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仪式 ...

  •   廖钰久违地品尝到宣泄的畅快,像火车穿越悠长的隧道猛然撞进光里。他置身炫耀的空茫的足够灼伤眼睛吞没一切的白色中心。

      廖钰习惯克制与回避。他喜欢真空,简单意味着安全,未知昭示着平等。火焰能突破真空的封锁吗?廖钰感受到不断攀升的热,源头就是他自己。段锐泽是引爆这一切的人。他若能按捺寻根究底的好奇心,若能在旧识失态时礼貌地保持距离,若能识破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天平就不会失衡。
      都是段锐泽的错。
      廖钰承认他恶劣他卑鄙他与黑夜相亲,他利用段锐泽的关心掀开阴郁的衣角,但段锐泽也不无辜。明显两个人的罪名,廖钰要段锐泽一人担,谁让他对恶魔伸手,谁让他相信狡猾的蛇。善比恶更可恨,无心之举比有意为之更可悲。
      都怪段锐泽。
      怪他好心,怪他温柔,怪他引出廖钰心底毁灭与疯癫的欲望。怪他心不死,怪他仍有爱,怪他对廖钰的失控、追问与蹙眉说抱歉。
      怪心怀鬼胎的两个人还要见面。

      廖钰头重脚轻的回到酒店,他站在房间里,满屋子明亮都来亲他抱他,为他喧闹,他的心还没回来。身体要休眠,脚趾,膝盖,腰,锁骨,一点一点剥离,最后他忘记自己的存在,以为神明也动情,提前把春送来,放他融化在绒光里,往后的每个季节都有他,却是图穷匕见,冷夜割喉。
      意识回笼,廖钰在恍惚间着陆。床褥绵柔软糯,不善言辞。他关了灯,四肢摆“大”字,扔石子一样把自己抛向床,蹬掉鞋子,裹成一个结实的包袱,心想就这样睡吧,剩下的明天再说。

      闭眼挨了一阵,室内阒然,耳畔尖鸣压着鼓点,廖钰睁开眼,入目先是化不开的浓墨,而后显现幽淡的轮廓,鼓声是胸腔里凿出来的。想是姿势不对,翻个身,蜷成虾子,这下面对墙壁,调动更坚定的信念入睡。
      又熬了一阵,蜷缩的身体松缓下来,入梦时,心底某个东西挣动了一下,眼角溢出泪水,划过面颊,答地一声碎在枕面。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凉得不像话。
      廖钰睡意全无,枕面如小儿,柔嫩的脸蛋糊满揩不净的口水。先前情绪过峰的晕眩与餍足仿佛被一股脑收进口袋再打个死结。失落与愧疚瞬间倒灌,事情不该是这样,他和段锐泽不该是这样。廖钰把被子蒙过头顶,段锐泽向他道歉,可他没有错。
      心脏犯傻地痛个不停,他摸出手机,自动关机无法重启。廖钰反倒觉得轻松,他能跟段锐泽说什么,难不成把对不起还给他。这时肚子叫了,他还听到火车破风而来,呼啸着轧过钢轨,载着他向天际线驶去。
      现实是梦境的延伸,他用梦境与自己对话。
      无形的手搅动浓稠而沉寂的夜,云絮奔走,碎星流动,天空像在水中洗过。月亮转到背面,步入梦的疆界,廖钰眼尾挂着干渍爬痕,度过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2012高考期间的天一直阴着脸。
      廖霆说这样才好,沉着严肃,哪像前几年,大太阳把考生的脑子都烤糊了。他和詹红霞提早请好假,专心扮起陪考家长。詹红霞提前拟好这几日的三餐,买新衣服让廖钰考试穿,廖霆把车子油箱加满,里外擦得光亮。街坊邻里都知道这家的孩子要高考。
      廖钰考场在初中,段锐泽和黎早早在别的考区。
      考场附近车辆禁止通行,接下来要步行,詹红霞跟着廖钰下车。她化全妆,穿衣柜里颜色最鲜艳的一身,脚踩高跟,出门前廖霆说她这身打扮太招摇,不分轻重,到底是谁考试。衣服在柜底压了多年,她白天在单位穿工服,晚上进了家门围裙一系就扎进厨房,她忙着伺候老人吃饭穿衣,忙着给高三的儿子补营养,忙着红白喜事人情世故,忙着清理厨房的油污和厕所马桶上的尿渍,生活有太多事要忙,她没空漂亮。衣服紧紧绷住胸脯,詹红霞一路提着气,挽着儿子,这是她今天身为送考妈妈的底气。
      她没参加过高考,但她有很优秀懂事的儿子。廖钰在夸奖堆里长起来,每一步都有她一半功劳。

      廖钰比廖霆高了,男人步子大,她逐渐跟不上,不停用手背抹额头的汗。廖钰要慢,她拍他后背赶着他,“你别管我,你走你的。”
      “妈,时间来得及。”
      她果然穿不来高跟鞋了,这才几步路,腿肚软成掺多了水的面团,弯腰一瞅,脚脖磨出血。当年蹬着高跟站一天柜台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她不由地哎一声,急忙刹住,重要关节她叹什么气。
      太阳浮在云层后,倒是不晒,树叶见惯人来人往,懒得挥动。
      廖钰拿准考证给她扇风,她一拍大腿,“走。”
      路旁凌霄盛放,这种花的蜜很甜,廖钰揪一朵给詹红霞,“妈,你别紧张。”

      校门近在眼前了。

      詹红霞抻平廖钰衬衣的褶皱,接过花,“我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好好读题,千万要细心,知道吧。”
      念叨一路,她已经尽力。
      廖钰走远,廖霆带着一身烟味儿出现。
      “你怎么回事?儿子高考你都不送他进考场。”
      “你跟着不就行了,我怕他有压力。你手里拿的什么?”
      花上不知何时落了虫子,她“哎呀”一声把花撇在地上。
      廖钰远远听到,回头看见橙花被人碾在脚下,榨出汁液,又被后来人踏,和着鞋底的泥。

      接连两天,詹红霞站在固定位置等他,后面衣服换成素色,高跟换成平底,廖霆一直在车里,敞着车门抽烟或是趴在方向盘上睡觉。每个人都在忍耐,这场考试要耗光所有人的精力。第三天只有基测,廖钰说不用送了,廖霆回去上班,詹红霞坚持把假休满,骑电动车载着廖钰考最后一门,考完他自己回家。

      廖钰全程很平静。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高中三年大大小小的考试和高考一样全力以赴,所谓纪念的意义,是隔岸观火的一群人的特供。
      打车回家的路上,司机得知他是考生变得格外热情,像拿到独家专访,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师傅自说自话,从他高考几几年当年政策如何,最后归拢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理论。
      廖钰把车窗开一条缝,带着水汽的风灌进来,拂动额发,雨要来了。
      司机滔滔不绝,廖钰变成背景,他是百万分之一,庞大的数字面前个体只挨到一个笔画,他是不是其中之一已经不重要,他姓甚名谁出身何处已经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他是符号,连这也是暂时的,热度总会消减,最后记忆被琐事覆盖。
      等他不是学生,人生比现在开阔,或许他会在繁忙的生活里将视线短暂地停留在一场全国性的考试,他自有属于自己的意义。现在他身处其中,没有实感。只是想,高中三年可讲的故事太多太多,多年后蓦然回首,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一场考试,是件很可悲的事。
      廖钰提前下车,他边走边把衬衣从裤腰里抽出来,松开最上面两颗扣,迎着风衣服圆鼓鼓像撑起的白帆。这时一滴雨落在眼镜上,他摘掉眼镜迎接愈发细密的雨,迈大步,丝毫不管泥坑碎瓦。

      真好,恰好赶上落雨的时刻。

      生命在雨中焕发活力,树木房屋换上清透纯净的新色。雨丝如绒线,廖钰想象缝一个全新的自己,把心送给他,让他过想象中蜜糖一般的生活。想象,是旅行的始发站。
      他跑起来,追着风,披着雨,谁都不能让他停下。
      这场雨是高中最后一个仪式。

      他冲进家门,詹红霞见他一身湿,骂他发什么疯。他按捺不安分的心,忍着吃完饭,詹红霞在昏暗的午后睡熟,他拿着伞轻手轻脚出了门。
      未走出小区,鞋尖已经湿透。
      他路过播撒幽香的紫丁香,用树叶将一只险遭碾压的蜗牛引上花坛。路过学校,这里接下来是中考拼杀的战场,旁边的书店里战斗漫画苦涩言情分隔出几个阵营,唯教辅区冷寂肃杀无人光顾,老板猫在柜台里打盹。路过黎早早家,敲门半天无人应,转身下楼,防盗门吱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打头的是班上女同学,后面尾巴似的坠一长溜,成员横跨级部文理兼收。屋内没开灯,窗帘紧闭状似鬼屋,每一届学生都曾密谋炸掉校长办公室。
      黎早早在队伍末尾,搭着前人肩膀,探出半个脑袋,幽幽地问:“是谁?”
      “我……”
      “你?是人是鬼?”
      黎早早的视力不至于看不清,就算光线干扰,不能耳朵也坏了吧。她戏精上身,他打配合。
      “自是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已久,难免孤苦寂寞。路过此地,听见人声喧嚷,想来交个朋友并讨碗水喝。”
      廖钰一身白,还真蒙住几个。
      一女生瑟缩着说,我们没水……
      另一女生声如蚊蚋,外面下雨,你去外面接雨水吧……
      “不成”,廖钰右手悄悄攥住门把手,“你们没看见我这把红伞吗,外面下的是血雨啊——”他突然发难,猛力拽门强行闯入,黎早早抓住时机带头喊鬼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尖叫声此起彼伏瞬间把整栋楼的感应灯都惊动了。
      黎早早开灯,赶在邻居骂街前把廖钰拽进屋。

      五分钟后,廖钰仍感觉魔音贯耳。

      一众愤怒的视线将他牢牢钉在客厅中央,她们聚在一块看恐怖片,鬼没出场先被装鬼的活人吓破胆。
      你一言我一语,有说他平日装乖实则一肚坏水,临毕业终于认清是个白切黑;有说学校闹鬼传闻一定跟他有关,最后连他碰巧凑一身白的穿搭都数落一通。黎早早算受害者又巧舌如簧,谁也没怪她一开始带偏风向,最后只挨几下女同学虚张声势的粉拳。她无视廖钰频频递来的眼色,自己泥菩萨过江爱莫能助,甚至恶劣的倚墙揣着手臂看廖钰表演热锅上的蚂蚁。
      廖钰无奈背锅,兜里二十二快三毛悉数奉上,黎早早再添五十请大家吃冷饮。

      廖钰本意是找黎早早单独聊点事情,不聊撞上姐姐妹妹大联欢,就是这内容颇具挑战性。与性别无关,他不喜欢挤在人堆里,在冰品店拿了红豆冰沙就想走。
      黎早早叫住他,两人到对面的自行车棚。
      雨珠落在铁皮顶像弹珠正中目标,水花迸裂,咚咚——
      声浪绵延到远处力竭,原地叹一口气就消散了,像被困住,声音在小范围内回荡,透不出去。女孩们的嬉笑打闹倒是清晰。

      冰沙有点化了。廖钰挖满满一勺椰果豆沙冰水混合物,糖浆的甜腻挂嗓子,牙齿快冻掉,他揉腮帮缓劲儿。
      “班里要搞个聚会。”
      “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我就知道你没看到消息。”
      廖钰家的电脑在大卧室,他要上网瞒不过父母。家里没有电话,他也没有自己的手机。
      “去吗?”
      “去呗,最后的午餐嘛。”
      “怎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变得苦兮兮的。”

      廖钰微笑着耸耸肩不接话茬,他和黎早早心里清楚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一些人会像沉入湖底的铁,除非人生变故,否则没有重聚的机会。
      他虚靠着一辆藕荷色的老式自行车,颜色在岁月流转间变浅变淡,红锈不经意间补空,车身却没有沉积的灰尘污垢,车主很爱惜。车铃簇新锃亮,拨动簧片,声音清脆悦耳,是朝气与活力,小孩子蹦蹦跳跳颠起的笑声。他的心思也受到牵动,勾起一些冰封的记忆。
      “还有几个班也是明天聚。”
      廖钰站直了,他好像猜到黎早早要说什么。
      “段锐泽他们班就是。”
      “……”
      腿边立着的伞倒了。

      廖钰蹲下拿伞,摸了满手泥,冰沙完全融化已经没法吃,只好先放在地上。
      黎早早递上纸巾,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的,印着浅粉色的HelloKitty,带香。他记下这种味道,边擦手边说:“没事,那么大的饭店也不一定就会碰到。咱班不会挤大厅吧。”
      黎早早摇头。
      那就不必担心,他擦完手又去擦伞,黎早早说下着雨呢待会儿雨水一浇不就干净了。
      廖钰闻言起身,不料伞尖又把那杯接近常温的糖水碰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