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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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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兰德城入夜之后,有些贵族会灯火通明搞晚宴和舞会,有些会在夜色中做个祈祷,有些会早早入睡。
默尔特子爵府及其左右邻居分属这三者——晚餐后,西斯汀子爵府演奏竖琴,开始晚祷,默尔特子爵府在隔壁竖琴背景音乐里洗漱睡觉,而麦克森男爵府晚班仆人已经在门口洒扫迎客。
照明?蜡烛和油灯当然不够明亮还有烟,麦克森男爵府为了玩得尽兴,用的是银鞘石照明——某种浸盐水就亮的银灰色多孔石块。
拉维自己房间里就有一个带纸罩几乎一人高的支架,顶部托着银鞘石,挂着装盐水的小陶瓶。银鞘石用久了会逐渐黯淡、碎裂,成为少许极其细腻的灰色粉末,所以支架托盘里已经落了一层碎屑,泛着星星点点银光。
拉维没去蘸盐水浪费贵重的照明材料,那是读书学习时候才需要的。他点了根蜡烛,换了睡衣,靠在床头重新整理思路。
不整理不行,阿方索·默尔特怎么看都不是立功回来被大主教接见后该有的样子。
——总不至于默尔特子爵府全员都打算改信异教邪神?!
——什么地狱开局啊,盖洛斯帝国是双执政模式,现在的皇帝坎塞斯一世,和教皇菲斯塔三世那是平起平坐的状态。
虽说教会分成了几家,除了跑路的新理教听调不听宣,剩下三家依然唯教皇马首是瞻的。
——父亲你真改信了可别在大主教面前漏馅啊……
拉维打了个哈欠——但是实在睡不着。毕竟本来只有荷西一个需要排雷的对象,现在父亲这边似乎也有隐患,真不想因为疏忽大意被教会执事操双手重剑当场剁了。
毕竟,穿越过来的他只见过医学院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大体老师和标本,没见过这么新鲜,这么直观的现场。
忍不住回想的拉维死命摁下去翻涌到喉咙的酸涩,爬起来给自己倒水喝的同时非常小心的从窗帘缝往外张望了一下。
右舍麦克森男爵府灯火通明,露天聚会觥筹交错,但由于距离太远还隔着爬满藤蔓的院墙,恐怕只有蹲在墙头的猫知道那边有什么动静。而从拉维房间的窗子往外看见的只有半条正街,一些人力车夫正在街角席地而坐,吃东西玩牌。
拉维琢磨了一下府邸朝向,走到走廊上往后门方向也张望了一下,发现院子里植物太繁盛了,根本没法隔着几棵果树看到后门外的小路。
他对自己“与空气斗智斗勇”的行径挑了挑嘴角——没办法,穿越前生活和平到战争距离自己半个地球,街区大妈吵架都只动嘴不动手的境界。
教会执事真砍人,一地血,走路都黏鞋底了超恐怖的……
——诶?
拉维侧耳听了听,外面那些细微的嘈杂声没能掩盖掉走廊另一侧细微的呜咽声。
那个房间门没锁,拉维轻手轻脚摸了进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
“父亲,你怎么了?——需要我去请治疗师么?”
靠在床头坐着的阿方索·默尔特摇了摇头,哽咽着捂住了脸。
“我有罪……”
“父亲,人活着就是不断地发现新问题,被新问题为难的过程。你教过我,有问题,拿出来解决就是了。哪怕你真的跟大主教打了一架——”
阿方索愣了愣,抬头疑惑道:“——什么?”
拉维摸了摸鼻子,略有点心虚:“父亲,哪怕你真的跟大主教打了一架,家里换宗改信就是了,不用为难的。”
阿方索抽了抽嘴角,叹气:“要是打一架就能将那个孩子要回来,那倒是简单了……”
脑内小剧场花式演绎了一番之后,拉维一脸认真:“所以我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在教廷内殿侍奉?我明天就去翻墙把人偷出来——”
阿方索气乐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皮——我这辈子决不会对不起伊琳娜!”
拉维摊手:“那父亲你还能有什么罪,《箴言》第七篇,诚挚是纯洁无辜的基石。我三岁就被你按着背了。”
阿方索沉默了。
他叹了好几口气,终于摇了摇头:“这不一样——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也免得日后你面对同样的处境……你知道我去远征军,是做通译的吧?”
拉维点点头,文职贵族非必要几乎不去战场的,要不是阿方索身形高大魁梧,体能不差,马利克侯爵宁可把别国碑文石刻拆了拖回来等翻译,也不会带他一起出征。
“远征军走到塞莱利河谷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马利克侯爵安排我带了几个人一起去清剿附近不肯接受传教的异信土著,然后,我们迷路了……”
阿方索伸手拿起床头水壶喝了一口,闷闷地说:
“其实也不算迷路,只要找个高点的山顶,总能看见主营地的烟和军旗在哪儿。那几个人觉得我是文职,不想让我抢功,就让我原地找个大树做标记等着,他们自己去探路。塞莱利河谷附近,地势低一点的地方都有雾气,等我听到动静,从树上一看,土著已经用陷阱把他们全抓了……
“带头的土著是个老人,会说杜伦语——我也不太熟,好在基本沟通没什么问题。他发现了还在树上的我,试图问我能不能交换俘虏。我倒是想把那几个蠢货捞回来,但我也不知道营地有没有俘虏,所以我就提议,要不给他们指条路绕开远征军吧,毕竟我只是一个文职,远征军里我说了不算。
“杜伦语很简单,并没有对应文职的单词。我解释了很久,结果他们以为我是个祭司。他们简直惊呆了,反复问我——‘你们的神疯了吗,为什么祭司会被派上战场?’
“所以他们将我当更重要的人质带去了聚集地。他们的祭司……他们的祭司……”
阿方索颤抖着手放下水壶,用了很大的力气压下去自己的哽咽,才继续说:
“……他们的祭司会说古弥瑟语,比你大两岁,也还是个孩子。我们用古弥瑟语讨论了很多东西,历史,文学,草药……他们是古雷米西亚人的后裔,虽然如今文明没落,但祭司依然有保留传承。他……他问我,为什么盖洛斯帝国的神要这么强硬地扩张信仰。我不是神学学者,我不知道怎么向异信祭司解释这个,我只能劝他改信——哪怕是名义上。
“我跟他解释了盖洛斯帝国的远征军是怎么清理异信的,我跟他商量如何让整个部族改信后,争取成为我的封地,然后一如既往在那儿生活下去。我甚至想带他到丹尼兰德来,跟你一起上学的……
“我低估了那几个蠢货急于立功的心态——我写了封信让他们带回去,告诉马利克侯爵这个部族归降了,我暂时留下来传教,等远征军回程的时候再会合。而那几个蠢货在我安排好所有事情之后,就在回来的路上,向教会执事指认那孩子是祭司……我原本以为,作为一个子爵,保住他非常容易……
“谁知道……谁知道……一个这么好的孩子,会是神眷祭司啊……”
阿方索泣不成声,拉维只觉胃部猛然一阵痉挛,连带着后背也因为惊恐而激出了一层薄汗。
神眷祭司,拉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所信奉的神随时随地都可以借祭司之手施展“法术”,所以异信的神眷祭司下场只有一个……
每次远征军凯旋,都会在执政厅大楼前的荣耀广场上公开烧“邪神祭司”祭天。丹尼兰德全城上下为了这种野蛮行径快乐得像过年……
以前的拉维不爱看这种热闹,因为帝国传统是烧完必须由在场贵族子嗣去收拾,贵族子嗣没人喜欢被抓这种又脏又累的差。
拉维张了张嘴,又悻悻然闭上——他真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了。总不能自告奋勇去捡骨灰?虽然可以这么做,但现在这个话茬也不能这么接啊。
结果阿方索自己提了。
“拉维,我跟大主教提过了,到时候——到时候叫你去收拾收拾……带去封地,那孩子说希望在他的骨灰上种一颗橙子树……”
拉维愣了愣。
“父亲,难道不是交给他的家人么?”
阿方索摇了摇头,无力地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出现神眷祭司的地方,向来是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林子里活的鸟儿都不会剩一只。阿方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随远征军出去,在教会执事要求马利克侯爵动手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
连他计划好想要那里作为封地都不行,教会执事处理这种情况,那架势是恨不得将整片村落直接铲平了再挪座山压上去千年不准人碰,生怕原址突然冒出来个邪神。
拉维认真答应了铲骨灰和种橙子树,就被阿方索撵走睡觉。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诶,父亲,那个祭司叫什么名字?”
阿方索抬头看了拉维一眼。
“拉维·亚塔纳修斯。”
拉维抽了抽嘴角,顺门缝溜走。
——这还真是要命的巧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