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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年少 ...

  •   四月桃李芳菲,青城山上的桃树开得夭夭芳华,一条青砖铺陈的小路自山下蜿蜒而上,直通青城派门口,道路两旁桃花云霞似锦。

      一顶八人抬的大轿在山门口停下,一个蝉髻青衣的小婢上前打起轿帘,从轿内递出一只莹润白玉般的手,垂曳下的纱袖在山风中徐徐飘动。

      那人踏出轿门,抬头望向山门,螓首峨眉,颜如渥丹。

      “哇,那就是大师兄的妹妹呐,真是个大美人呢。”青衫束襟的少年攀在一株探出墙外的桃花枝上,一脚踩着墙垛,眺目不远处的山门,由衷感慨。

      “不愧是出身富贾的殷实人家,仪容气度果然不凡。”斜倚在另一根树杈上的少年双手环胸,装出一派老陈的口吻。

      这两人面容相似,年纪相仿,正是青城派里唯一的一对双胞胎,一个人名张平另一人则为张安,意取平安的意思。

      “哟,你看,大师兄来了。”双手环胸的少年往前倾了倾身子,颇为好奇的挑起了眉头,“三师兄,四师兄,六师兄,七师兄……他们怎么都跟了去?”

      果然见山门口迎出几个少年,为首那人长身玉立,行止优雅,正是他们口中的大师兄,而他身后亦同行了几个青衣少年。

      “有古怪。”踩在墙垛上的张安顺手折了一支桃花在手里,嘿嘿怪笑两声,却突然见山门前的大师兄转头望向这方,似乎察觉了他们的行迹,张安心中一慌,脚下竟不自觉的往后一跨,待想起自己是站在墙上时,重心已经后移,眼看就要倒载下去。惊呼尚未来得及脱口,腰间猛然被人一撞,痛的他呲牙咧嘴,也亏得这番冲撞,让他得以在墙垛上稳住了身形,他赶忙抱住一旁树杈,回头怒视那个差点踹断他腰的罪魁祸首。

      “小师妹,你就不能温柔点吗?”张安看着那张凑过来,笑得无暇的美丽脸孔,天大的火气也慢慢消了,他扶着腰揉了揉,颇为哀怨的瞥了她一眼。

      梳着双团髻的小姑娘笑嘻嘻的冲他作了个鬼脸,“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俩蹲树杈上,看什么呢?”她攀住张安的肩膀,踮脚往前看,好奇不已的张望。

      “小心,别让大师兄看见了。”另一旁的张平见这两人动作大剌剌的,就怕他们同时滚下墙去,不由伸手扶住那小女孩,至于另一头的张安……摔就摔了吧。

      “大师兄又不会怎么滴我们,怕什么。”小丫头回眸朝张平扬了扬眉,一副万事有我担的摸样。

      “嘿,大师兄是不会怎么你的,可我们俩就保不准啦。”青城派只收男弟子,而这丫头又是掌门的嫡传弟子,一片绿油菜里就她一朵小花,谁不捧在手心里宠着?大师兄当她这小恶魔是宝,哪舍得罚。

      “哎哟,那美人儿也朝我们这边望呢。”小丫头压根没理睬他的话,忽而兴奋的嚷了起来,许是在青城派里天天对着这票大男人,唯有的一个嬷嬷都五十有余了,难怪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会那么激动,实在是太久没见过漂亮姑娘了。

      “我的天,你嗓门可以小点吗?”张安回手捂住她的嘴,从他们这儿到大门口正是顺着风,指不定她那几句话就随风飘了过去,他们真不想被罚洗一个月的茅房。

      小丫头被他捂的说不上话,只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呜”,一双清澈的大眼眨了眨,盈盈中似有一池秋水。

      “不许再说话了,知道吗!”张安努力装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摸样,可惜稚气的脸上实在堆不出如此高深的表情。

      小丫头眨了眨眼,表示知晓了。他这才松开手。三人悄无声息的趴在树梢,看着那一行人往山门里走去。

      “你们说我送那小姐什么东西好呢?”小丫头双手托腮,口中嘀咕了一句,见两人都不理睬自己,她用额头撞了撞张安的肩头,“十八师兄,给个建议啦。”

      “大师兄家是川州首富,富甲一方,人家小姐要啥有啥,要你送什么。”张安目光追着山门前那道俪影,心不在焉的回了她句。

      小丫头撇了撇嘴,看着苏家小姐一身杏黄裙衫,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青城派历来规矩最多,弟子学成前不得师令不能轻易下山,算起来苏行衍有五年不曾回家了。

      “你这次归宁会待多久?”苏行衍扶着苏芮雪跨入厢房门槛,如今她已身怀有孕,可来不得半点马虎,万事都得呵护周全了。

      “清风道长允我在山中多留几日,然后我直接回云州,细软物品爹娘都替我准备好了。”苏芮雪笑吟吟的说,她与苏行衍虽非一母同出,但感情却非常好,所以此次归宁不惜山高路遥,也一定要来看望一下这个兄长。

      “你直接叫人递个消息来,我同师傅请命下山看你便是,何必让你走这一趟。”苏行衍扶了她在椅上坐了。不肖一会儿,就有人前来送茶,然后隔三差五,不是端糕点的,就是换茶汤的。

      “青城果然地灵人杰。”苏芮雪捧住茶碗,嫣然一笑时,仿佛刹那间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一同绽放开来,让人惊艳的转不开眼,那姿容果然不负她川州第一美女的名头。

      然后端茶送水的人更多了,直到苏行衍一道眼风冷冷扫去,方才止住这帮师弟们无休止的殷勤。

      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兄妹俩这才道起家常,还没说几句话呢,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道嘹亮嗓音给打断了。

      “大师兄……”人未到,那声音已至,小女孩的声音高亮而又清脆。

      苏行衍停下交谈,转眸看向门口,苏芮雪好奇兄长唇角不经意间勾出的一丝笑意,颇有些玩味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

      奔进门内的是个小女孩,身量都未长开,穿着和别人相同的青衫道服,梳着双髻,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样子连她身后的阳光也为之失色。

      苏芮雪震愕敛息,瞬间被她的样貌惊到,仅是这般年岁就有如此容颜,将来长大了不知该有如何倾国倾城。

      “这是我的师妹,赵曦凰。”苏行衍并未察觉出她的惊窒,含笑与她介绍道。

      苏芮雪以袖掩唇轻笑了一声,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苏姐姐好。”曦凰双手背在身后朝她甜甜的笑,大眼弯成了一对月芽。

      苏芮雪走上前去,这玉雪可人的小女孩儿身高才刚及她肩膀,她微微弯下腰,和颜悦色的问,“你叫曦凰么?今年多大了呢?”

      曦凰又眨了眨眼,回道:“十岁。”虽然实际上才九岁半,但她认为自己已经是十岁的“大人”了。

      苏芮雪越看她越是喜爱,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刘海,“平时练功很累吧。”都是男人的青城派,她一个小姑娘想必很辛苦,不知怎样的爹娘才能狠下心送这娇滴滴的女娃儿上山学艺。

      “不苦啦,师兄们都很照顾我的。”虽一半是假话,但有另一半却是真,“苏姐姐,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她说话时,脸上透出欢悦,让人不自禁的对她的礼物充满期待。

      曦凰在苏芮雪好奇的目光下从身后拎出一只小麻袋,看得出里面沉甸甸的装着什么东西。

      眼看那袋子里的东西还在动,苏芮雪以为是她抓来的小兔小猫什么的,却见她小心翼翼的从袋子里捧出一条金光灿灿的小蟒来,那蟒蛇通身鳞片灿如黄金,身子温顺的盘在她的皓腕上。

      “苏姐姐这是……”曦凰话还没讲完整就断在一声尖叫声里,苏芮雪惨白了一张容颜,像是大白天活见了鬼似的往后连连倒退,脚下踏步不稳踩到了裙袂,身子直直往后栽倒。

      一直在旁的苏行衍见势不对想要去扶苏芮雪的时候已然来不及,虽一手挽住了她的腰身让她不至于跌到地上,她却已撞翻了一旁茶几,她捂住腹部痛吟着蜷起了身体,额上渐渐冒出细汗。

      一直躲在门外的众师兄弟闻声冲入屋中,有人忙着去找王嬷嬷,有人去帮苏行衍搀扶苏芮雪,也有人看到了呆楞在原地的曦凰和她手上的小蟒。

      “师妹,你拿蛇干吗,吓着人家了。”一个年岁稍长的师兄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小蟒往门外一丢,然后忙着跑开了。

      曦凰看着家围着苏芮雪团团转,默默的跑出门去,将师兄丢在地上的小蟒捧起来,大概是被砸晕了,小蟒摇了摇脑袋,身子软绵绵的勾上她的手腕。

      “干嘛那么凶,人家只是觉得小黄跟苏姐姐的衣衫很配嘛,还以为她会喜欢的呢。”她蹲在地上委屈的看了眼人流匆忙的大门口,然后低下了头。

      大约忙了一个多时辰,大家这才缓过劲,曦凰不敢去找苏行衍,只得去问王嬷嬷了,知道苏小姐无恙后,稍许安了下心。可她终究闯了大祸,所以还是去苏小姐的厢房外趴在窗口瞧了那么一会,见她果然睡得安稳,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这才缓缓归位。偷偷摸摸要回屋的时候,在半路上碰到了苏行衍,在他方圆一里内想躲是不可能的,倒不如直接点的好。

      她低着头啜嗫了一声“大师兄”

      苏行衍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摸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他来说这小师妹真是打也舍不得,骂也不舍得,再说了,她也只是个小孩子,哪怪得了她。

      可他刚想安慰她两句,她却突然闷头跑开了,苏行衍看她一溜烟的就跑没了影,只得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他以为曦凰不好意思面对他,或许过两天再去哄哄她就没事了。

      曦凰跑回屋中,从床下拉出一只藤编的竹篓,看着躺草蒲里睡得正香的小黄,挣扎了很久后,还是将它捧了出来,头也不回的又冲出门去,身如带风一样的跑向后山坳。

      山坳坳里青竹绿水,一片怡然风光,曦凰蹲在一排青竹下,将小黄轻轻的放下,那小家伙许是知道了她的意图,高高的扬起了头。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再养你了,与其让师傅知道,还不如早点放了你呢。”曦凰自言自语般的对着小黄,说话时回头又望了望身后那大片青翠林海,“这里什么东西都有,想来你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话刚说完,小黄慢吞吞的蠕动着身子爬入了林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草垛里。

      “原来你早就想走的呢。”曦凰喃喃叹息,坐在树荫下怔忪发呆了良久,心底稍许有那么些失落,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莫名空荡荡的。待有两只调皮的山雀叽叽喳喳的扑动了她头上的枝叶,她总算在凌乱的“哗啦”声中回了神。

      不知不觉间已是满天红霞,该是时候要回去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想到回去不知会受什么样的责罚,她步子就迈的特别的慢。

      小孩子总指望着在磨蹭里大人们能忘记掉他们所犯过的错,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转过一个小山丘时,她听到山丘后头有水波拍打的声音,惯于听音辨声的她一下子就听出来那不是鸟儿打水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拨弄水面。这后山坳离掌门闭关修炼的绝壁谷只隔了一片竹海,平素不会有师兄弟轻易前来,也只有她会偷偷摸摸寻到这小歇片刻。

      她终究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她半趴在山丘土包上,看向那条从山顶顺流而下的溪水,那水清澈的可见河底里铺散着的雪花鹅卵石,一颗颗的凝白如玉脂,而比这石头更漂亮的是那人的手,白洁修长,秀美而无暇。

      那人虽背对着她,但曦凰肯定山门里没这么个人,只是外人又如何进得来?她疑惑的盯着他的背影,并未贸然现身责问。那人却似并未发现她的窥视,从容的用溪水净了脸孔后,拾起身旁一顶纱帽戴上,起身离开。曦凰本还好奇他的样子,可从帽檐下垂落的乌纱让人根本就瞧不清底下的容颜。

      他在经过曦凰躲藏的鼓包时,曦凰刻意趴低了身子,他也只是略微顿了下脚步,头也没抬的走过。

      等曦凰想起按理自己应该询问他的来意,从而追出去后,那人早没了踪影,她四下张望,周围草木寂寂,那人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魂不守舍的回到自己的屋子,房间内被打扫的纤尘不染,而那只藤篓还静静躺在床底下。

      也不知师傅会给她什么惩罚,她无精打采的拉了张椅子坐到门口,等着哪个师兄得了师令来找她,心中既忐忑又紧张,早把竹林里遇到陌生人的事情给忘记了。

      谁知道,她靠在椅子上竟然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梦里的自己被师傅逐出了山门……

      “师兄,此事恕我难以从命。”灯火亮堂的闻来阁里,黑衣戴帽的男子不留情面的断然拒绝了面前的人。

      轻袍宽袖的清风道长,长眉染霜,白发如雪,负手站姿却十分挺拔,显得一身仙风道骨,他对于黑衣男子的拒绝并未过多意外。

      “师弟,我这弟子生来命格奇特,非你不可救她。”清风苦口婆心的劝,势必要撼动他的一颗铁石心肠。

      “即是天命不留,师兄何必强求。”男子声音冷若寒冰,不见丝毫动摇。

      “这孩子命中跟你有缘。”清风又紧追了一句。

      男子取过茶几上的青瓷杯,不紧不慢的掀盖扫拂茶汤,对他的说辞听而不闻。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的摸样,清风只得无奈长叹了口气,“可怜这孩子,从小体质阴寒,专引污浊之物,本以为在青城山内还能化解她煞气一二,只恐怕时不长久,也不知能否活过今年的上元节。”语罢,又拉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眼风却时不时的扫向黑衣男子,神光闪烁。

      而他依旧不再开口,似乎清风的话过耳之后就如烟般散了。

      曦凰被人推醒时,天已经擦黑了,来的是张安和张平两兄弟,他们手中各提了个水漆木盒。

      “饿了吧,这是晚饭,王嬷嬷烧了你最爱吃的走油蹄髈,快来吃。”张安从木盒里端出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

      曦凰看到那烧得喷香可口的饭菜,顿觉腹中饿如火烧,立马十指大动起来。张平从盒子里端出一杯花露,递给她,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微紧了眉头,与张安相视一眼后,有些话哽在了喉中。
      待看她吃的差不多了,才说,“师傅找你去刑堂。

      刑堂,顾名思义就是掌门惩罚门中犯错弟子的地方,虽不至于让人闻风变色,但也不是个好地方。

      曦凰喝了口花露,反倒是出乎两人意料的淡定。

      “多谢两位师兄让我吃了顿安心饭。”曦凰朝他们俩感激一笑,她早料躲不开今日一罚,所以反倒心平气和了很多,错本身在她,受罚也是理所当然。

      “师妹,你放心吧,反正没出什么大事,师傅不会怎么罚你的,最多扫几天地罢了。”

      “是啊,师傅最疼你了,不会有事的。”两人争先安慰她,曦凰表面笑嘻嘻的领了他们的情,可心底比谁都清楚,以往再多的错误师傅都是私下惩罚她,从未召她去过刑堂,此次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第一次踏入这间刑堂,曦凰倒是有些意外,这间屋子压根与别处没什么区别,除了门上匾额书有遒劲的“刑堂”两字外,这跟青城派里数以百计的厢房根本没两样。

      清风道长早已候在堂中,青衫长袖,风神俊雅。曦凰上前跪拜行礼,举止从容不迫。

      “你可知错了?”清风语气虽厉,眼中却是一派悯柔。

      “弟子知错了。”曦凰低着头,平静的开口,并不见即将受罚的焦措和不安,仿佛这一刻是如此理所当然。

      “你错在何处?”清风依旧板着声音,眼光几度闪烁。

      “弟子不该以己之好,施之于人。”她抬起头,望着清风的眼眸静澈的不染尘浊,“弟子观人不准,思量不周害得苏小姐差点……”她顿了下声,似乎十分艰难的吞咽了口干沫,神色间终于浮现愧疚,“是弟子之错,甘愿接受师傅任何惩处。”

      清风看着她,心中几番反复斟酌,这丫头尚不及十岁却已早慧懂事,论文论武她不输门中任何男弟子,甚至以她的剑法已与苏行衍不相伯仲,她是少见的武学奇才,假以时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她的家世和命数……

      或许有些东西真是命里注定的……

      “为师罚你今晚去自闲山庄抄写道德经三遍,明晨交来,你可心服。”

      曦凰讶然抬头,终于褪去淡定从容,露出与她年纪相符的失措,“可那里闹鬼啊。”

      自闲山庄在青城的后山腰,是一座荒僻的宅子,听说里面常有猛鬼出没,照理青城为天下第一道宗,没理由在他的法山里会有鬼怪之事,可偏偏自闲山庄为历代青城掌门敕令不得封印,由得里面群魔乱舞,所幸那些鬼怪只能在自闲山庄里现出真身,倒也不能为祸其他。

      曦凰未曾去过那里自然不知道其中厉害,只听几个年长师兄说过,那是个很恐怖的地方,曾经有不信邪的弟子在半夜偷摸入自闲山庄,不是被吓的神志不清,便是入了魔障被掌门废去所有武功,自此掌门下令,凡擅自出入自闲山庄者,逐出师门。

      自闲山庄的恶名由此口舌相传下来,越说越是邪乎。

      但青城中有一种人可以出入自闲山庄,那便是天生就有驭灵术的人和之后学有所成的。

      他们这一代还没有人能去那里,就是师傅那辈,几位执剑长老都没能去过,只有师傅和另一位常年在外的师叔可以日夜从容来去自闲山庄。

      曦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她天生不通灵,师傅所教授的灵术她也只是摸到点皮毛,若在自闲山庄呆一个晚上……或许不用一个晚上,她就会被那些猛鬼拆吃入腹吧。

      “曦凰,回答为师,你可心服。”清风面对曦凰楚楚可怜的样子,狠下心的不露丝毫动摇。

      “我……”曦凰还未来得及回答,另一道声音已快一步响起,“请师傅手下留情。”

      曦凰抿紧了嘴唇,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那个她十分愧疚不敢面对的人。

      “师傅,师妹年纪尚幼,或犯有错误,但幸及未造成大祸,还请师傅顾念情分,轻罚则已。”苏行衍大步跨入刑堂,撩袍跪到她的身旁为她求情。

      清风哼了声,背过身去,表示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师傅……”苏行衍还想开口,袖子却被人轻轻扯住,他低头侧首,看到曦凰冲他摇了摇头。

      “师傅,弟子甘愿受罚。”她如此说道,又恢复成刚来时那样,泰山崩于前的从容不迫。

      众师兄知道她被责罚去自闲山庄,不乏有人自愿送她前往的,却都被她一一回绝,她云淡风轻的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闹鬼嘛,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那些鬼呢,哈哈哈……”她朗声大笑,背着个小包袱奔奔跳跳的往山腰跑去,从背影来看她倒像是去采青。

      “大师兄,你说师妹会没事的吧?”曦凰素来性格豪爽,与师兄们都关系融洽,大家也都视她如亲妹一般爱护,此刻无人不为她担心。

      苏行衍望着曦凰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喃喃般的说道:“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他眸光微敛,回忆起刑堂内师傅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丝心疼不忍,却又成竹在胸的神色,他知道,曦凰一定不会有事。

      似乎连天公也不作美,弯弯新月也被流云遮蔽,几颗星星稀稀拉拉的布缀在天幕。清风规定她在亥时前一定要到自闲山庄,所以曦凰不敢有一丝耽搁,路上飞跃跑跳,总算赶着点到了山庄。

      她一直以为青城山上树木花草四季不凋,春有梧桐,冬有青柏,终年绿意盎然,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片荒芜的地方。

      枯竭干萎的树木,凋敝零落,唯有槐树长青不败,在嶙峋山石和纵横交错的槐树叶的虚掩下,自闲山庄破败剥落红漆的墙头显出一只角来。

      曦凰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跨上断裂的石台,走到山庄门口,匾额上的字已被灰尘盖的看不出原色,悬挂门口左右两处的白色引魂灯亮敞着,只是幽幽烛火却跳动着青蓝色,有风吹过时,那烛火摇曳扑跃,好像随时会熄灭。曦凰咽了口干沫,举手要推开那道看上去颇沉的大门,指尖都还没碰到上面沾染的尘埃,木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朝内推开。

      曦凰吓了一大跳,以为刚来就碰到了哪个冒失鬼,她十分戒备的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大门,作好应对的准备,却出乎意料的看见一人从门口步出。

      那老者白衣麻衫,佝偻着身子,手中提着一只白绢所制的灯笼,笼中的烛火亦是青蓝色的。

      他撩起褶皱浮肿的眼皮,浑浊的眼瞥了曦凰一眼,只道:“你是清风的弟子?”

      曦凰知道他是这里的守庄人,唯一一个能不受掌门之令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到底有多久,或许几十年,也或许更长。

      “恩。”曦凰暗暗吐息了一下,平静下心神,点头应答。

      “跟我来。”老人不再多话,转身带路先行,曦凰不敢怠慢,忙举步跟上,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从外面看这山庄形迹破落,没想到里面回廊曲折,深径庭院大有乾坤,只是常年无所修葺,花园杂草丛生,屋瓦破败,已瞧不出当年半分辉煌痕迹。

      耳边风声回旋,一股阴腐之气越来越重,便是曦凰这种对灵体十分钝感的人都感到了一股森寒,自脚底蔓延上身,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觉得四月天比十二月还冷,那种渗入骨髓的冰凉让人毛骨悚然。

      老人带她到一座庭院门口,折身让到了阶旁,声音凉凉的对她说,“就在这里面,你进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的提着灯笼走了。

      曦凰打开包袱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打亮跨入院子,中庭里杂草就有半人多高,里面也不知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到处乱钻,发出扰人的声响。

      来到屋舍前,她举手推开房门,顿时一团灰尘兜头砸来,她忙退步避开,灰尘掉落地上,飞扬起呛人的尘寰。屋子里到处结着蛛网,吸入肺腑的空气里也都是灰尘,涩涩的。

      曦凰举着火折子迈入屋中,随意四处走动了一下,估计着屋内会有的布置,她摸到了几台灯架,她逐一检视了下,幸好有几个灯台里有小半截蜡烛,她将能用的都点亮,屋内渐渐有了光,虽不亮敞好歹能让她打量这栋屋子。

      屋子很大,她只是站在了外厅,与内厢隔开的月芽拱门用珠帘隔着,虽不知历尽多久,但那些珠子虽已蒙尘,但都俱在,内厢里的窗户似乎也被封钉住了,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就连外厅的光照进去也不过半寸就被黑暗吞噬了。

      曦凰不想进去看,也没打算进去看,而外厅的后头还有段楼梯,似乎通往楼上,曦凰将自己带来的蜡烛点亮,站在楼梯下往上张望了几眼,同样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哎……”曦凰打亮了这被光填充着的几丈地方,只得无奈苦笑,这地方哪是人呆的,不过只要别碰到那些东西,熬一个晚上倒也不难。

      她找到屋中唯一的一张木桌子,上面灰尘都有三尺厚了,她解开包袱,将东西倒出来后,抖了抖布单,直接拿包裹布当抹巾扫了桌上的灰,然后将蜡烛固定在桌上,取出备好的文房四宝,摊开宣纸,再从角落里拖来一把瘸腿的凳子,随便找了两块石头将缺口垫着,她开始认真的写起《道德经》。

      幸好师傅让她抄《道德经》,此书她已经倒背如流,也不用边看边写,速度上游刃有余,她考虑着等写好后找个地方眯个眼,很快就能到第二天的。

      就着星火烛光,她伏案奋笔疾书,一手正楷圆润娟秀,时间在她笔下流过,不知不觉已近子夜。

      曦凰伸了个懒腰,将写好的宣纸码放整齐,稍许闭目歇息了一会儿后又开始提笔濡墨。

      写着写着,她忽而感到后脖颈一凉,极其细微的一道寒意从肌肤上吹过,就好像感觉有人故意在对你呵气一样。她蓦然转过身,幽暗的屋舍内只有蒙蒙烛光和投影在地上的一双影子。

      一双影子?可这屋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曦凰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果然不是自己眼花,地上除了自己还有另一道影子,按照位置来看,那东西似乎应该在自己背后……曦凰忽然抬头往上望去,可朦胧的灯火绰影下只能模糊的看到满是蛛网的横梁。除此以外,连只老鼠都没有。

      曦凰粗粗喘了口气,再看地上时,那多出来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周围安静无声,沉闷里凭添了几分诡异。曦凰搓了搓手,又往四周望了圈,继续坐下抄书。只是她再努力也无法静下心来了,心口咚咚跳的厉害,方才诡异的一幕不断浮现在脑海,她就算想要忘掉,也作不到。

      她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还有几个时辰很快就能过去的,她将整副心思都投入到背诵里,忽视了周遭所有怪异情状。

      外面突然起了风,风声回旋在空中像是鬼哭狼嚎,恁得多添了几许恐怖。曦凰又开始感觉到身后传来莫名的压迫感,越逼越近……她故作镇定,坐姿纹风不动,手中朱毫捏的端正,落笔时毫不犹豫,只是虚浮的笔尖泄露了她心中的恐惧。

      正当她全神贯注身后的那股无形气势时,眼角忽然瞄到隔着内厢的珠帘里有一团白影悠悠晃晃,被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不堪重负,曦凰想也不想的操起桌上搁笔的山字架就往那团白影丢去。

      架子穿过重帘,扫得珠子梭梭碰撞乱响,瓷架坠地声裂,而后一切又重归宁静,只留些微余音在屋内盘桓不散。

      “咚……咚……”从楼梯口传来沉重的走步声,一股阴腐的气息浓浓袭来,点在书案周围的三盏灯在悄无声息中突然熄灭。

      曦凰呼啦一声从椅上站起,原就立不稳的椅子随着她的动作哐当一声歪倒在地上,曦凰无心再去将它扶起,只是听着那每一声的脚步都好似重锤敲落心头,每一下都是惊颤,桌上唯一还剩下的一点火苗也突然乱颤起来,如立在狂风之中随时都会湮灭。

      只要留有一丝光明,黑暗就并不可怕,曦凰不待细思,已经本能的掏出一罐朱砂,迅速在蜡烛周围点出七星阵,总算来得及在它熄灭前稳住。
      那走步声一直盘桓在楼梯口,并不曾靠近。

      “什么怪力乱神的,我才不怕。”曦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将跌倒的椅子扶起放正。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她大声朗读出来,想要用声盖过周围异样声响,只可惜恐惧滋生于心底,并未曾有一丝一毫消弭,反而愈发弥漫。

      那一声声的走步越来越近,可台上烛火只有星沫般的一点,压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莫说那架楼梯。

      “吱嘎”一声,枯朽的楼梯发出几乎要摧折的呻吟,耳边断断续续的回绕着女子的呜咽,似笑还哭……

      曦凰将声音拔高,音尾处都带了颤意。

      又是“嘎……”的一声乍响,拖着长长尾音,好像有人拉曳着什么东西在地上行走,缓慢而沉闷的。

      曦凰丢掉手中的笔,双手抱住脑袋,大声诵读着《道德经》,可那些声音还是那么清晰的钻入耳朵,浑身战栗无法抑制。

      她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被逼疯了,在这一刻,瞬间也是漫长。

      正在此时,忽有笛声婉转响起,悠扬的清平乐如此平和而宁静,如涓涓细流神奇般的抚平她心中所有恐慌和不安,她听着那笛曲,缓缓松开手,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满面是汗,但那些扰人的怪异声音统统在一瞬间消失了。

      她不知那笛声何来,只是觉得这片刻时光十分珍贵,她不敢有稍许浪费,赶忙趁着尚能凝神的几许时刻奋笔疾书,熬过今夜交上三篇抄写,就能过去了。

      她一边认真默写,一边暗暗祈祷这空灵曼妙的笛曲千万别停,一曲戛然而止的时候,心头的恐慌就会慢慢滋生,直到笛声再次响起,涤净心灵。

      仿佛真的神有灵犀,她写了一晚的书,而那笛曲也伴了她一宿,虽然翻来覆去就一首《清平乐》,但对曦凰来说不啻于天籁仙乐。

      当第一缕晨曦之芒照亮天宇的时候,那笛曲隐隐而退,曦凰也完成了她的功课,她抱起写好的纸稿,跌跌冲冲的奔出小院,她此刻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终于踏出了自闲山庄的门槛,所有绷着的神经同时松懈下来,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身体累,心也累,精疲力竭的感觉。

      曦凰坐到台阶上歇气,金红的阳光慢慢东移,一寸寸的带来光明。

      “曦凰。”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声音庄重而严肃。

      她茫然的抬起头,晨光刺目,她不得不眯了眼睛,惴惴唤了声,“师傅。”而在清风的身旁另外站了个人,黑衣笠貌,正是昨日溪边遇到的男子。

      “过来。”清风朝她招了招手。

      曦凰抱起纸稿,从台阶上站起,慢腾腾的挪步到清风面前,低头听候师傅叮嘱。

      “曦凰,从今日开始你要离开青城了。”

      清风的一句话正如炸雷,惊得曦凰傻楞在了原地。她瞪大着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清风,好半晌后才颤悠悠的开口,“师傅要逐我出师门么?”说话时,眼中有泪团在打转。

      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里,突然就要她离开,她怎么舍得。

      “怎会,只是要你随你师叔下山游历而已,此后你的文章功夫都由你师叔教导你。”清风不忍看她伤心的样子,忙解释原由,拂袖往旁退了步,让出身旁的男子,“这就是你的师叔,还不参礼。”

      曦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眼角的泪,上上下下将面前的黑衣男子一番打量,看样子他似乎很年轻,跟其他花白了胡子的师叔不太一样呢。

      “曦凰。”清风见她不开口,又催促了一声。

      曦凰撇了撇嘴,不甘不愿的喊了声“弟子见过师叔。”而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立在那里,不知有何思量。

      “师弟?”清风干笑了一声,目光瞥向那男子。

      从纱帽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还是不曾开口,转身离开。

      “曦凰,快跟着你师叔下山。”清风不由分说拉过一脸不开心的曦凰。

      “啊?现在,可我什么都没带啊。”说起来,曦凰一点不想跟这个师叔下山。

      “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出了山腰,你大师兄会给你的。”清风急急催促,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曦凰虽不甘愿,却也不敢忤逆师傅的意思,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头,清风站在那里,看她越走越远,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小丫头,你要一路保重……

      大师兄在山腰上等着她,按照嘱咐将所有细软都替她打点好了,临别之际原有很多话要说,可最终苏行衍留给曦凰的只有三个字,“多保重”。

      或许千言万语,只这三个字便已足够。

      曦凰背着大包小包跟着那位从未见过的师叔往山下去,他走在前面,衣袂当风好不潇洒,可怜曦凰跟在后面肩上背着个都超过她半个身量的包裹不说,手上还提了两个小包裹,虽不至于走的艰难,可但凡有些同情心的人都不会看她个小女孩背那么多东西,可那男子似乎一点不为所动,自顾自的走着。

      “师叔,师叔……”走到半途,她突然撩开嗓门大喊。

      男子停下步子转头,黑纱下不知是何神色,只是问了句,“走不动了?”语调冷冰冰的,听不出几多关切,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曦凰挎着大包小包跑上来,扬起脑袋,露出甜甜的笑来,“师叔,您多大啦?”她很好奇的问,听他的声音似乎十分年轻,却是她师傅的师弟,这资历还真高呢。

      男子没有答话,却朝她伸出手,“给我。”他指她身上的负担。

      曦凰却摇了摇头,轻快的笑道:“没事啦,我背得动。”随即又咧开嘴笑,露出白花花的整齐牙齿,“师叔,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男子默然的转过身去,继续行路,曦凰提着包不甘心的跟上去,仍旧喋喋不休的追问,“师叔,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师叔,你叫什么名字?”

      “师叔,你走慢点呀……”

      绿树花荫里,女孩子的声音愈传愈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当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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