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玫瑰》十六萤

49、原谅

　　“我家破产了。”

　　此言一出，一直冷眼的姜渺不由得怔愣片刻，刀叉滑力在瓷盘上磕出一声脆响。

　　她的反应似乎让许嫣然有一瞬的不好意思，但眨眼之间就像风一样消失无痕，只留下满眼的释然和坦荡。

　　“你也知道，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烂，是绝对考不上大学的。”许嫣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爸妈虽然很失望，但是为了我的未来着想，他们还是在高考之前就把我送出了国。”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美国，英语很烂，完全没办法和人交流，上课也听不懂，我爸妈也是铁了心让我一个人历练，所以我身边没有一个能帮我的人。那时候不懂事，天天打电话跟他们哭，后来才知道，我家的生意其实早就不行了，他们一直让我好好读书，其实就是担心以后再也给不了我优渥的生活。”

　　“虽然他们让我在国外好好读书，不用操心他们在国内的生活，但是每次视频的时候，看见他们越来越多的白发，和怎么也藏不住的忧愁，我忽然就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我意识到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以后我一切都得靠自己。”

　　“没两年我家的生意就再也支撑不下去，宣告破产之后我爸妈的日子很不好过，我让他们别再给我打生活费，自己一边念书一边打工赚钱。”

　　“美国的学费真的很贵。”许嫣然夸张地摊了一下手，从这个动作的确充满美式外放风，但姜渺依然敏锐地看出了她藏在夸张的肢体动作中的失落。

　　虽然早就料到她必定是经历了很重大的事，才会导致现在个性上的截然不同，但姜渺还是对许嫣然所说的事情感到不可置信。

　　在年少时最恨她的时候，姜渺曾在内心无数次地对她作出这样的诅咒。在自己不知道的岁月里，那些嫉恨之下的恶毒之语竟然真的应验，她虽然不会觉得这与自己的诅咒有关，却也感觉五味杂陈，许嫣然一边说，她一边喝酒，辛辣的液体冲入喉咙中，她才能稍稍保持镇定。

　　一杯酒很快见底，姜渺还没动作，许嫣然便已从善如流地替她倒上，继续说：“那个时候，为了赚钱，我到处找打工。”

　　“为了钱包里仅有的十美元，我追着一个带刀的黑人跑了三个街区，我和同事互相扯着头发打架，仅仅是为了一点小费，为了能省一点钱，我住廉价的地下室，不购物，不做发型，不化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许嫣然笑着叹了一声，目光飘向窗外的夜景，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眼神有点惆怅的追忆。

　　她很快转而望向姜渺，直白地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常常想起你。”

　　姜渺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大小姐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吃苦，这才明白别人的不易。她觉得有点可笑，一个出生在云端的人，非得要狠狠跌入泥尘才能明白世界的黑暗与坎坷。

　　她已经从郑予安那里知道，许嫣然现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她正在重回云端的路上，而她在她那里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成了许嫣然提升道德境界的梯子。

　　　她心里发笑，预感许嫣然将要说出什么恳请她原谅的漂亮话。但许嫣然却说：“你不知道，其实以前我一直很嫉妒你。”

　　这句话比她今夜说的所有话都更叫姜渺震惊，也更让她觉得好笑。

　　嫉妒她？她有什么可让人嫉妒的。

　　“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抬举我。”姜渺冷淡地说。

　　“不是抬举你，我说的是真的。”许嫣然说，“你也许不相信，但我曾经真的因为你成绩好而嫉妒你。虽然我一直不学无术，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自己的努力，如果没有父母，我就什么都不是，但你不一样，你的优秀完全是自己拼来的，所以任何人都夺不走，任何人也都阻挡不了你发光。”

　　“其实我妈妈……”许嫣然咬了下嘴唇，面上有一丝犹豫，眼神陷入回忆中，浮起一点难堪，“我妈妈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喜欢你的。说白了，那就是因为嫉妒而引发的愤怒和打压。”

　　困扰了自己近十年的心事，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姜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股黏重的情绪沿着胸椎喉管一路攀上来，她又闷了一口酒，热辣地压下去。

　　“当时我妈妈那样对你，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对的，却没有勇气站出来承担责任，那时候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许嫣然继续说，“直到后来，我不得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恨不得把一分钱掰两半用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当初做的事情有多过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目光诚恳，眼中的愧疚沾了点点水光，毫无保留地流向姜渺。

　　姜渺深吸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缩紧。

　　这算什么？和解的戏码推到高潮，聚光灯都打在了她身上，对面是一个负疚多年渴求谅解的人，如果她不顺势接上和解的台词，岂不是就成了一个心思狭隘的小人？

　　这种想法刚冒出头，姜渺忽然就觉得无所谓了。小人就小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齿于她的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她知道，总还是有一个人是站在她这边，永远理解她的。

　　这个人不在场，但仅仅是想到他，姜渺就觉得身边围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护着她底气十足。

　　“我接受你的道歉。”不知是酒意还是情绪上头，姜渺有些晕乎乎的，眼神不太清明，话语却坚决，“但是我并不打算原谅你。我想你可以看出来，我直到现在都对当年的事非常介意，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不会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就选择原谅你。”

　　许嫣然眨眨眼睛，虽然有些失落，但并不惊讶，甚至还有些松口气的感觉。

　　她说：“我明白。我想向你道歉，并不是为了取得原谅，也不单单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得到一个道歉，你也应该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你应该知道，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话，其实是出于对优秀又耀眼的人的嫉妒。”

　　时间的确让许嫣然改变良多，她如今坦然，真诚，丝毫没有当年的骄矜和跋扈。

　　时间也让姜渺改变良多，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相信自己有什么耀眼之处，但面对许嫣然，一个原本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她嘴里听到溢美之词的人，姜渺还是有几分欣悦的。

　　她能感觉到酒热正慢慢攀上脖颈，但还是朝许嫣然举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杯酒，敬今天的不原谅，从此以后，我们就毫无负担地做陌生人吧。”

　　“做陌生人也太绝情了吧，我们好歹还是有些过往的。”虽然这么说，许嫣然还是顺从地和她碰了杯，“但是我有自觉，你不喜欢我，所以我绝对不会主动打扰你，但你如果有事情用得上我，尽管找我开口。”

　　“那是朋友之间的事情，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姜渺话语平静，言辞却锋利。

　　许嫣然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落寞地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这辈子的关系就这样被姜渺盖棺定论，反而到了此刻彼此的包袱才放下来，许嫣然几杯酒下肚，脸上也起了晕红，促狭地朝姜渺打趣：“说真的，我算不算是你和郑予安的红娘？”

　　姜渺想了一下，还真是。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不愉快，但就冲那些短暂的幸福，她还是感念地朝许嫣然敬了一杯。

　　姜渺也有点疑惑，许嫣然对她和郑予安在一起的事情除了最开始得知时的惊讶，后来接受良好，不像小白，轰炸了她整整两天。但她觉得那才是正常反应，毕竟她和郑予安差距实在太大，很难联想到一起。

　　“你对这件事不惊讶吗？”姜渺忍不住问。

　　“惊讶什么？”反而是这个问题让许嫣然更感惊奇，“你们会在一起很正常啊，是我太迟钝，早在当年郑予安向我打听你家在哪的时候，我就应该料想到有这么一天嘛。”

　　姜渺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正想仔细追问，许嫣然又向她举起杯，“敬你和郑予安，你们很般配。”

　　“般配”这个词，姜渺从未幻想过别人会对她和郑予安作此评价，更何况还是出自许嫣然之口。她顿时飘飘然的，又接了许嫣然一杯酒。

　　三言两语，推杯换盏，直喝到一瓶酒见了底，这场饭局也顺势迎来尾声。

　　许嫣然喝的多，早就叫了自己男朋友来接。对方是个高鼻深目的混血长相，把喝得醉醺醺的许嫣然半抱着往车上走。

　　姜渺脑子也有点迷糊，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出去，许嫣然从男朋友怀里伸出一只手朝她招呼，口齿不清地说：“上我车呗，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姜渺眯着眼睛回道。

　　许嫣然笑了一下，“行，那陌生人就先走了，反正你也有人接。”

　　被男朋友护着头塞进车里时，她还不忘倔强地伸个头出来，冲姜渺喊到：“祝你和他百年好合。”

　　姜渺没理她的醉话，等人开着车走了，她独自站在餐厅的彩灯下，被初冬的寒风一吹，忽然觉得有点萧索。

　　出门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的成熟，没让郑予安接送，现在却有点想他了。

　　仿佛心灵感应一样，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郑予安适时发来消息。

　　郑予安：【结束了吗？】

　　就这几个字，姜渺却已经想象到他在家里是如何坐立难安，一定是斟酌了许久，怕打扰到她，估摸着时间才给她发了这句话。

　　姜渺：【刚结束】

　　酒意蒸腾，姜渺晕乎乎的，内心所有的克制都被酒精瓦解，她的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冰凉，内里却像烧暖了火炉，被窝心的热意催动着又紧接着敲下几个字。

　　姜渺：【来接我好不好？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