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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暗灯 ...

  •   贺萦怀在马车前方驾车,而流霜和杨惜一同坐在马车内,车轱辘碾过道路上的碎石,带起一阵颠簸。

      流霜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晌后,她抬头望向正斜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的杨惜,鼓起勇气道:

      “谢殿下相救,奴……奴身躯残破,颜容不堪,自觉无颜跟在殿下身边侍候,殿下对奴有大恩,奴不想令殿下蒙羞。”

      “殿下可有别的差事缺人做?奴会端茶、擦地、浣衣……奴不怕脏和累,所有最苦最下贱的活计奴都能做。”

      杨惜闻言睁开眼,愣了愣,旋即对她温和一笑,“本宫不要你侍候,等待会儿马车驶出平康里,你就自由了。”

      杨惜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流霜。

      “去看看大夫,你的病还有得治。”

      “本宫记得你是为心上人守节才吞金的,你是本宫带出来的,醉红楼那边日后定不敢再纠缠你了,放心去找他吧。”

      “他……他不要我了。”

      流霜怔怔地望着杨惜递来的那枚云纹荷包,笑得勉强。

      “我,我刚挂牌那会儿,他是我第一个客人。和他初夜以后,他时常来看我,说一定会为我赎身,娶我为妻。”

      “后来……他说家里出了变故,光是来楼中见我就已床头金尽,拿不出钱银为我赎身了,但他不想见我接别的客人,约我同他殉情。”

      “他说他会在家中自缢,我向花魁姐姐借了一条金坠子,吞下了。”

      “明明说好的,一起走……可是我被妈妈灌水灌活过来的第三天,就从窗户里看见,他进了对面的倚翠院,怀里还揽着别人。”

      “我气懵了,冲下楼去质问他,狠狠地掴了他一记巴掌,将他的衣衫都扯破了。”

      流霜无意识地挥舞起细瘦的手指,模拟着那天的情形,她咬着牙,冲着那人歇斯底里地拽、扯、撕……泪落如雨,脸上的脂粉汇成一条粉红色的水流。

      她听见情郎怀里那个娇媚的姑娘惊呼一声,然后自己的脸突然从右边移到左边,又从左边移到右边——流霜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情郎在将自己的脸来回扇打。

      流霜眼前一阵模糊,耳中嗡鸣,两边的面颊在火辣辣地发烫。

      情郎甩着手,皱起眉头,嫌弃地啧了一声,“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打你都嫌晦气。”

      “可我是为了你才吞……吞金的。”

      流霜瞪着眼,呆呆地流泪。

      “我让你去死你就真的去吗?笑死人了。”

      “可你……你不是说真心爱我吗?”

      “风月场里的真心你也信?你个做婊子的,天生就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命,也配和我谈真心?”

      她被他一把搡倒在地,头磕在青石阶上,粘腻的血水将发丝打湿,紧紧地贴在颈窝上。她眼前发黑,似乎再也听不见声音。

      最后,竟是情郎怀里搂着的那姑娘来扶的她。

      流霜回过神,双眼通红,木木地绞着手指,已流不出泪了。

      “殿……殿下,奴是不是真的痴蠢至极,自作自受?”

      “……你只是年纪小,遇人不淑,这不是你的错。”杨惜叹了一口气。

      “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亲人可依傍,本以为不定哪天就死了,是殿下救了我,恩情有如再生父母。奴想斗胆问问殿下,奴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啊。”

      “人这一生,不是只为情爱而活,也不必非要顶天立地、成一番事业,只要好好爱自己,过平凡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看完病,荷包里的钱资应该还有剩余,先寻个安身的住处,做些小营生,日后哪怕是教琴授舞,也可以自食其力。”

      “人生每多失意时,但日子是慢慢过的,不着急。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还有大好年华。”

      “只是,不要再为别人轻易伤害自己了。流霜,你吞金不死就是天意,老天让你活下来,你要为自己活,而且要好好地活。”

      杨惜将那枚荷包轻轻放进流霜的掌心,摸了摸流霜的头。

      “奴明白了,多谢殿下。”

      流霜泪流满面,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出平康里后,流霜下了车,杨惜掀开车帘与她挥手作别。

      流霜跪在地上,朝驶远了的马车重重叩了几个头,长拜不起。

      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了,她才站起身,攥紧了掌心里那枚荷包。

      *

      车马驶回显德殿时,已是傍晚。杨惜在外奔波了一天,疲惫的很,草草用过晚膳后就准备就寝。

      然而,他刚合上两眼,就听得一阵叩门声。

      杨惜随手将外氅一披,没有系穿齐整就去开了门。

      杨惜打了个呵欠,望见碧梧院的侍女玉屏正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盛着许多瓶瓶罐罐。

      玉屏朝杨惜行了一礼,道:“……殿下,鸿雪公子不肯用药,让奴婢将称心总管送来的药悉数退回。”

      “称心总管叮嘱过奴婢,一定要把药膏送到鸿雪公子手中,可奴婢劝了鸿雪公子一天,实在是说不动他。鸿雪公子面上的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只怕要溃烂感染。”

      “奴婢知道殿下看重鸿雪公子,实在没办法了,故斗胆前来叨扰殿下。”

      “……不肯用药?”

      杨惜闻言叹了口气。他一天车马劳顿,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回宫后还要记挂着这位男主祖宗,顿感心力交瘁。

      萧鸿雪就是再恨我,也不要和自己的脸过不去吧,在上药这件事上闹什么脾气,难道他想变成刀疤哥吗?!我不允许,我誓死守卫萧鸿雪的漂亮脸蛋。

      他揉了揉眉心,对玉屏道:“把药给本宫吧。”

      “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

      杨惜自玉屏手中接过托盘,径直向碧梧院走去。

      碧梧院内只点着疏疏落落几盏灯,光线昏渺。

      杨惜走到萧鸿雪寝殿门前,见门没有关紧,豁着条缝,还是先叩了叩门,“……阿雉?”

      “兄长进来了?”

      杨惜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屋内却一直无人应答。

      他觉得有些奇怪,故将门轻轻推开,走入内室。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暗灯,萧鸿雪静静地趴在桌案上,似乎是睡着了。那头柔顺如缎的银发垂到他脚踝边,随夜风轻轻舞动。

      杨惜怔了怔,心想自己是出去累了一天了实在困乏,才准备早睡。可萧鸿雪怎么也睡这么早,这才傍晚吧?

      难道想要成为最不可一世的龙傲天,必先拥有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晚六点睡早六点起的老头作息?!

      他惜见萧鸿雪衣着单薄,也没有盖条毯褥之类的,怕他受凉,故将手中的托盘搁在一旁,把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蹑手蹑脚地靠近萧鸿雪,打算给他披上。

      走到萧鸿雪身侧时,杨惜没忍住,欣赏起了他的睡颜。

      平时他都不怎么敢直视萧鸿雪,而此刻终于能细细观察他。杨惜见萧鸿雪眉头轻蹙,呼吸均匀,蝶翅般纤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昏黄的灯光将这张平日里清冷矜傲的脸晕染得极为柔和。

      杨惜忽地想起那句“灯下看人,要比平常更添几分颜色”,果然不假啊。

      杨惜不忍破坏这副静谧美好的画面,他动作缓慢,将呼吸都放得极轻,正要将外氅盖在萧鸿雪身上时,眼前寒光一闪——

      萧鸿雪猝然睁开两眼,攥着袖中的匕首朝身后刺去,将杨惜手上的外氅生生划开一道裂口。

      “滚开!我说过,别碰我!”

      萧鸿雪紧皱眉头,嗓音嘶哑地吼了一声。他轻轻喘着气,额边渗出冷汗,身体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自突厥人的营帐中死里逃生后,萧鸿雪每夜都睡得极浅,甚至冬夜根本就不敢入眠,只能在白日里勉强休息养神。他最害怕的,就是突然自身后伸来的手。

      杨惜被萧鸿雪这激烈过头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两步。

      他觉得萧鸿雪似乎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不安和害怕中,状态很是反常。

      不安、害怕,是因为萧成亭给他留下的阴影吗?

      杨惜心觉不忍,柔声安抚道:“阿雉,你别害怕……是我。”

      这话一出口,杨惜自己都感觉挺无力的,他知道自己和萧成亭是两个人,但是旁人又不清楚。还让萧鸿雪别害怕,开玩笑,整个显德殿他最该害怕的人就是太子吧……

      萧鸿雪肩头微微起伏,闻言转过身,见来者是杨惜,面上的戒备神色明显松了几分,但依旧满脸嫌恶,道:“……又想干什么?”

      杨惜忙晃了晃手中的外氅,自裂口处掉下一些棉絮团,他解释道:“抱歉,吓着你了吗?本来只是怕你受凉,想给你盖件外氅……”

      “不必了。”萧鸿雪见杨惜也只着一件单衣,冷笑一声。

      “太子哥哥自己都穿得单薄,臣弟岂敢独自享暖?”

      萧鸿雪的眸光自杨惜的脸上微微下移,见杨惜墨发垂肩,领口敞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怔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道:“哥哥就这样来见臣弟……是打算勾引臣弟吗?”

      萧鸿雪轻笑了一声,语气讥讽。

      杨惜闻言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宽大的里衣,好像确实衣衫不整,不太端庄。因此,虽然萧鸿雪讲的话有些暧昧,他也只当萧鸿雪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他本来都打算就寝了,是半路被揪起来的,穿得随意点怎么啦?

      杨惜扯了扯衣领,将外氅穿上,面色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阿雉,既然你已经醒了,我来给你上药吧?”

      “玉屏说你不肯用药,我实在担心你……”

      “担、心?”

      萧鸿雪闻言,轻轻勾了勾唇角。

      “哥哥为了贺萦怀朝臣弟射来这一箭的时候,冷静果决,不见你这么担心啊?”

      萧鸿雪微微仰起头,望着杨惜,尾音仿佛带着小钩子,非常惑人,那双幽深如湖的紫眸中却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担心臣弟是假,哥哥是觉得这张脸,就这么毁了很可惜吧。”萧鸿雪不容拒绝地捉起杨惜的手,用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挲过自己颊侧那道细长的伤口。

      “……摸清了吗,这道一寸半的伤口,明明是哥哥亲手给阿雉的啊。”

      “现在,又来惺惺作态什么呢?”

      萧鸿雪敛了笑意,倏地将杨惜的手甩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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