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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女祭司(五) ...

  •   阿尔看到这里,即便他不喜欢张琏君的那张脸,也不由得身体前倾地关注起王瀛锋如何应对这一个月。这场饥荒发生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一个中学都尚未毕业的学生,更兼阿尔从小养在帝国贵族的玫瑰庭院当中,在所谓的“回归自然”粗粮运动开始之前,他家里的佣人都不吃黑麦面包。阿尔无法理解所谓的“没有东西可吃就要从小孩子开始吃起”,他皱着眉,盯着光屏,觉得果然这是一群无法被教化的愚氓。

      不过这样的认知却让阿尔更加愤怒——他想到了王瀛锋最后选择与自己决裂,便是为了他口中所谓的那些“拿着最低生活保障的人,他们劳动产生的所有价值,都被一种狡猾的手段拿走,并且让他们像被注射了过量的吗啡一样陷入如梦似幻的美梦当中”的人。阿尔看着光屏上那些衣衫上打着补丁、衣袖和裤腿随时卷起以便劳作的人,眯起眼睛,暗自寻找着他们的闪光点。

      要他们足够优秀,在阿尔心里,才配得上王瀛锋的百年心血。

      光屏上,除了李文先不愿意走之外,王瀛锋、张琏君还有剩下的十几个外地青年,带着包括张清源在内的十个女孩子连夜上了山。附近的山林当中,大型野兽很少,张丽华给了他们几把枪,应该足以应对山中的山猫一类的动物。为了防止被农庄中剩下的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一行人只好往山林深处走,但因为害怕太深入山林就会遇到老虎一类的猛兽,他们在半山腰处找到了一个山洞,勉强够一行人容身。洞中深处还有溪水,水源问题也解决了。

      一行人身上不仅带着少量的生活用品,还有很多农庄中的妇女们给孩子带的食物。王瀛锋见大家在山洞中安顿得差不多,女孩儿那边张琏君十分自然地就开始担任她们的□□,安排她们在山洞深处坐下,让她们把自己身上母亲塞给她们的干粮拿出来,特别嘱咐省着点吃。小女孩们都已经被连续三个月的饥荒锻炼出来,明白即便到了这里,食物依然是每天都悬在她们头上的一把刀,纷纷像是一只只啄食的小鸟,十分珍惜地吃着手里的食物。张琏君看得心里发酸,拿着水壶去山洞深处打了两壶水,洒了一些明矾进去,嘱咐女孩们要等一会儿才能喝里头的水,不然小心拉肚子。

      王瀛锋在山洞口叫来所有外地青年开会,唯独找不到张琏君,便让众人稍等,他自己到山洞中去找张琏君。他走到山洞深处的溪水边,正好听到张琏君指着水壶里的水对女孩们道:“河里的水不能直接喝,水壶里的水你们过一会儿再喝。要是喝了肚子不舒服,我们现在没有药来治。你们明白吗?”

      女孩们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就是张清源了。张清源也不过才九岁,她看到王瀛锋站在张琏君身后,猜到他们有事情要做,忙一副大姐头的模样点头道:“明白啦!不能乱喝水,乱喝水会生病!要喝水只能喝水壶里的水,水壶里的水也要过一会儿再喝!”

      张琏君被张清源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王瀛锋站在他侧后方,山洞中溪水的波光映在张琏君脸上,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

      王瀛锋咳了一声,张琏君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你找我?”

      “我们一起去外头开个会。”王瀛锋对张琏君点点头,二人沉默地走向洞外。

      山洞外,现下折腾了一晚,时间已经接近黎明。圆月的光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山林之中,树影群群,在浓黑的夜色中成为一群更加难以看清的幽灵,静默地与这群年轻人对视。

      王瀛锋二人和剩下的人汇合。他们人刚刚到齐,外地青年中的一个声音便道:“好了,现在人齐了,我们打开手电再说话吧。”

      这是一个叫于明的人说的话。他有些近视,白天有时候都看不清远处的字,现在的光线几乎没有,他感觉自己完全和瞎子没什么区别。

      “不行。”王瀛锋道:“手电太亮了,会被山下的人发现。有人带火柴了吗?我们用火柴点一小堆篝火,这样既能取暖、照明、驱赶动物,也不容易被发现。”

      王瀛锋刚才收拾的时候拿了好几个水壶、几床被子,实在没有手再拿别的东西。另外一个叫鲁弘的从自己腰间掏出火柴,他年纪轻轻,不知道怎么就染上了烟瘾,农场没有城里的香烟,就拿着烟叶子点着抽。不过也就是因为他随时都会来一根,火柴对于他来说是生活必需品,这时候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鲁弘擦亮了一根火柴,其余人小心翼翼地用地上枯败的枝叶攒了一个小柴堆,又在小柴堆周围迅速地挖了一条沟,画地为牢似的把小柴堆圈在其中。鲁弘用火柴点亮了小柴堆,周围亮堂起来。闪动的火苗只能照亮每个人的下半张脸。这些外地青年们看着彼此明昧不定的脸,顿时想起了父辈的那些精彩故事,瞬间身上多了几分“坚决同旱灾斗争到底”的英雄气概。

      山风呼啸而过,幸好是夏天,吹在身上只有些凉意,并不算冷。王瀛锋带来的被子都给山洞里的女孩子们盖了,洞里阴冷潮湿,孩子们是受不住的。

      王瀛锋也被气氛所感染,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把现在的食物都汇总一下,看看怎么分配。”

      如果孩子们不乱跑,其实他们这一行人的分工很简单:日常看孩子和守洞的,出去找吃的的,和晚上守夜的。这些工作当中除了出去寻找食物的人需要最多的食物之外,其余人都可以少吃点。这和在农场中不一样,在农场中人人都有劳动任务要完成,谁也不能完全饿着肚子去地里劳动。现在他们属于是“劳动力剩余”,也算是离开农场之后的方便之处。

      外地青年们纷纷把自己临时拿的、走之前妇女们塞给自己的东西都拿出来。王瀛锋一看,很多都是饼一类的干粮,并不难保存,还抗饿,唯一的缺点是难以咀嚼。甚至鲁弘还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几袋压缩饼干,看得众人一阵眼馋。于明不解:“你小子,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鲁弘挠头,这本来是他家人之前从城里寄来的东西,他不喜欢吃这玩意儿,就一直留到了现在,没想到这倒成了救命稻草了:“这是我爸妈半年前给我寄来的。我不爱吃这玩意儿,我爸偏要给我寄,说是部队里发的,他平时也不吃,摆着浪费了,就给我塞进我妈纳的鞋里寄过来了。”

      一听说这东西是塞进鞋里寄过来的,一时间有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鲁弘忙道:“那可是新鞋啊!完完全全的新鞋,一点儿味儿都没有!你们放心吧,我还是不爱吃这玩意儿,给你们平时要外出巡逻的人吃,我宁愿啃干粮。”

      这话一说,一行人都没了动静。现在确实是没有任何选择,即便是农场里家家户户都拿出了余粮来,给他们凑出来的干粮,也只有他们全部人吃三天的。

      “我们必须考虑在没有张组长给我们送物资的情况下,怎么在山里活过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王瀛锋说出了问题的关键,所有人都承认了这一点。于明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张组长明天没有在约定的地点给我们送吃的,我们岂不是被骗了?”

      有一个叫白云飞的青年嘲讽道:“那又怎么样?当时我们都被枪指着,要是不答应,我们说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命在。不管现在她是不是在骗我们,在林子里活路还多一些,至少树皮管够。”

      这话说得一行人苦笑起来。王瀛锋正色道:“好了,咱们还是说正事。这样,我们有十五个人,大概分为三组。一组在营地看守,照顾孩子,一组外出打猎,一组晚上守夜,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都点头,没有什么异议。王瀛锋又把每组的人安排好,然后道:“现在每组的工作量不一样,虽然每组都一样重要,但是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我们不得不在物资分配上做出一些调整。我们每天至少要把一半的食物分给孩子们,剩下的一半,每天先汇总到我这里,由我当着大家的面来分配。打猎组可以分到成人组的一半食物,剩下的一半由守夜组和照顾孩子组平分,大家觉得如何?”

      又是全票通过。王瀛锋又道:“为了防止有人伤病,打猎组的成员每三天和其他两个组的成员轮换一次。打猎组的人不能私藏食物。现在大家的处境都很艰难,我能理解,但是只要勠力同心,我们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况且,那些大姐、大嫂、婶子,那么信任我们,我们不能辜负她们的信任。我们不是那等吃人的人,我们决不能吃自己人的血馒头。”

      外地青年们看着自己眼前在风中摇曳的篝火,没有说话。他们当然知道王瀛锋目前下这个定论尚且能算是正确,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过去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瀛锋当然也明白众人各怀鬼胎。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作为这群人当中领头的,他除了尽量做到公平公正之外,只有一身蛮力还算是能够“说服”别人听他的话。但是现在的情况确实非常极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对接下来的这一个月中可能会发生的变数。

      “血馒头”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比喻,作为帝国顶尖的大学教育出来的优秀毕业生,阿尔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他靠在沙发上,神情严肃,眼睛只盯着王瀛锋。他不在意这群人当中会不会有人做出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事情,或者说,有人突破道德底线,如果这个人不是王瀛锋,他也只会觉得这人的行为更加凸显了王瀛锋的高尚;如果是王瀛锋,他也会为王瀛锋找出借口来。

      “好了,大家现在就开始各就各位吧。”王瀛锋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手。十五个人四散开来,各自开始执行各自的工作。

      王瀛锋虽然是打猎组的人,但是他今夜把自己分到了守夜的岗位上,让其他人都先休息。王瀛锋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匕首。他一按匕首的把手,匕首的锋刃探出来,在篝火的照耀之下,冰冷的刀刃边缘被火焰染上一抹暖色。

      这是一把三棱匕首,是王瀛锋的父亲送给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他父亲是军人,从小就十分看重王瀛锋的身体素质和格斗能力,同时也对军人这个职业具有相当强的荣誉感,要不是王瀛锋的母亲,一个对自己的丈夫有救命之恩(王父这么认为,但是王母不这么认为,她始终觉得他不过是自己手术刀下的一个过客)的女医生以死相逼不让王父把儿子送到军营当中,也许王瀛锋也就不会来到这个农场。

      他也就不会遇到张琏君了。

      王瀛锋在匕首的反光上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张琏君。他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这个瘦弱的青年:“怎么还不睡?”

      这一夜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但大多数人实在是太累了,心情再怎么激动,也抗不过身体上的疲惫。王瀛锋并非不累,只是他作为领头人,他为大家多承担一些事,他自己觉得十分合理。在他眼里,张琏君身体太单薄,不可能不累,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张琏君对王瀛锋摇摇头:“睡不着。”他在王瀛锋身边坐下来。王瀛锋转头去看他,篝火的光焰在两人脸上闪动。这堆篝火太小了,只够照亮他们两个人。张琏君的肩膀只有王瀛锋的一半厚,即便两人最近三个月都只能吃得半饱,但是王瀛锋还是看起来能够一拳打倒三个张琏君。

      “我在想,如果,假如说,我是说如果,”张琏君的语速很慢,两人挨得很近,王瀛锋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在张琏君空白下来的语速里,篝火燃烧发出的细微木头爆裂的声音填满了没有人声的空白,“如果,我们这些人不得不去吃血馒头,你会怎么办?”

      张琏君转头看着王瀛锋,眼睑半阖,上下眼睑形成一个细长的形状,遮住了他大半的漆黑眼瞳。其实张琏君的眼睛应该是杏眼,王瀛锋在田里除草的时候,曾经偷偷观察过在自己旁边干活的张琏君的眼睛。但是他的眼睛几乎从来没有完全睁开过,而这样一双睁不开的眼睛也总给人一种张琏君是一个十分多愁善感的人的错觉。其实就王瀛锋自己的观察来看,至少张琏君没有绝大多数人想的那么优柔寡断。

      他在张琏君有一次晚上偷偷看书的时候曾经瞥见过他看的书到底是什么。那是一本现在已经很少见的书,因为这本书曾经被宣布为“禁书”,这一本不知道是张琏君从哪里得到的。

      一个敢偷偷看禁书的人,绝非其他人以为的那般胆小怕事。王瀛锋知道了张琏君的秘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继承了他做军人的父亲的控制欲,只不过这种病态的控制欲被他母亲教给他的教养和总是在关照他人的为人处世掩盖了——王瀛锋在为只有自己知道张琏君的秘密窃喜,他并没有深究自己的窃喜从何而来,而是享受这种他单方面共享了张琏君的秘密的感觉。

      王瀛锋看着被篝火照亮了面孔的张琏君。即便是被橘红色的火光照着,王瀛锋仍然觉得自己面前的人没有什么温度。

      他是在认真地考虑大家都努力回避的问题。

      “怎么会呢,”王瀛锋努力地笑着,他必须要给所有人信心,“我们可以在林子里挖野菜、打猎,听说再向北走,还有野栗子树,这个时候也差不多熟了。再退一万步,这里有这么多树皮,我们就算是放开了啃,这一个月也不会有问题的。”

      “一个月之后呢?”张琏君继续追问。王瀛锋还没有收回来的匕首的反光映在张琏君眉眼间。王瀛锋察觉到张琏君的意图,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张琏君似乎是被王瀛锋逗笑了,他伸手要摸王瀛锋的匕首,王瀛锋吓了一跳,忙把匕首收回来。张琏君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你靠什么来保证这件事不会发生?靠这把匕首吗?”张琏君漆黑的瞳仁移到王瀛锋脸上:“靠这把匕首,杀了所有胆敢吃人的人?”

      王瀛锋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王瀛锋,你觉得杀人和吃人有什么区别吗?到那时候,吃人不过是一种尸体的处理方式而已。”张琏君转头看着在漆黑的黎明中熊熊燃烧的篝火。王瀛锋无法反驳他。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杀死想要吃人的人,然后呢?他还有剩余的体力来埋葬自己的同类吗?如果没有,那尸体怎么处理?天气炎热,必须尽快处理。

      没有体力挖坑,没有时间耽搁,而吃人的最艰难一步,杀人,也被他自己以“制止别人吃人”的理由达成。

      那么,到时候谁来阻止吃人的人呢?

      王瀛锋无法回答张琏君的问题,但是他并不甘心就这么被张琏君问倒:“那你呢?你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

      张琏君的嘴角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意,他没有转头看王瀛锋,只是盯着眼前的篝火:“我会自杀。我不吃人,但我无法阻止别人吃我。”

      血一样的篝火光芒照在张琏君脸上。毫无疑问,如果这是鲜血,一定是刚刚流出体外的、温暖的液体,但是王瀛锋还是觉得被火光包裹的张琏君有一种无法被改变的冰冷。

      这种冰冷并不讨人厌,反而还让人想要不断地靠近,想割开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去测试,他到底会不会被焐热乃至于融化。

      黑暗中,王瀛锋和张琏君并肩坐在篝火旁,静候黎明的过去和日出的到来。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今夜所讨论的问题,很快就有人替他们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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