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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枚纽扣 ...

  •   灯光明亮,我把珐琅锅里面的红红绿绿的北非蔬菜煲放在桌上,又回到厨房去拿别的菜,别的汤,我取掉围裙走回桌前,才发现高梵坐在主座上,一直在看着我。

      “怎么了”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刚才手受伤的时候我没有沾到身上脸上,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什么”

      他拿起杯子喝水,也没有话和我讲,我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在我车祸以后一直在照顾我的情绪,什么都没和我说。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他却已经站起来遥遥地按开了电视。

      正好是詹姆斯和艾伦的儿子约翰麦卡洛的节目,讲脱口秀其实不容易,偌大一个舞台,只有一个人在聚光灯下连着说,看得出那是非常热的,因为约翰的脸上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他的节目笑话独特,都是很有格调的笑话,讲从幼年到成年期间一些幸福的生活琐事,再讲讲在费城念私立大学文学系的闲愁,不时开开詹姆斯和艾伦的玩笑。他很会迎合美国中产阶级的品味,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脱口秀演员。此时正讲到一半,观众笑着鼓掌,舞台中央的高凳子上放着水杯,他走近喝了一口继续说。约翰的形貌举止很英俊,身姿修长,达到美国男人满意的六英尺一米八三以上,能把那身西服衬得非常漂亮,和高梵差不多。我看着看着心想,其实詹姆斯给他规划的是个好生活,他其实应该做律师,或者和高梵一样做个学者,他在脱口秀演员当中明显有点格格不入,因为他终究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养出的孩子,说不出来低俗的笑话,身段放不下来,也融不到观众里去。现在看起来没问题,将来多少会有点心理痛苦。

      高梵按掉电视,把杯盘送进洗碗机,问我好吗,我说好,然后我们分头做卫生,因为阿姨去古巴看女儿了,这几天不来。

      “你受伤了?”

      很长很尴尬的寂静,而后他突然停住,背对着我说话,我本来在剪花枝,闻声也只能走过去,高梵非常细心,总是能留意到我的任何一丁点变化,我则一直愚钝,地板上有一滴我忽略了没擦干净的血滴,圆圆的一小滴覆盖摊开,我停下手里的活马上走过去擦掉

      “我做饭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没事”

      我一直握着我的右手大拇指,从他进家门到他吃饭没有给他看到,现在高梵突然像生气了一样抓过我的手检查手上的创可贴,他一手就握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我挣不开

      “你干什么,我说了没事”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瞒着我”

      “我没有不告诉过你,没有瞒着你啊”

      我奇怪他突然的反应和问题,终于抽回双手,疑惑地看着高梵,他的鼻尖挺拔,牵动齿颌的细纹,高梵今年三十五岁了,早就比大学的时候更加英俊成熟,那一下子我却怔住了,看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因为那一瞬间好像有种似曾相识。他察觉到我的失神把我摇醒,神态很奇怪,好像爱我,又好像讨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还是爱高梵的,他的性格很特别,他厌恶愚蠢的人,很少发脾气,很少说不智慧的话,也很少给人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尽量表现得聪明,尽量让自己能跟上他的步伐。他经常带我出去晚宴,见律师朋友,以那种非常正式和整洁的模样,我也是同样打扮,我知道我打扮上很漂亮,纯洁美丽,绝对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露怯和丢脸。

      夜晚来临,四围静得要命,卧室的胡桃木门开着一半,灯影在其间照亮,走进去,有一缕淡淡的木香气,高梵靠在床头看书,一本厚厚的皮面书,我走过去也坐在床边,我知道这时候得说话,但又没话可说,只能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心情,问一些拙劣的学术问题转移话题,高梵笑了,他从来可以看穿我的把戏,放下书本对我说,你不愿意我就去隔壁房间睡,我的话术失灵,也没有任何再转移话题的机会,我就不得不说,说我愿意。

      半夜里我醒来喝水,只睁开了一点点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我就告诉我自己不能再动了,因为高梵没有睡,他仍然抱着书本靠坐在床头,在我靠着他手臂侧睡的身旁,却没有看书,而是下巴稍微偏侧着,凑近看我的眼睛。他看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嘴角,好在灯光不亮,没有让他看出来,我忍住渴意,飞快地把眼睛闭上。

      从那一夜以后,我们有点熟悉了,因为高梵好像变回了他大学的时候的样子,比较开朗,喜欢开人的玩笑,也喜欢开我的玩笑,他一直很知道怎么拿捏我,怎样让我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有时候我做好饭放在他面前,他仍然是那样看着我,直到我不好意思,他说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我没有反应过来,我说,我有吗,他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笑了,凑近慢慢对我说,说有。

      高梵问我喜不喜欢开飞机,可以自己学飞机执照,他就有一本,开小型民用飞机,还有开船的执照,看起来很酷,我都不知道,可能也是他来美国之后学的,我说不喜欢,我开车都没开明白,还出了车祸,更不要说开船开飞机了。我站起来要拿药吃,防止头晕的药片,他却以为我不高兴了要离开餐桌,说不许去,他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就又坐了下去呆在原位。

      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或者我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女孩。我终于不明白了,小声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看,从我车祸好了以后,你总是这样看着我,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是给你正常做饭,吃饭吗,从前上大学的时候,和刚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俩坐在一起,不也是这样吗?是不是我跟你没有艺术学术之类的共同语言了,这是因为我车祸以后脑子不太好使了,有点抱歉,很快会好的,我也在努力学习。我又准备站起来,他故意一样又更重地说了一个不许去,我又坐回去了,闭着嘴看他,高梵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可能笑我听话,笑了一会儿他不笑了,说去吧,到房里去,我突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的脸变得很热,他看着我又出现那种淡淡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放好了手边的刀叉。

      我没有说谎话,因为我的脑子确实是不太好使了,重学英语已经花了我全部的力气,因为这门语言的词汇量太多,太杂,而且美国人日常不按课本上那么说话,基本可以理解为一门全是黑话的语言,当他说俗语,你必须得知道同样的通关密码才能顺利解读他的意思,其复杂程度不亚于背下另一本和词汇量差不多厚的字典。听不懂的感觉很难受,我也没有敢跟高梵说,好在詹姆斯和艾伦没有放弃我,经常过来招呼我去他们家,两人给我补习,拉着我从天气公交车气候大西洋开始聊天,直到我逐字逐句听懂他们儿子约翰的脱口秀为止。

      脑子不好使的表征是我经常会说出来奇怪的话,比如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同时和两个女人结婚,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既参加中国军队又参加美国军队,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和她舅舅睡在同一张床上,其实我怀疑这些问题以前我也想过,不过我受过教育,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不能,但是现在面对高梵,我有疑问就突然把它说出来,控制不住说完就后悔,嘴比脑子还快。高梵握着虎口钳,从车库里走出来笑着说可以,其实可以,你说的这些其实都可以。

      有时候我经常忘事,比如早上起来寻找一个扎头发的丝绸皮筋,从枕边摸索找起,找到梳妆台,找到窗台,找到柜子,全部找不到,我转过身,高梵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抱着臂半倚在枕头上,他伸出手指,通晓了悟我在想什么似的,指了指我的手腕,我才发现那个皮筋戴在我的手腕上,他看着我懊恼的神情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好像我真的是一个小女孩,但我跟他强调了很多次我不是,反复强调我不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我当然不是,我是成年人。可我越强调,反而越显得欲盖弥彰,尤其是在皮筋这种事经常发生的时候。我要做早饭了,所以顾不得他会想什么,走到梳妆镜之前梳头发,又绑好,一扎起马尾来,镜中的我自己脸型上宽下窄,额旁有很多碎发,其实除了眼周眼窝的印痕更深,和我上大学的时候没太大区别,也许车祸能帮人青春永驻吧。我正这样想着,还没有回过头,高梵已经穿着睡衣走过来,把我圈在怀里,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笑着跟我讲道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做人的道理,但是语气很轻蔑,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好像我是个需要学习社会公德的小学生,好像他被什么吸引了要来逗逗我。意味不明,他抬起头来看我,接着,他一定是发现了镜中的我和大学时候很像,一下子停住了,愣了愣神,又清醒了一样把我放开,放我去做饭了。

      我又切到过一次手,这次是高梵在的时候,我一切到,还是同样的位置,刀背顿住的声音还没有传过去,高梵就从门外走进来了,要我把手拿给他看,血滴在地上,我掩饰不了,只好给他看,他飞快拉我出去包扎,我们站在五层柜前,我一声也不吭地伸出手去,看着他包,高梵的手很巧,低着头鼻尖眉角认真地蹙着,包好了手指我要回去做饭,他却抓着那只手将我吻住,很久才松开,他紧抓着我的神色不明,我看着他满脸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说我要去做饭了。

      其实我心里是很快乐的,至少我觉得,高梵笑起来很好看,可以看得任何女孩心里发毛,所以慢慢我对他也笑了出来,和他出去散步。芝加哥以治安不好著称,但那其实是个错误印象,它其实很干净,很整洁,楼宇街道的排列方式横竖整齐,在美国大城市那种典型得像尺子画出来一般的城市规划中看起来是最舒心的一个,像沙盘模型。非常特别的一点是密歇根湖就在市中心旁边,非常近,甚至可以看到摩天大楼紧接着水面的倒影。人的语言其实充满了谬误,错误印象统治着全世界,这个被人称为湖的地方也难以例外,因为每一个真的走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现它不像湖水或者潭水,而是切实地感到这片蔚蓝温柔的淡水水体有多么巨大,多么震撼,点圈涟漪,仿佛一围无边无际的记忆海洋。我们走在林肯公园里,走到湖边大道上,走回家中,我开始放心地挽着他的手臂,扣着他的指尖,好像我们回到大学时候。他当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丈夫,从前我们认识的所有人也这样说。

      在一家湖岸餐厅我们听到了一首歌,那种很深情的柔慢歌曲,人声反复唱,唱了很多遍,原来是几个年轻人玩游戏打赌,赌赢的人就有权点歌,有一个人总是赌赢,就反复点歌,点同一首歌。高梵叫服务生把它关掉,不久又响起来,他就直接带我出来,高梵就是这样,他不愿意呆在任何一个让他有一丁点不舒服的地方,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让他有一丁点厌烦的人。

      西北大学的校徽和饰品都是紫色的,标志性的颜色,出现在大街小巷男孩女孩的卫衣上,出现在高梵的书桌上柜子内电脑里,也出现在他衣服里忘的纸条和书签上。我为他熨烫衣服,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正装都拿出来,分门别类理干净再放好。这其实是我很拿手的事情,但是我受伤以后干不太利索了,因为我总是跑神,甚至不小心被热气烫到手。有一件衣服被熨斗尖别到了,压掉了一颗扣子,棉线崩解的声响细碎轻微,那颗扣子滑落到衣柜和地板最里面的角落,怎么也拿不出来了。我翻了衣服里面的水洗标识,没有发现备用扣子,应该是提前被我取下来了。我想起那个五层柜的最后一格,上次割到手那里有一颗扣子,一模一样,便走下楼去拿。

      扣子闪亮亮的,很独特,贝母质地,却是棕黑色的,在灯下有很独特的光泽,远远地像枚黑色的珍珠,看着和那件外套的扣子差不多。我比了比,准备把它缝上去,还没有下手我却停住了,因为那不是这件衣服的扣子,虽然他们看着很像。我有点不知所措,那一瞬间我竟然只能发现自己在不知所措,我拿着扣子对比了高梵的所有衣服,没有正确的答案。那颗扣子在我的手里好像一枚千斤重的铁石,让我站在那间衣帽间里迈不动路来,我最终提起力气,把它放回了原有的位置。丢掉那件外套吧,高梵少一件衣服也没什么,我对自己说,坏了就坏了,衣服有什么重要的。

      小雨淅沥,飞机降落在伊利诺伊州的昆西,学者鱼贯而出,高梵也撑好伞带我出来,向几个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朱语,他们也像詹姆斯那样奇怪地看着我,然后马上恢复正常,问好握手。高梵又和他们说了几句病情之类的医学术语,几个人讨论了一下,又来问我康复得好不好。我说那是两年前的车祸了,上帝赐我平安,早就康复了。

      中部小镇的景色很漂亮,很宁静,我突然明白高梵为什么非得带我来了,他要开个会,而我可以作为一个借口让他今天来今天走,因为我身体不好,他可以说要照顾我的病情,正好顺便让我出来逛逛,我们都过于习惯芝加哥了,钢筋水泥太大太空,湖边公园也就那样,呆久了也不再有什么好看的地方。美国中部的小镇景色清新,登上阶梯站在展会中心的石柱前,能看见远方的整齐田野,一片片的玉米,这时没有挂籽,还是鲜嫩的绿色。

      高梵把我交给一个本地学者的太太萨拉,她负责照看我,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高梵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博得所有人的钦慕喜欢。他们聊了几句,老太太带我回家,高梵和几位朋友进去开会,他搂了搂我的脖子低头说了几句既亲密又得体的话,别人都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跟着老太太走出大厅,时钟显示时间到了,我们刚走出门,迎面却看到一个穿着西服的女学者点着高跟鞋跑过来,一手握着文件夹一手看着手表,长卷发飞扬整洁,香氛环绕着她,木质铃兰,很知识分子的香气。那个照面很快消失,老太太拉我下楼梯回家,说要给我烤核桃派,我才反应过来,说好。

      因为路近凑巧,萨拉带我从后门回家,家里面也和高梵喜欢的一样漂亮整洁,都是美式木家具,她开始翻开书本查询食谱,核桃派,我以前做过这道菜,非常甜,里面要加很多黄糖,我几乎吃不下去,但为了礼貌我还是说好的,我把黄糖几茶匙几茶匙地量好,铺好饼底混合淀粉倒进去抹平,萨拉往上面贴好山核桃。东西进入烤箱,她开始问我一些常见的问题,比如我和高梵怎么样,我的身体还好吗,在芝加哥习惯不习惯,我一一回答,很好,都很好。她有点疑惑,问我你的嘴唇为什么那么白,你为什么有点颤抖,我说没有事,对不起太太,我可能得出去一下。

      我走到他们家的廊柱下坐在防水沙发上,微风湿润,吹拂着远方的玉米田野轻轻地摇晃,又吹在我的脸上,我难以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女学者,原来她和我差不多高,五英尺九英寸一米七五,一个会让美国女人感到满意的身高。当然也有可能没有,因为她穿了高跟鞋。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见过一张她的照片,在高梵的办公室里,那时我刚刚痊愈出院,去给他送一个文件,正好看到。那是一张大照片,一群学者在国立卫生中心的合照,高梵说是同事。她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微笑着,却可以让人一眼记住,因为众星捧月,她是唯一的女子。她的颌面生得极好,放心笑出来的时候牙齿整洁干净,自然美丽,一枚墨镜被她戴在头上别住头发,身上穿着白上衣和浅米色长裤,仅仅站在石柱之前就已经那么飘逸。高梵站在她斜下方一级的台阶上,侧手放在裤袋里,稍稍影住了她一点点。

      萨拉出来给我一杯水喝,我们等待核桃派烤好,她开始介绍自家草坪的花圃和果实,原来刚才走后门进来没看到,前厅有一个用矮白砖围住的小小花园。有矢车菊,柑橘花,白山茶。我一一听着,一直点头答应,她说什么,我就应答什么,知道了这个叫山茶花,那个叫矢车菊,那个叫小白芽。直到她回过头,睁大了眼睛担忧地说你怎么了,语,你怎么哭了,我也慌乱地擦掉眼泪说没有,可能是被风吹到了,今天下雨,风有点凉。萨拉拿走水杯问我要不要回房间去,她给我铺床让我休息休息,我说不,不用,我想留在这里,自己坐一会儿。她摇了摇头,还是进房间了。

      原野安静,我一个人坐在廊柱下,这是一栋典型的美国乡村住宅,漂亮宁静的白色屋宇,前面是整洁干净的草坪。我低头伸出手,我慢慢痛哭出来,看到眼泪掉在自己的掌纹上,每个人都有一片手掌,每个人的掌心都像那片掉落的绿枫叶。我想我不能再看了,我得握回手指,我得看那一小丛蓝色的矢车菊,我得数一数,数一数它有多少朵,以防我自己承认和发现什么,发现在那一秒钟之内我想起了什么。车祸当然是一种可以康复的伤痛,那有什么,挤压伤算什么,那当然是可以康复的伤痛,时间而已。但有些事情却弥补不了,我欺骗了自己,我竟然宁愿欺骗自己,我的心竟然这么灵巧,宁愿借着车祸,背着我修改了记忆,又在两年后用一颗扣子提醒回来,好让我最终留一点东西,告诉我自己别忘记他,不要忘记他,也别忘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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