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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岂料竹林烬烽烟 ...

  •   事涉皇室秘闻,睢竹不以为然,冯赆却心心念念,恨不得回头探听一番:“我从小住在山上,一点都不了解外界,听得兴兴头头的,你们非要泼我冷水,凭什么凭什么!!”

      冯赆一贯任性,吵闹起来使人头痛,待他服药睡下,三人暗自商量,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归石大手一挥:“这里太吵,明天就动身去另一个地方吧。”

      枚琛双目幽幽,声音平和冷淡:“如今这世道已经乱了,走多远都是避不开的。”

      他的话,把各人心底都轻轻敲击一记。

      睢竹把茶杯搁到木桌上,记起带离冯赆的次日,他专门返程去拜访那个老者。老者不再谈天说地博取注意,精神也更不济了,只是手拿一柄破蒲扇,怔怔地直视着远方。

      他踱步来到老者旁边,老者的目光犹然在游荡、呆看。

      “老人家,您还记得我吗?”

      老者一愣,昏花眼睛盯了他半晌:“记得记得,你是昨天那个年轻人。”

      他微微一笑,随便捡了条长凳坐下来,以一种颇为家常的口气问道:“老人家可否跟我聊聊,您那些有趣的故事,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呢?”

      “是我进宫当侍卫的儿子寄信回来告诉我的。”老者打起蒲扇,不加思索道,“朝阳公主出生那晚,宫内宫外布满了火一样,他还有帮忙打水嘞,仔细看才发现是满天绛红星光,隐隐透出凤形,一直到白天方散去。”

      睢竹静静的不说话。

      老者仍在打着蒲扇:“原以为祖宗社稷之庆,赐下了一位真命天子——先皇奉羲虽然不是好人,但能求得一个仁德的储君,不管太子或者公主,百姓的日子总还有个盼头,谁知道过了没多久就……”他怅然一叹,“大魏国祚绵长,从来没想过它会断呢,不,也不是断,就是改了姓。”

      睢竹终于开口:“老人家,您的孩子还在宫里吗?算算时间,如果他不曾升迁,也应该放还回家了。”

      “……不在了。”老者态度如常,淡然地回答,“十三年前,尊上攻进大明宫的时候就不在了。朝廷发下了补贴,没有详述他的死因,我估计应该是被当作伥鬼杀掉了吧。”

      大明宫有妃嫔、宫女、阉宦、侍卫六千余人,在那一场混战里,差不多都死干净了。

      老者望向天空,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我反反复复地翻检儿子当年留给我的信件,横竖都要打仗,我还情愿是奉羲做皇帝呢,起码他在位期间,打的都是外边的蛮夷,我儿子在宫里待得好好的。哎,都说尊上如何好,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不然我也没命在这儿嚼舌根,可是谁兴谁亡,最受苦的不都是我们老百姓吗……”

      老者话声甫歇,鬓沿白须一阵猛颤颤。

      睢竹当时也陷入了沉默。

      笃笃笃笃。归石在敲击桌子,他奇异道:“大哥,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睢竹反应过来,略略沉吟一下,展现出平静的微笑,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小四一味死磨硬缠,恐怕难以哄劝了。也罢,他的生辰快要到来,我们借口还山庆祝,让他把念想断了吧。”

      翌晨,归石早早起身,急如风火地催促众人收拾返程。

      冯赆被塞进车厢里,自是大吵大闹,一刻不肯安生。

      归石在外头狠命地鞭马赶车,睢竹枚琛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连带着归石那份一齐答应,说要给他送上一份最好的生辰礼,保管永世难忘。冯赆见他们软硬兼施,也落得好处,才勉强老实下来了。

      冯赆十四生辰很快就到,他身体没好全,三个哥哥体恤,约在离他住处最近的黄金台相聚。

      冯赆确实永世难忘:二哥哥送了一套精美的鞍鞯,三哥哥送了整整两百卷《通典》——他一不擅长骑马,二已熟读典章文物了,要来有何作用?!

      归石托着这盘金鞍玉鞯,横眉瞪眼:“这是我亲自选的,最贵的,最好的!我上次看见你偷偷摸马了,没事,咱想骑就骑,有什么好怕的?改天我找匹温驯小马让你坐着遛弯啊。”

      枚琛也拉着装书的小车,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这是精装版,典藏版,封面是锦绣制作,而且是我亲笔做过注释的。”

      一个满脸凶恶,一个如丧考妣,冯赆只得含羞忍辱收下礼物。

      最后他热切地瞧向睢竹。

      漫天霞彩之下,睢竹立在众人身前,含笑对归石枚琛道:“除了小四,我也给你们预备了一份薄礼,临别在即,算是为兄略表寸心。”

      长幼有序,归石得到一柄玉龙剑,枚琛得到一枚玉龙佩,终于轮到冯赆,他精神一振,摊开双手,眼睛亮得夺人心魄。

      “我要先考一考你。”睢竹笑意依旧,“当初来夷吾山时,你这小鬼头跑来跟我们索战,可是输了呢。”

      冯赆不满地撇撇嘴:“亏得你们比我早面世,多我几年见闻,输了也不丢人。也罢了,你要考我什么?”

      “阿赆以为,人性本善,抑或本恶?”

      归石与枚琛共同沉默,看着大哥四弟不作声。

      冯赆愣住了,好久才强自镇定下来:“人性本善。”

      睢竹目光一闪,声音缥缈:“哦?为何呢?”

      冯赆咳嗽两声,一字一句平板地回答,好像这一番说辞都已经驾轻就熟了:“天地之大德曰生,因而序四时,行星辰;人性若不善,禽兽何存?正道又何存?”

      睢竹有些惊讶:“这……是公羊师尊先前教给你的?”

      “当然是我在黄金台上自己想的。”冯赆双眸显得晦暗不明,“若换了师尊来讲,必定主张人性本恶,随即扯一通什么百姓感圣王仁义而教化的大话。”

      睢竹目光又一闪,仍微微含着笑,反问道:“那么阿赆以为,圣王之道可以当做约束吗?”

      “可以,却不单只这一条。”冯赆仰望天穹,“古先的圣人王者,承接天道以肇定人道,仁义作表率,天下皆服之。此仁也,义也,谓之天德,谓之天志,谓之圣王之道。”又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它本身更适合做冠冕堂皇的口号。”

      他回收眼光,自去看睢竹,“大哥哥要求约束,想必是图事功的,可是借用天道来规范人间政治秩序,终究太过缥缈了,未必真正济事成功。真正的事功,还不是应在朝堂那一群臣僚身上?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臣僚心中怀揣的自不是生民,而是爵禄——”

      “为此,我更倾向一边行教化,一边立规矩:与民教化,建明义理,持礼节辨是非,不再野性难驯;与官规矩,扶植纲常,致良知去私欲,不再尸位素餐。如此自上而下,于无序中求得有序,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功到成处,便是有德。岂不惬意吗?”

      “君主只一人,臣僚却成群,事不能就,功不能立,又何如?”

      冯赆带着一缕嘲讽的口气,反问:“蠹国害民,留之何益?”

      睢竹默然半晌:“圣王之道,运用得当是成圣成贤觉民行道,运用失当则是乱群惑众以至危患;倘是高位者心怀不轨,更是白白以身饲兽了。”

      他俯身摸了摸四弟的脑袋,“阿赆,我有时候害怕,倘若你跟从的不是公羊师尊,而是别的什么不轨之人,你所学的知识会不会成为你挥向民众的利器呢?”

      冯赆迷惑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睢竹一笑置之:“也罢。如你所言,教化万民,修养德行,使其自发行仁;规矩百官,警戒操守,使其澄心猛省。大同秩序,不再系于圣王一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事应物各得其所,我自可垂拱而治——阿赆这般机灵,我本犯不上忧虑的。”

      这一句夸赞冯赆倒是听懂了,他扬了扬眉毛,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

      睢竹却认真转折了这么一句,“这是阿赆教给我的,我也希望阿赆可以做到。阿赆本就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愿意努力,一定可以遏制那些坏的念头。阿赆立志做上位者,只有自己立德立威,最终才能率领他人。不是吗?”

      冯赆一愣,自己说出去的话被他反过来训诫自己了。他本来又想发作,看了一眼归石的剑和纳兰枚的佩,到底是忍耐了。

      他撇过头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明明是我该得的,你还要考这个考那个。算啦,生辰加上纪念,我应该可以得到双份的礼物吧?”

      睢竹眯眼笑笑:“一份足矣。”

      冯赆得到一个大大的锦盒,感觉比剑佩都沉重,抿嘴儿笑却掩不住期盼的快乐。

      他抬手翻开一看。

      下一刻,彻底懵住——

      这是一只黄金瓯杯,外表錾刻龙飞凤舞,镶嵌黑玉、红玉、碧玉、白玉——参照了冯赆所钟爱的那座黄金台,由睢竹亲自铸造,以金相玉质寓德之美,是他认为勉励四弟入于正路的最佳礼物。

      冯赆站得一动不动,眼底急骤闪过一丝暗光。

      他执起金杯两侧的夔耳,看到上缘的刃凿剔刻的小篆,沿边一圈十六个小字:“子游未冠,早慧出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金瓯象征着疆土完固,意义重大,睢竹希望小四理解自己的苦心。子游,子游——师尊给他取的表字是“子藏”,归石与枚琛,分别是“子修”,“子息”,以此类推,冯赆将来的表字必是子游无疑了,他便提前把这两个字刻了上去。

      冯赆用手去摩触那上头的篆字。

      归石眉峰挑起,哦豁一声,勾住冯赆的肩膀:“我们小四长大了,不知担不担得起这金瓯?”

      枚琛静静地插了一句:“阿赆自然是懂事的。”

      睢竹注视着冯赆头上分直的发缝,眼神里藏有自己也未察觉的柔软。

      他原先担忧小四那种性格,聪明与恶劣相伴随,如果失却了法度之心,恐怕会堕于奸邪与偏私,所以带其下山领略人间疾苦,不意给那一名市井老者的侃侃大言截停了路途。在发问以前,他也惴惴不安,不知小四会答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这小娃娃瞧着狂悖,其实还是身正影直的。

      聪明是好事,却不能仅止于此,不具备杰出者所应有的品德和气魄,那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只是行使不当手段的一种便利。

      “再过些年,这头发就该束起来了。”他权威而又温厚地嘱咐,“我们的阿赆,将来定要立功于朝,解救生灵涂炭,万不可混迹市侩,落魄穷途啊。”

      十四岁的孩子抱紧金瓯,直直盯视着睢竹,明明头上还顶着两团属于孩童的抓鬏儿,神情竟有一股异常古怪的严肃。

      “我知道了。”

      大家俱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生辰,道别过后,短暂分离一阵,终有一日会再相逢。

      却没料到,四更时,众人深沉入梦,竹林里燃起了冲天大火。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被一道竹林隔阂开来,近乎熄灭殆尽,方为众人察知。

      睢竹归石枚琛三个急匆匆来到,以衣袖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烟雾,亲眼目睹了旧时景物变作废墟的骇痛一幕。

      最外围的竹子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姿态,通体端直、挺拔,表面烧得如同焦炭一般。

      林子斜对面有一排整齐的房屋,冯赆性格与其他学子不合,在北院进修却单独住宿竹林,此刻,房屋都已在大火中塌陷。

      风儿一刮,有蝴蝶向天宇和四野飘去,一忽儿翻成明红,一忽儿翻成亮绿——原来是燃烧的竹叶,不能真正地飞离此处,不一会也化成灰烬,沉沉降落了。

      那一座藏在最深处的黄金台,依然显得巍峙不摧,立在一地焦竹之中,合身雕刻的鸾凤螭龙愈更鲜明雄伟。

      一切都回归到原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归石和枚琛一脸煞白,惶惶地怔视着前方。

      睢竹木然迈出一步,脚下踢到一个不知什么,他单膝蹲下,拿起了那个物件儿。

      ——是他昨日送至四弟手上的金瓯。

      金瓯通体已焦黑一片,缝隙间甚至冒出短短一缕灰烟……

      冯赆在十四生辰这天死去。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自此残缺不全。排行最末那位少年,从今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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