在咱这一带呀!
老大却并没过分的激动,嘴里噢噢的,朝草地那边的一泓泉走去。泉并不大,围绕着一圈猪耳朵草,太阳照得水面发温,草根下不时散出泡儿来。一只青蛙在里边养育了无数的蝌蚪,白首男拨拔水面,凑近去喝。次男在嘴里嚼着篦篦芽草,嚼得稀烂了敷在金巴脊背的伤口上眼睛直溜溜看着哥。
娘早年害病常年卧床,具体原因兄弟俩问了也不得知、得来爹一顿狂搂。爹言语日渐稀少渐渐围着娘转、哥十二岁接的力,哥撑起一个家。家破是没破,日子却紧紧巴巴。等到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力气逢着土地承包,一身的苦力。土地没有亏他们,家里的三个八斗瓮满得盖不了石板盖,特制了五格子板柜来装粮食。人穷心思多,有粮口气壮,首男对次男说山里就是这么多地,咱把力出尽了,地把力也出尽了,粮食再高出一百二百,那是很难指望的。而钱却只有出的,没个入的,咱要寻门路!爹娘还要指望呢!娘指着山里一个方向说那地方好,病好了和爹一起去看;兄弟俩往那一探,居然有凌一隐蔽锑矿坑,哥就到那废洞里挖矿。废洞里有磷火,天一黑蓝莹莹地闪,村人没有一个不在唬他。等到矿挖出来,背篓背到公路上,又从河里摸鳖、石头下捉螃蟹,送给过往汽车的司机,然后搭人家的车去县上矿产公司卖,一个月里卖得一百元,于是就有人联名给八十里外的县政府告状,说这是私开国家矿产。县政府英明、派人了解后同意私人开采,结果村里人都去挖,那先前的矿洞不长时间就被挖得坍的坍,塌的塌,一疙瘩矿也刨不出来了。刨不出来就谁也不去刨。偏他们的矿洞尚好,又眼瞧着他们家拆了人经几辈的石板房盖起了青堂瓦舍,村里人就又肚子鼓鼓的不平。后来便有风声说是来了白麝有凶兆,村子里将要有灾有难了。唉,哥不语,老二心里就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气愤。哥真的是婆妈又窝囊,只知闷头挖矿,还是他不明白村里这麝的风声的缘由?就说:哥,你怎的不说话?既然有了麝,咱就想法子把它打死,现在人人都在说这麝,那用意全是冲着咱家!
白首男扬起脸:这事我比你清楚!说到底还是咱这地方穷,穷极了就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别人的稠了,不是想法子和人家一样稠,倒要一个心眼让别人和自己一样稀,瞎就瞎在这里。
次男听了嘎嘎乐,哥这话说得对的!反正咱家瓦房盖起来了不挖矿也就不挖了,到时候,瞳瞳嫂子娶回来,一家子洋洋火火过也不会比别人差多少。要再挖矿,那咱这人缘就越发倒了!
白首男没有言语,他的头似乎很沉。眼睛看着水池,墨点样的蝌蚪又浮在水面,一只青蛙呱叫起来七只八只青蛙全叫起来,无聊而单调。次男不耐烦一只石子丢过去,蛙声顿噤,但立即又是一片,再要捡一块大的石块去砸,首男站起来挥挥手说:好了,不挖了,回家去!自个就走了。
次男也抱了猞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金巴拿舌头舔他的脖子还在说着山上白麝的事,牙齿咬得咯崩响,一嘴白沫。首男端详着麝毛说,后晌你去祖坟里将那十几棵松树伐了,扛到这里来。
“扛到这里来?干啥用场?”
“所有的洞都垮了,只有咱这个洞子还好,把这洞子扩大支上支架,全村人都可来挖了。”
次男惊得噎了半天,说:“你是疯了?那些人恨你恨得牙床出血,你倒要加固这洞让别人来挖?”首男说:“别人都穷着,你当着个财主,心里就安生吗?别人也能安生让你做财主吗?”次男叫道:“人家没力气不出力就想富,把矿洞炸了去要穷都穷,看谁还说咱个不字?”首男说:“拿着个金盆银碗去讨饭?”
次男说不过哥。弟弟是一匹野马,哥哥就是嘴上的嚼子,弟弟是老虎,哥哥就又是武松,这个家老大是掌柜的。次男一下子把猞猁从背上摔下去,哼,你思想好!怎不见你把瞳瞳嫂子娶来?
首男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