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情书》帕哈羽叶金荷欢

4、归零

　　我一惊，正想追出去，他忽然一伸手把我抓了回去，我正想挣脱，却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左手上的光痕发出刺目的银光，冰凉的手上全是冷汗，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连吃两惊，也顾不得去追猎人了，忙挣开他的手，爬到他的肩膀上，虎视眈眈地防备着围观的众人。
　　他没再逗留，一路近乎狼狈地跑了回家，一进房门便晕了过去。
　　我搬不动他，只好拖来薄被，囫囵盖在他身上。没想到夜里他还发起了烧，额头烫得能煮鸡蛋，我没法请大夫，只好盘在他额头上给他降温。
　　夜里没敢睡太死，生怕一个没注意就把他给捂死了，所以他一动我就醒了。
　　见他气色好些了，我也没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你救了猎人。”
　　“……我去晚了一步，没能拦下你。”他眨了一下眼睛，撑着地慢慢地坐起身，“他命不该绝，魂魄离了体被我强行打回去了。”
　　“那你手上那道光痕是怎么回事？”
　　他的左手拽紧了被子，一言不发。
　　我扭头便走。
　　他忽然出声：“小长虫，你快死了。”
　　我油盐不进地呛回去：“我早该死了。要不是创世神大慈大悲，我怎么可能活到寿终正寝。”
　　我并不是因为他救了猎人生气，在得知猎人还活着的时候，我甚至是开心的，但他还活着并不代表我做过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我气的是另一件事。
　　他噎了一下：“你听我说，我帮你担下这罪过不过就手上多道疤，要是这报应落在你身上，你恐怕就得横死荒野了。这买卖不亏。”
　　“是，不亏，你也就晕了一个晚上。”
　　“……”他伸手捋捋垂到眼前的银发，尴尬道：“昨天是个意外，我没想到能碰上猎人，那光痕本就因他而起，所以……”
　　我嘶声道：“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自负自己是神，报应不敢落到你头上？这回是运气好没晕在大街上，下回呢？”
　　“我以后绝对绕道走……”
　　“你看看那道疤，它有一点点要愈合的迹象吗？你别管这事多好，没准我咬牙扛一下就过去了，说不定这所谓的报应压根就找不上我。现在好了，这玩意儿得跟你一辈子了。”我越说越来气，“屁的不亏，亏死了！”
　　“……”
　　“有什么补救的方法没有？”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我担下就是我的了，烙印在灵魂里的 ……除非我死了。”
　　我说不出感谢，这俩字太轻，担不起这份情谊，只好叹了口气：“桌上有新鲜的枣子，杯子里是新采的露水，你……”
　　“小长虫，你非万物之灵，死后不入轮回。”他没接话茬，轻声道，“我们的缘分可能就到这了。”
　　“嗯，我知道了……我去静静。”
　　本来可以无牵无挂的，现在反而拖累他了。
　　半个月后，我悄悄爬上屋顶待了一天。
　　天黑的时候他也跑了上来，和我并排坐在一起。
　　这里视野极好，放眼尽是烟火人间，外面下起了雨，因着他的结界，我们这里一点雨都没有，依然银月皎皎，惶惶又凄清地亮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看着这个朦胧的世间，万家灯火在风雨飘摇中明明灭灭，雨水打在古旧的瓦片上，滴滴答答响成一片。
　　结界内星河流转，漫天星辉都融进他绝美的眼睛里。睡莲静悄悄地绽放，花瓣在月色下越发莹白如玉，星子沉进池水里，宛如梦境中的萤火。
　　月华在他脸上流连，晕开一片浅淡如水的光。
　　他看着极远的地方，目光越过重重雨幕，越过巍峨群山，甚至越过了天地尽头和我永远也无法看透的茫茫生死。
　　我忽然觉得他就要消失在我眼前，就算踏破这三千红尘也再寻不得。我近乎惶恐地咬上他的衣角，而他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神分外空旷寂寥。
　　我缓缓松开口。
　　月光在叶尖跳跃，整个院子都裹上了一层美丽的银辉，一点一点，填满了我初来人世的梦。
　　他的银发闪着凉薄而剔透的光，晚风拂过，滟滟银光便碎在了风里。
　　像是在哪一段久远的记忆里，也是有过这么个好光景的。
　　我恍惚想起那片泛着浅浅腥味的故土，还有那一角蘸着荷香的月光，不由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啊？”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许是没听见，我迷迷糊糊地想。
　　合眼前，一丝温柔的风拂过，卷着来自上古的密语，掩过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身上，我没敢细想那是什么。
　　我躺在他垂落下来的银发上，在这片璀璨的银光中，渐渐没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