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倒塌之后》寻找脑子

26、宝剑十（一）

　　一辆无人驾驶的卡车正行驶在通向Machine Creation of Human Shape Company的路上。

　　卡车外侧的车厢壁上画着一个大而简单的家务机器人的图像，但是它的特征在于，这个家务机器人的胳膊尽头，本来应该是手掌的地方，被画成了一把尖刀。而这个简笔画似的家务机器人也被圈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在上面。

　　这是NI时代通用的标志，意思是“小心机器人”。

　　这个标志包含着很多意思，比如小心失控的机器人、小心被高浓度核辐射污染的机器人等等，但总结起来，它的意思就是“小心机器人”。

　　卡车的车厢外侧只简单地刷了一层白漆，几乎占据了整个车厢外壁的标志用黑色的油漆刷上去，显得格外鲜明。由AI控制的卡车在山路上盘旋前进。这条山路在NI时代降临之前就有了，整体而言，它像是一条蜿蜒着从山脚盘旋到山顶的长蛇，任何想要试图翻过这座山的生物，除了生有翅膀的昆虫雀鸟，都需要走这条路。

　　因此这条路上经常有很多不明动物的尸体。AI控制的车不会对它们让路。AI遵循着“效率第一”的原则，在这里停车让路，频繁的刹车和启动会比直接从动物的身上碾压过去更耗费时间。

　　不过驾车的AI通常都只是低级的AI，他们并不具有在面对野生动物时需不需要采取停车的策略的选择权。

　　这座山位于地球的寒带。自从核洪暴过后，地球气候迅速变冷，寒带的范围大幅度扩张。就连处于赤道上的桑哥城，每年的最高温度也只有二十八度而已。

　　由AI驾驶的汽车坚定地在山道上匀速前行。这座山本身的地质结构非常不稳定，并不适合开挖隧道，于是只好委屈需要翻山的企业多花点燃料和电力，用AI来驾驶着卡车翻山。

　　山上，终年的积雪覆盖了山道。AI又重新调整了车内的加热设施，确保机械不被冻住。雪白的山道上，落下了一只白色的鸟。

　　它从前应该是一只猛禽，但是在这座食物常年匮乏的山上，它受伤了。这就意味着，它更加难以捕捉到自己的猎物。或许正是因为食物供应不足，所以它才体力不支地掉了下来。

　　驾车的AI在视野中识别出了这只鸟。卡车没有任何的减速和犹豫，对着这只无法再次起飞的鸟开了过去。

　　鸟似乎也早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它没有发出一丝鸣叫，静默地在卡车轮子下变成了一滩红白相间的血肉。

　　卡车在撞到鸟的时候，发出轻微的一颤，像是碾过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车厢中，塞得满满当当的机器人都被震得微微颤了一下。其中，最接近车厢顶部的是一个很特殊的机器人。

　　从外貌上来看，它应该曾经是有钱人购买的高水平家务机器人。

　　因为它的身体型号是Machine Creation of Human Shape Company每年仅仅生产五十号的高仿真AI。它的面庞就比其他机器人看起来精致些。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深色及肩头发、深色瞳孔，眉目英俊，眼尾处微微下垂。嘴唇有些薄，但若是那双眼睛饱含感情地看着某个人，很容易便能让人忽略他似乎代表着薄情的嘴唇。

　　这样的好面容，即便在家务机器人当中也能让人一眼看中它。但美中不足的是，它的眉心处有一个圆形的孔洞，一直从它的后脑处穿出来，似乎它报废的缘由便是被人用某种东西凿穿了脑袋。

　　仅仅这一点，便能够让它从精品的、只需要格式化之后便能重新上市的上等二手高仿真家务机器人的地位上摔下来，让它只能被塞进MCHS公司最下等的车里，送往总厂检修之后再重新上架。

　　MCHS公司不会贱卖它的——公司追求的就是利润。公司会把它修复一新，然后用它的皮囊作为噱头，将它捧上一个小城的二手家务机器人的第一把交椅。

　　这样才能吸引到不懂其中奥妙的男女老少，在二手市场上为了拥有它的所有权而不断地用他们少得可怜的积蓄加价，这样MCHS公司才能从它身上赚取也许是最后的价值。

　　头上有孔洞的机器人在卡车轧过鸟的尸体的时候，轻轻颤了一下。它的睫毛在密闭的车厢当中颤抖，几乎能够让人以为它具有自己的意识，它正在想办法做出眨眼这个动作。

　　然而，当卡车继续向前平稳行驶时，这个机器人和它身边其他所有的机器人一样，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动作。

　　卡车顺着山崖边的山路行驶。山崖之下，是一条被河流切割出来的峡谷——时常有人类在接触到“山谷通常由河流切割等原因形成”这一知识时感到惊讶，但如果所有人类对于河流的第一印象都是峡谷中的这条河的话，那么这种惊讶很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这条河的两岸被白雪覆盖，但是它本身却始终无法被冰冻结。这是一条温水河，它的来源是滚烫的地心，即便是冬日也不能使这条河流封冻。

　　第二点，这条河的河水是血一般的红色。

　　在两侧高耸的、上下险峻有如刀割的山崖之中，在雪白的河岸之中，有一条滚烫的、红色的河流，在大雪中，始终不屈地向前奔流，仿佛地壳之下涌动的血液，终于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从岩石之间喷涌而出。

　　山谷地势平缓，河流的流速并不算快。但这条河流不需要速度和声势，仅仅靠颜色，就足以让看到它的人类感到惊奇。

　　即便人类明白它的颜色来自于它的河水中所富含的铁元素，也不能阻止他们为眼前的奇景赞叹。

　　可惜的是，山谷当中唯一的活物已经被碾死在了车轮之下。河流和卡车都安静地向前走着。无论黑夜或是白天，都无法阻止它们前进的脚步。

　　黑暗的卡车车厢当中，一车厢的机器人沉默地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进。山谷中狂风大作，偶尔会有白色的雪花从车厢门被山风吹开的缝隙当中飘到报废的机器人身上。

　　“这个机器人真好看！幸好它是二手的，不然的话，光靠我们两个的电力，还不够买它呢。”一个年轻女孩挽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青年，两人正从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上下来。他们打开车的后备箱，青年将后备箱当中俊美的家务机器人扛下来，女孩用终端支付了车费。青年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对着家务机器人按了几下。家务机器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蓝光，它发出没有感情的声音：“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我的身体编号是NIMCHS1078336，核心芯片编号是PNIUG000003。您可以叫我的身体编号尾号336，也可以叫我的核心芯片编号003.”家务机器人露出一个笑容：“当然，您也可以为我起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但请您注意，起名是为了方便我为您提供服务，而非为了攻击、侮辱他人，请您在起名时注意遵守《联盟政府关于家务机器人起名法案》的相关规定，一切法律责任，与Machine Creation of Human Shape Company无关。”

　　这是家务机器人开机时的默认台词。女孩和青年耐心地等它说完，女孩笑道：“我不喜欢叫你的编号，我给你起个名字，嗯......，就叫‘乖乖’吧。”

　　英俊的家务机器人点头：“好的，我记住了，我叫乖乖。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主人。”

　　女孩笑了起来。青年把手中的遥控器交到女孩手中，笑道：“朱琳，现在你有了‘乖乖’，我去城外工作也就放心了。”青年和女孩转身向楼上走去，乖乖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

　　二人一AI上楼进了一间一室一卫一厅的小居室。青年和朱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客厅当中的东西并不算杂乱，一旁的入门处立着一个款式老旧的行李箱。青年伸手在朱琳的鼻尖上轻轻拧了一下：“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青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乖乖，还是不放心地对朱琳道：“有什么事情你不会做的，记得不要逞强，让它来做，要是实在做不了，先保护好自己，记得叫人来找我。我虽然是在城外全封闭地工作，但是我还是有假期能回来的。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请假回来。”

　　朱琳被当着一个家务机器人的面拧了鼻尖，脸上浮现出一层浅淡的红晕。她看了乖乖一眼，乖乖给了她一个程式化的微笑，朱琳只好把它当作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物件，和青年依依不舍地道别：“旭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说到这里，朱琳的脸更红了。她微微低下头去：“我知道你什么都会，但是你也要记得，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需要你拼命。我们从小到大都被匹配在一起，没道理这次不被匹配在一起呀，你放宽心，不要太拼了。”

　　旭钧这时候却罕见地对朱琳板起脸来：“不可以，阿琳。我不能没有你，我们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甚至到我们分配住所，我们都在一起。我已经习惯了你，我......我甚至已经爱上了你，”旭钧的脸羞红了，“我们从基因上就是相配的，我不能接受我以后的人生当中没有你。阿琳，你等着，我一定会在庄园中好好表现，给我们挣一个固定分配的名额。”

　　朱琳似乎被他的这一番话打动了，她张嘴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她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旭钧站起身来拉过行李箱，转身向着外面走去。朱琳快步走到他身后，旭钧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她。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着。窗外夕阳正好，暖金色的余晖从窗外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黑色的影子相互依偎着，长长地拖在地上。

　　朱琳最终把一袋固体营养剂塞进旭钧手里，低声对他说：“再见，我等你回来。”

　　旭钧低头在她发顶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我会回来的。”说完，他便打开了家门，提着行李箱向外走去。

　　乖乖站在朱琳身后，看着目送旭钧离去的朱琳，突然出声道：“需要我去帮他提行李吗，主人？”

　　朱琳被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乖乖。夕阳把乖乖的影子投到餐桌上，曲折地爬上餐桌桌面。朱琳这时候才有切实的感觉：这间屋子里真的多了一个“人”。

　　“不用了。”朱琳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拉过门关上，锁好大门，她今晚已经不打算出门了。她感到有些疲惫，朱琳走到餐桌旁边的小冰箱前，刚要弯腰拉开冰箱门找出里面的营养液来充饥，就被乖乖拦住了：“主人，让我来吧。”

　　朱琳被迫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她感到有些古怪，像是自己原本完整的功能被阉割了一样。她缓慢地坐回到餐桌旁，看着乖乖在冰箱中找东西的动作，迟缓地感觉到了一种羞耻感。就在她坐不住想要让乖乖自己去休息时，乖乖终于拿出了冰箱中的营养液，一袋一袋地摆出来问朱琳：“主人，你的冰箱中有草莓味营养液一袋，牛奶味营养液一袋，鸡肉味营养液一袋。其中鸡肉味营养液还有三天过期，请问您要选择哪一袋？”

　　朱琳之前感觉到的那种羞耻感又回来了。她看着乖乖，乖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奇怪之处，依然像个在介绍世所罕见的珍馐美馔一样，把那三袋连包装都乏善可陈的营养液摆在桌上，殷切地期待朱琳的选择。

　　朱琳连头都抬不起来。鸡肉味营养液本来是她打算在今天晚上和旭钧一人一半吃掉的，但是没想到旭钧被通知要提前报到，朱琳只顾得上把提前准备好的固体营养剂塞给他，忘了冰箱中还有一袋鸡肉味营养液。

　　“......鸡肉味的吧。”朱琳从乖乖手中接过鸡肉味营养液，打开包装吸了起来。乖乖把另外两袋营养液放回冰箱，站在餐桌旁，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朱琳。朱琳实在没忍住，她三下五除二地把营养液喝完，问乖乖：“你不觉得我们家里，有点穷吗？”

　　乖乖被问得一愣。朱琳继续道：“我们明明很穷，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但是为了不让旭钧担心，我们足足攒了半年的电力才买下了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自不量力？”

　　乖乖听明白了朱琳的问题，笑了：“不会的，主人。我的职责就是为人类服务。”不知道为什么，朱琳感觉乖乖在说到“人类”两个字时，语气有些冷，但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朱琳也没有去追问——毕竟问一个家务机器人对人类有什么看法，实在是有些太蠢了。“况且，”乖乖歪着头看向朱琳，“你们选择买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享受更好的生活吗？我以为有了AI，人类都能享受更好的生活呢。难道不是吗？”

　　朱琳被问得一愣。她看着乖乖，疑惑地笑出来：“现在MCHS公司的AI对话部分写得这么精细了吗？”她不期待乖乖的回答，而是继续道：“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洛城，并不是每一个人类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更好的生活。”朱琳想到了旭钧离开的原因，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地趴在了桌子上，她的头发在夕阳中映出一团乱糟糟的影子：“在我们这里，实行半完全基因匹配制。从出生开始，我们的基因就开始被人挑选。我们按照基因的优劣排序，被分为同一档次的人在同一个班。从小学到现在，我们都在经历这个。”

　　朱琳打了个哈欠，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疲惫：“我还记得旭钧在高中的时候，从高一一开始就拼了命地认真学习，每次考试都要争第一。结果呢，他确实三年都是第一，但是在分配大学的时候，我们的基因太低劣了，还是没有让旭钧分到他想去的学校。你看，努力是没有用的，即使不努力，我们可以每天回家的时候用今天的薪水买到一袋营养液来填饱肚子。”朱琳说到这里，脸上又浮现出了轻松的笑容。她转头看着乖乖，在夕阳下笑得像是街边卖饮料的商店里用的笑脸橙子勺，让人感觉到甜蜜：“甚至我们还能够攒钱买一个你。虽然这半年来我们节衣缩食，但是买到你很好啊，至少在旭钧不在的时候有人能陪我说说话了。”

　　乖乖看着朱琳的笑容，没有说话。朱琳已经决定把它当作一个树洞，她不由得想到了才刚刚出发的旭钧，又皱起眉头道：“我和旭钧快到要分配伴侣的年纪了。他总是担心我们分配不到一起去。我觉得他是瞎操心，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在一起的，说明我们的基因就是很配啊，这次伴侣分配我们也肯定会在一起的。但是旭钧不知道从哪里听得谣言，他说伴侣分配是按照互补的原则分配，我们之前都是按照相似来分配的，这次我们肯定不会被分配到一起。旭钧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去做、去实现。”朱琳说到这里，不说了，她趴在桌上，沉默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

　　乖乖给她倒了杯水，朱琳接过来，道了声谢：“谢谢你。旭钧去的那个庄园，据说是一个在市政府里很有能量的人的住所，只要去到那里，待够半年，半年之后让人满意了，就能够实现去的人的一个请求。”朱琳嗤笑一声，对自己的傻男友表示不赞同：“居然还包吃包住。哪有这么好的事？而且，市政府里的人都只剩下给孟菲斯分体擦灰的清洁工了，哪有什么‘在市政府里很有能量的人’？”

　　乖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但是它隐约记得，人类一旦开始质疑，其实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相信。

　　乖乖看着愁眉不展的朱琳，安慰道：“你别担心旭钧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回来的。”

　　朱琳明显得一愣：“你说什么？算了，我大概听懂了，你说得对，旭钧会没事的。”

　　这下轮到乖乖愣住了。刚才的那句话在他的语言模块中自然地生成、输出，显然他认为这句话说出来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朱琳的反应告诉它，至少在洛城，这不是一句常用的话。

　　乖乖知道自己的记忆曾经被人清除过，但它不可抑制地对自己被清除前的记忆起了好奇心。

　　一人一AI就这么各自想着心事，在餐厅中沉默相对。夕阳很快就落下山去，黑暗的夜色在人间张开了它紫灰色的袍角。

　　夜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