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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廿七日的月影有些惨淡,苍白的挂在空中,毫无血色。
      清冷的寒风吹过逐渐靠近城墙顶端的青衫薄影,悄无声息。
      城门外守夜的士兵偷偷打着盹儿,一切寂静如常,无人注意到那个一步一步靠近城墙顶的人影。

      冰冷的刺痛感顶着沈隽的脚心,阵阵寒意布满全身。
      灰砖上被风霜雨水凿开的裂痕划破了她的脚掌,殷殷血迹蹭过枯朽的古砖,脚底已猩红一片。
      风吹过她的腰身,似扶风弱柳,可又像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站上了城楼的最顶端。

      世人皆说她相府千金沈隽一生荣华,富贵顺遂。自小与太子定了婚约,先皇宠着,太后爱着。
      如今太子登基,虽有个别躁动不安的势力,却也算盛世太平。
      不出几日便是封后大典,她沈隽终于要登上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后位。

      可这一夜,她褪下华服,登上整个京都最高的城楼,一跃而下。

      跳下去的那一刻,她喃喃地念着那个人的名字,淡淡的,飘散在无尽的寒夜之中。

      谢初,我从未如此清醒······

      ————

      文佑一十七年,皇太子谢初与相府千金沈隽婚期将至。
      又正值七月七,每年这个时候,京都城内便是火树银花,灯火漫天。
      沈隽抿了一口唇脂,眉目含春的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刚刚小厮传话来,说太子于花灯会下邀佳人一叙。

      沈隽和谢初自幼就长在一起,太子和相府千金的身份也在暗示着他们门当户对。
      如今二人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若不出意外,过了乞巧,沈隽便是这大黎的太子妃了。

      待沈隽前来赴约已是戌时,花灯会早已开始,整个京都城的上空灯火万盏,盈盈初上。
      谢初一袭青衣长袍,负手而立,仰头望向静谧夜空,满目璀璨。

      “殿下,隽儿来迟了。”沈隽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无妨。”谢初垂眸,揉了揉沈隽的脑袋,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京都城的花灯会向来热闹,各家各户手制的灯笼也是深得女子们的喜爱。
      沈隽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花枝灯笼,深赤色的熟宣和薄纸堆叠在一起,烛火映照着上面婀娜而生的花枝,在泠泠月色下,轻轻摇曳。

      她越看越喜欢,不由得在那个灯笼面前停住了脚步。
      谢初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将灯笼递到她的手上,搂过她的肩膀说:“若是喜欢,本宫便差人将制灯笼的师傅送到你府上。”

      沈隽笑着摇摇头,其实她喜欢的并不是花枝灯笼,而是年幼时,谢初赠予她的那盏花灯罢了。

      京都城历来的习俗便是在七夕这天,情意互通的男女会把对另一半的祝福写到红纸上,并跪拜织女娘娘,祈求自己的夙愿能够达成。
      沈隽拉着谢初来到织女祠下,她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像普通的有情人一般,得到织女娘娘的祝福。

      “愿君岁岁无忧,康健一生。”沈隽悄悄念叨着,无比虔诚地将写好的红纸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谢初的耳力称得上是全京都最好的,听到沈隽不经意间地呢喃,他手中的毛笔轻轻一顿。
      松墨洇湿了宣纸,他放下毛笔,将红纸认真地对折,再对折,紧绷的嘴角也软了下来,像极了吃了一颗甜枣的孩子。

      跪拜织女娘娘的时候,沈隽默念着谢初的名字,悄悄抬头看着祥和温暖的织女像,愈发攥紧了手中的红纸。
      她转眼看向谢初,轻轻摇曳的烛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光,眉头虽微微蹙起,却还是掩盖不住周身散发出来的虔诚。

      从不求神拜佛的他,也在祈求织女娘娘吗?

      ————

      沈隽和谢初大婚这天,红妆万里,迎亲的队伍从东宫蜿蜒至沈府。
      整个京都城千灯万盏映照碧云,迎亲的那条路上,处处火树银花,耀如白日。
      明灯错落,月色洒满树梢,朝中宦官早已坐满东宫,殿前一番觥筹交错。

      在内殿等候的沈隽一身凤冠霞披,虹裳之上璎珞垂旒,玉带蟒袍。
      锦盖之下,想到堂前正在宴请宾客的谢初,不禁莞尔娇羞。

      过了今日,她沈隽便是谢初一个人的了。

      这般思忖着,沈隽看到窗外温润的月光缓缓投射下来,穿过盖巾边角的流苏穗子,倒映在玉石地面上。
      她微微摆头,那地上的倒影也随之摆动。
      心下正欢喜,不知为何,却听到堂前宴请宾客的欢闹声愈来愈小,不仅如此,反而还有零星火光在窗外闪烁。

      恍然之间,沈隽彷佛还听到了门外刀枪剑戟划过铁器的尖锐之声,还有捅破血肉后凄厉无助的痛苦□□。
      沈隽望向窗外,透过薄薄的盖头,她依稀能看到殿外早已火光漫天,熊熊火舌呜咽着快要吞噬东边的窗棂。

      她心下一空,瞬间慌了脚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扯下盖头便冲了出去。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沈隽直直地愣在了那里。门外火光熊熊,院内的各种摆饰虽说已被烧焦,但还是能从中辨别出,此处是——

      沈府,沈隽自幼长大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为何自己身处东宫,可门外的景象却是沈府?

      如今的局势容不得沈隽思考,她的脚下早已尸骨如山,血满庭院。
      大火夹杂着血腥刺痛了沈隽的脑袋,一堆不知从何而来的士兵突然闯入,剑刃如风的刺向院内无辜的下人。
      那些人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喷射而出,未能瞑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沈隽的眼睛,像是在说:小姐,救我······

      混着血腥铁锈和烧焦的气息,沈隽想跑向那些濒死的人们身边,可双腿早已僵住,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突然,她看到自己的父亲一瘸一拐的向她奔来,大火燃起的灰烟沾到了沈相的脸上,显得甚是狼狈。
      沈隽心头一酸,她极力想伸出手抱住自己的父亲,可却看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刃直直穿过了他的胸膛。

      一时间,沈隽感觉自己全身疲软,喉咙里有股酸苦的东西,想咳却咳不出来。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滞,眼睛涩得发苦,甚至面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父亲身后愈燃愈烈的火光,和那双阴蛰狠辣的眸子。

      谢初!

      那一刹那,沈隽和谢初目光交错,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被谢初捅了一刀。
      看着自己的父亲瘫软在地,沈隽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她觉得面前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变成了吃人的恶魔,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旁边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甚至开始崩塌、破碎,就像是制造出来的幻境一般······

      ————

      “娘娘,娘娘。”跪在沉香木榻旁的两个侍女不断唤着沈隽,看着她额头上渗出密密的薄汗,就知道自家娘娘又陷入梦魇了。
      要知道自从沈府被抄,沈相被问斩之后,这位沈家娘娘就疯癫至今。若是情况有些好转,那也是噩梦不断。

      沈隽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香炉内袅袅升起的迷迭香令她清醒了许多。
      看着琉璃瓦的重檐屋顶,她的眼前不停闪现父亲胸前的那把利剑,以及那双她永远也不想面对的眸子。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沈隽猛地起身朝殿门奔去。
      她拉开那扇朱漆木门,微凉的风穿过她身上的锦衣长袍,堪堪吹动了两旁的通明灯火,殿下一阶阶的白玉石梯延伸着通向前院的翠湖。

      沈隽望着远处漫漫蜿蜒的廊腰,宛如龙鳞般的檐角,眸色渐深。
      她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些只是一场梦,可这场似真似假的梦,为何还要让她经历一遍灭门之伤,丧父之痛······

      那两位小侍女对视了一眼,无奈地低下了头。说起来这沈家被抄其实已成定局,当今圣上登基之时,以沈相为首的那方势力暗中作梗,想推三王爷上位。
      可世人皆知皇上生性狠辣,一怒之下便抄了沈家满门,铡了沈相的头。

      可怜了那时的太子妃,还未母仪天下,家中便传来了这般死讯。
      想到那时沈家娘娘跪在殿前的三天三夜,膝盖已跪得血肉模糊,可陛下仍没能软下一分心,只是将封后大典一拖再拖,直至娘娘一夜疯癫。

      冷风吹得沈隽全身发凉,她扯了扯无力的嘴角,素着脚木然地回到软榻边。夜半被梦魇惊醒的沈隽已然虚脱,眼前一黑,便倒在了蚕丝被衾上。

      沈隽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她动了动发酸的双腿,眼睛一瞥看到了坐在床榻边抵着额头的谢初。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头上还顶着上朝时的平天冠,身上的黑金龙袍仍未褪下,看样子是下了早朝便匆匆赶了过来。

      这两日来,谢初不顾皇上的身份,日日夜夜守在沈隽的身旁。
      每每看到沈隽陷入梦魇时深深蹙起的秀眉,他总是想抚平那两道皱痕,却始终颤抖着下不去手。

      看到沈隽醒来,谢初立刻召来太医,可没想到沈隽看到他的那一刻,似乎比平日里更加疯癫,呜咽着蜷缩到墙边,眼神中似有惊恐,却又闪出隐隐的火光。

      谢初试着向她伸出手,唤她过来,可那一声“隽儿”,却让沈隽更加痛苦。
      他不知道的是,当沈隽看到他的那一霎那,混沌的记忆逐渐明朗,眼前不停的出现父亲一身囚服的样子,和沈家被抄时血溅朱门的场景。

      她不敢盯着谢初的眼睛,每每望向他,沈隽总感觉有万把长刀刺向自己的心口,眼前这个身披华服,睥睨世人的皇上,终究不是从前那个满身如霜月光的少年了。

      谢初他从来都不是沈隽的良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是。

      之后的几天,沈隽不再像之前那般疯癫了。所有人都以为她终于有了好转,封后大典也已选好了吉日,大黎的皇后也终于有了着落。
      可始终没人知道,每天晚上她都悄悄的蜷在被褥里,紧紧咬着被子,疯狂捶打自己的头,无声的呜咽。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就像被人撕扯着,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是痊愈了,而是无望了。
      当她登上宫墙顶时,双眸不再混沌无光,而是澄澈如常,望着沉默的夜空,像是回到梦中的那晚七夕。
      谢初仍旧摸着她的头,笑着唤她的名字。

      隽儿,隽儿······

      耳边低沉醇厚的声音渐渐变淡,沈隽缓缓阂上了眼眸,消失在宫墙之上。

      谢初,再见······

      ————

      因她是沈家的千金,原是戴罪之身,谢初没有追封她为皇后,也没有将她葬入皇陵,更没有吩咐太史令将沈隽撰入史书。
      只是草草收拾了她的尸首,第二日太阳如往日般升起,一切如常。

      世人可怜这位沈家娘娘,虽知陛下本就凉薄,可没曾想,对结发之妻竟也能如此狠心。

      可宫中的人皆知,陛下每年都要消失一段时间,至于去了哪里,或许只有那位故去的沈家娘娘知晓了。

      沈隽死后,谢初将她葬在了他们儿时最常去的那座山。
      这座山叫无忧山,当年谢初给它取名“无忧”,是愿沈隽一生无忧,万事顺遂。
      可世事无常,如今她的尸骨埋于此山之下,说起来半是可笑,半是悲凉。

      倚着石碑而坐,谢初抻开袖子,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墓碑上的字,那上面的寥寥数字是他亲手刻上的。

      爱妻谢沈氏之墓。

      在这里,沈隽不再是沈府千金,不再是曾经的太子妃,而是他谢初的发妻。

      坐了半日之久,谢初望着愈深的暮色,弯身将一张红纸放在墓碑前,低头默了许久,转身离去。
      滟滟斜阳铺洒下来,随风掀起那张红纸的一角,上面隐隐印出的织女像已然模糊,松墨也早已干涸,那上面写着:

      吾愿江山为聘,敬汝万里山河,只求偕手白头。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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