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误》书念清商

3、合卺

　　从阁窗望向正街，仿佛衬的是京师的繁华。可在朱翊铭眼中，所期许的不过是那抹身影，旁的何如草芥。玉壶子里头的酒已空了大半。
　　得月楼的掌柜闻了青王在此，借着有“临门各赋”的典故，好赖觍颜着跪进了门要求题字。也是朱翊铭等得无趣，索性遂了他的意，临阵琢磨起来。
　　墨染的绝代风华，在纸上晕开了轨迹。朱翊铭款款搁了毫笔，就着黄昏的铺照看了那几个大字——“风影照花楼”。他想了想，又觉不大妥帖，偏这家掌柜就在跟前候着，也不便再改，横竖当作这个的好处。至齐了王印，打发掌柜并小二一溜烟从包间退了出去。
　　半空的酒壶早已换做了新添的，里边依旧是青王爱饮的惠泉酒。朱翊铭歪了身子，半靠在左侧，偶一仰面就着壶嘴咂摸了个酒味儿，想起那帖儿上写的，越性念了出来，只道：“但请相见有时，方不致小王自落尾生之戚也。”
　　这厢内话音未落，厢外自起了应和：“殿下诩为尾生，且知女子何在？”
　　朱翊铭头也未回，仿佛一切是这么理所应当。他搁了酒壶，扬声唤了小二入内，自顾吩咐撤下惠泉酒换了金华酒来。陇楚颐带了烟华进内，旁的小厮丫头们一应在外头候着。打初晤而始，朱、陇二人至今才得互为打量，先还有些碍着礼数，越后见彼此一般，索性肆无忌惮起来。只听陇楚颐遥遥一拜道：“烦青王殿下久候。”朱翊铭亦回礼道：“数扰闺阁，惟小王唐突。”话了又让了一回座。且是酒楼，便越过让茶之礼不提。
　　因有王府随侍在侧殷勤替二人斟满各自酒杯。楚颐恍不经意抚了垂落的青丝，一笑间盈盈而动。她看了看杯中晶莹之物，又看了朱翊铭饮酒之势，玩味道：“酒能解忧，一醉而消千愁，不知殿下所忧，却在何处？”
　　剔透的玉盏盛着酒液，朱翊铭向来是喜欢“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这也罢了。只捧了杯，朝楚颐让了让，先干为敬，而后摩挲杯身，眼底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挑弄，道：“情之所钟，惟此一人。小王所以忧者，但非三小姐而谁？”他是惯常的风月顽话，若换做旁的世家女儿，许还不能轻浮至此，他只是很好奇，这个陇三小姐能玩得起什么。
　　陇楚颐毕竟大家出身，面上分明有些肿怔，这个青王殿下、似乎较她想象之中，越显荒唐。她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打着声响，而自己却恍然未觉，直引得朱翊铭一双迷离目色时时萦绕身侧。她却倏然咯咯笑了起来：“早闻青王殿下风姿，不想这嘴，当真比抹了蜜还甜。”她斜眼轻睨，眼神在那一瞬柔媚起来。
　　此刻的朱翊铭分明望见了那眼底的吸引，是一种猎人乍见花鹿子的诱惑。他想拉弓，却更期待鹿子逃去的洞天。他丝毫不掩盖神色中炽热的跃跃欲试，话虽谦和，却隐然透露着不置可否：“谬承小姐称誉，小王何以克当。”
　　凭陇三此人，怎会听这“何以克当”云云。白皙的指尖触上杯身，却没有去捧，倒像才想起什么，朝青王望了，语笑嫣然道：“好酒在前，殿下相伴，岂不是风月无边？”
　　漆黑的眸子立显华彩，朱翊铭大生相逢恨晚之感。他扬笑诸声，摆手止了侍从添酒，反是亲自执壶，斟满一杯，而却不饮，堪堪移至了对座，又吩咐从人将陇三的杯换来。一时捧在手中，在指间把玩，视线越性毫不避讳，于她周身上下扫过，笑道：“三小姐果真知己，必不致拂风逆月。小王……敬小姐。”
　　饶是楚颐再大胆，犹不禁瞅了那酒杯，有了片刻的迟疑，只是嘴角的笑意却更浓、更深。内心处那分好强蠢蠢欲动，她无法控制不去回应这一场挑衅。她的眼神有些朦胧，仿佛这一杯还未饮，便醉了。她笑，终是举起了杯盏，已置嘴边，却又缩了。
　　“殿下”，楚颐面上分明有些狡黠，她起了身，在朱翊铭一刻不转眸下，行至了他的身侧，柔荑轻置，搭在他的肩头，她的眉宇间是此前都不曾有的光华，她说：“对饮无味，殿下可愿与奴共醴？”
　　朱翊铭唇边动了动，他带着那么一丝的复杂心绪，任伊人玉臂绕过他执杯之手，环在胸前。一抹酒香散了开来，在鼻尖凝聚，他长长吸了口气，觉得今儿这酒，异常有味。于是他想，若父皇闻得他这一生的合卺酒，便在此刻当做趣事饮了，又该是怎样一番训斥。
　　……

　　二更的梆子才敲响，朱翊铭方踏进府门，老大远便见柳清晓迎了出来，依旧是那一副哭腔，叫着“殿下”。借了三分酒性，朱翊铭越发不顾，径自将她抱在了怀里，指尖揉搓着她鬓角发丝，不禁是满眼的笑意：“谁送你回来的？”
　　柳清晓原是担心坏了，见青王回府一时不关情，这会儿缓下来才发觉二人姿势有些越礼，便挣扎着推开他，一面想起今日之事，还觉恍惚，木讷了答道：“原是清晓唐突冒犯了三小姐……。”
　　这些话如何再需她说，朱翊铭见这丫头的呆气，再有先时陇三一比，越发失了打趣的兴头，于是也不管解释，只顾打断道：“不消说这，且是陇家何人送的，又是怎样的官样话儿？”
　　却说清晓正为想起烟华所言分了些神，倒是朱翊铭直提了要听这，仿佛是个应证，不由更觉得委屈，又不敢不答，而使那本是清白晓畅的话倒没了章法，只说：“烟华姐姐送了我来。她因见我内疚，便说‘枉你为那登徒受这委屈，岂不知他是送了你入这罪障。你这么个糊涂人，他如何专由你做这档子下流事。由你也罢，又如何不与你交代明白要转的话。便是再推脱不知，又如何在小姐将恼未恼之时添了封书帖，可见这人存心，也见其可恶。我家小姐是断断不能遭了他的辱’，又说‘幸而我家姑娘心善，不与你计较这些，只打定主意千般不是万般不是但寻你家主子算账就是！’我听这些唬得可怕，急急寻了殿下岂知不得。”
　　柳清晓说至此，倒将先前的疑问抛了开，一味担心朱翊铭在外是否受了什么气儿，忙又追问道：“殿下没事吧？”
　　朱翊铭乍听了这一通，便猜度烟华是席上侍奉的那名女子，不禁自悔方才不曾多瞧几眼，只道也是个伶俐人儿，又像个直烈性子。又是可叹，又是可惜。偏自家这个总是木头不知事。细想来一时比一时无趣，只敷衍搪塞道：“不打紧。本王原是与你顽罢了。有什么相干的。”
　　清晓见朱翊铭如此，也不好再多问，只是心中始终藏了那么个委屈。朱翊铭另问了陇府送笺闺中之事。二人自叙多时，待天将晚，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