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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佛祖不会开心 ...

  •   景和七年,腊月十一。
      晴和疏朗,万里无云,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
      闻峤从今日起开始在秦王府当差,云伯体谅他大病初愈,把他分在赵澜院里做些洒扫的活计。
      赵澜的前院不算大,闻峤很快便打扫干净了,晃悠了几圈后一屁股坐在门前的阶梯上。
      清晨的风带着几分肃杀和凛冽,闻峤的脸和手冻得通红,手指还有些发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痒,大抵是要生冻疮,闻峤也没多在意,本就不是什么多娇贵的人,春天来了一切都好了。
      他低着头看蚂蚁爬台阶玩儿,每当这些小生灵要爬上去的时候,闻峤又用树枝将它们掀翻下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蚂蚁也会用触角向那根庞然大物发起抗议,但力量过于悬殊,都以失败告终,小蚂蚁并没就此放弃反而继续往上爬,往复数次,终于踏上了台阶。
      闻峤心里畅快,做人也要如此。
      “嗒,嗒,嗒。”
      闻峤抬头去看,原来是明玉来给赵澜送早膳,淡粉袄裙衬地明玉气色很好,发髻上还是那支玉兰花木簪。
      闻峤对明玉很是愧疚。
      于是小跑到明玉面前,语气殷切讨好:“明玉姐姐,我帮你吧。”
      明玉摇了摇头,准备越过闻峤。
      闻峤见状有些急了,伸出两只手拦住明玉,“明玉姐姐,你是不是还再生我气呢?世子过后有没有罚你?我那日迫不得已才做了糊涂事,明玉姐姐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你骂我吧踢我吧打我吧,你千万别不理我,在王府我就只认识明玉姐姐了,也只有你对我好了,如果你都不理我了,那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明玉听完忍不住笑了。
      她一向心软,再者她并没有生闻峤的气,在明玉眼里闻峤只是个有些顽皮的弟弟,她能够理解闻峤的思乡心切,自己初来王府时也是这模样,闻峤一本正经跟自己道歉的时候,让她联想到了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叫唤的山雀。
      闻峤见明玉笑了,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半,小心翼翼地问:“明玉姐,你不生我气了啊?”
      明玉点了点头。
      “明玉姐,你真好。等空闲时,接着给你讲那个故事呗,我还知道不少奇诡异谈了,我都讲给你听。”
      不待明玉回应,背后有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什么奇诡异谈,我也想听听。”
      偷懒被抓包,闻峤只当没听见,硬着头皮捡起竹帚装模作样地扫地。
      赵澜不愿放过他,沉声道:“你给我把早膳送进来。”
      闻峤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接过明玉手中的托盘。
      赵澜用湿帕净了手,手指关节处被热气蒸出了层薄红,像白玉中蕴含的一抹血色。
      闻峤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打开食盒,食盒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装着碗瘦肉香菇粥,第二层则是几只水晶虾饺。
      蒸腾而上的热气把闻峤烫了个措不及防,手一松,碗“咯噔”落到桌子上。
      赵澜无言抬眸瞥了他一眼。
      煮粥用的水是高山冰泉,厨房每日都会去后山打水,这个时节碰上新雪初融,水质更加鲜洁顺口,香菇也是极好的品种,长于荒野,受天地之甘霖,这几种食材放在一起烹煮清香异常,虾饺不多不少刚好十二道褶,表皮劲道柔韧,虾肉鲜嫩饱满,食物特有的香味霎时充盈着整间屋子,闻峤不自觉地滑动了下喉结。
      “方才没吃饱?”
      “饱了,就是没世子的早膳好吃,王府师傅们好厉害。”
      赵澜勾唇轻笑,“这有何难?我也会。”
      闻峤不信,“没成想世子竟会这些灶火庖厨之事。”
      “你不是吃过我煮的腊八粥吗?”
      闻峤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只要把食材放进去加水熬煮就可以,我也会啊。”
      赵澜差点被噎住,开口道:“怪我,做的都是简单至极的东西,下次一定做些有难度的请你品鉴品鉴。”
      闻峤全然没察觉赵澜话里带刺,开心地说:“好啊,但别做太辣的,我吃不了。”
      赵澜懒得再跟他搭话。
      早膳后赵澜坐在小几前抄经,闻峤在学打香篆。
      阳光透过繁复雕花的窗棂从赵澜的睫毛和鼻梁投下一抹阴影,睫毛微动时像蝴蝶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振翅,袖子轻挽露出了光洁的小臂,隐约能窥见青色的血管和筋脉,赵澜的字写得极好,骨力遒劲,流畅潇洒,凝练道健,连闻峤这种外行都能瞧出几分柳公的影子。
      “世子,京里来信,是二皇子。”云伯将信递到赵澜跟前。
      赵澜立马放下笔拆开信细细看了,洋洋洒洒好几页,看完之后只是装好让云伯放回抽屉里。
      云伯问赵澜:“世子,这是二皇子今年第四封信了,他在京里孤苦应是一直念着您的回信。”
      赵澜道:“前几年我也没给他回过信,他也该习惯了。”
      话说到这儿云伯也不好再劝,放好信便离开了。
      闻峤是坐不住的性子,完全静不下心来钻研这些焚香,才做了一会就抓耳挠腮,他无意抬头瞥见了赵澜暗沉的脸便老实了。
      明明方才不是这样。
      自那封信开始房里就憋闷得喘不过气。
      闻峤做得又糙又慢,等他好不容易做好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香篆后,才跟赵澜说:“世子,心不诚抄的佛经是没用的。”
      赵澜笔一顿,问他:“我心如何不诚了?”
      闻峤答道:“心里有事,杂念太多。”边说着边指着经书,“你这句都抄漏了,佛祖不会开心。”
      漏的是“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闻峤又问:“分明挂念,为什么不回信了?”
      赵澜用手拂过那句佛经,问他:“我何时有过挂念?”
      闻峤只觉得赵澜嘴硬,“方才云伯送信来,你字都没写完整就接了过来,连笔都没放在笔山上,而是随意丢在小几上,我虽没怎么写过字但也知道世子的作为有失规矩。既然不挂念,哪又为何如此心急,大可抄完经书再看,也不必让云伯收在抽屉里,看完后丢了就行。”
      赵澜讶异,他没想到闻峤看得真切,但他转念一想对闻峤说:“让你打香篆,你还有心思留意别的?”
      闻峤羞恼地说:“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这些都是闺阁女子做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就是要学功夫学武艺,才能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我闻峤以后是要做大英雄的人,学这个干嘛。”
      “要做大英雄也得学会沉住气,古今多少年又有几个英雄行事莽撞不懂分寸?”
      “那……那也不是非得做这个才能静心啊。”
      方才的事就这么被赵澜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赵澜顺着他说:“那你想做什么?”
      闻峤眼睛一动,扫到了小几上的笔墨,不由心痒,“写字,我能给阿翁写封信吗?这些时日他没我的消息,怕他着急。”
      赵澜从取了支狼毫给他,闻峤不知分寸地在砚台里重重蘸了遭,狼毫吸水性好,接触到墨汁便蓬松鼓胀起来,笔头吸多了墨沉甸甸地挂在纤细的笔杆上。
      闻峤架势端正,笔也握得稳,直到落笔时赵澜方才晓得都是些花架子,字写得歪七八扭不说,每个字都像是道家符咒,由于墨蘸多了缘故,时不时还有墨滴下,将字洇成一片,教人分不清究竟写了些什么。
      闻峤回想起赵澜的字,再瞧眼自己的,难免有些赧,抬头瞥赵澜。
      赵澜也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藏锋起笔,中锋运笔,回峰收笔。”
      赵澜指点过后反倒惹得闻峤不敢下笔了,手抖个不停,墨水也顺势滴到了宣纸上,脏得不成样子。
      赵澜的目光几乎要将闻峤烫出个窟窿,闻峤又取了张宣纸,心里默念那十二字箴言硬着头皮提笔重写。
      第一个字写完,闻峤就知道不成了。
      比上一张写得更差。
      赵澜脸色愈发难看,待到终于忍不住时,起身来到闻峤身后握住他的手,亲自教他写字。
      赵澜将毛笔放在青瓷荷叶笔洗中洗了洗,再轻蘸墨汁,两手交叠在一起带着闻峤写。
      赵澜落笔有力,运笔流畅,顿笔利落,收笔干净,行云流水,骨力刚健,和闻峤那软绵无力,不成章法的字云泥之别。
      写的是梁武帝萧衍的《答陶隐居论书》。
      “夫运笔邪则无芒角,执笔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势,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钝……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婉婉暧暧,视之不足;棱棱凛凛,常有生气,适眼合心,便为甲科。”
      赵澜手心微凉,呼出的气息却湿热,一下下萦在闻峤的耳后,闻峤的后背紧挨着赵澜的胸膛,他甚至能听见赵澜沉稳有力的心跳,如春日雷点,不知怎么闻峤的脸就浮起了红晕,直直烧到了耳后。
      闻峤直挺挺盯着一处,早已走了神,好似个木傀儡由着赵澜操纵。
      他脑子里乱得很,竟又想起了阿翁和话本上讲的皇室秘闻风流韵事。
      蓦地,闻峤手上失去了那股压力,原是赵澜松了手。
      他一下没了引导,随着心神胡乱写了几笔,硬生生将这幅字给毁了。
      赵澜垂眸扫了他一眼,冷笑出声:“笨得紧,还分神,写字静不了你的心。”
      闻峤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又拿了张纸提笔写道,“阿翁,近来可好?”
      赵澜看了几眼,写得虽然还是差劲,但至少工整严谨了些,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坐回椅子上喝茶。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闻峤便写好了,欢喜地送到赵澜眼皮下邀功似的。
      “阿翁,近来可好?天色晴朗,大可安心。我在秦王府,钱还完就回,勿念,休日时回来看你,世子教我写的字,如何?”
      末尾还用墨线勾了个耀武扬威的小羊。
      狡黠又得意。
      赵澜忍住笑,“就写这么几句?”
      闻峤揉着手腕,“等我回家再跟他说,写字也太累了。”
      “没掌握要领,自然乏累,多练就好了。”说完又想起了闻峤信上的话,轻声道:“你阿翁不教你写字?”
      “教啊,但他画符惯了,正经写字就……,所以我写得也就不成。”
      赵澜听明玉提过闻峤的身世,估计着他阿翁就是靠着风水摆卦和招摇撞骗为生的江湖人。
      闻峤极其珍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揣进怀里,仿佛要将心意一并寄出去。
      赵澜看着闻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封信,万般滋味自心头泛起,如细雨缠绵久久未断。
      突然赵澜神使鬼差地开了口,他听见自己对闻峤说:“说不挂念那是假的,只是我和赵祈如今已不是十一二岁,也早过了少小无猜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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