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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一入回廊深似海 ...


  •   女生宿舍天台,隐蔽角落里,有光点忽明忽暗,我手上夹着一支烟,嘴里吐出一个环形烟圈,抿了一口二锅头,顺势把剩下的酒洒往地面。“乖乖女”这个假面,我谨小慎微地戴了十八年,腻烦到了极点,一度快要与厌恶的假面融为一体,失去自我,是我亲爱的姥爷樊祯焕,手把手教我撒野,抽烟、喝酒、射击,释放天性:“梨梨,你要做自己”。

      十二岁的寒冬腊月,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姥爷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了一瓶温热的红星二锅头,拧开瓶盖递了过来:“来,丫头,你妈不在,咱就偷偷尝一尝,一醉解千愁啊,哈哈哈哈”,我撮了一口,喉咙和胃瞬间烧了起来,辣出了眼泪,那股子辣劲过去之后,浑身都暖了,酒精在血液里奔腾,蹭一下上头的感觉,我迄今难忘。

      十五岁的星夜蝉鸣,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烟,姥爷抖了抖不离身的烟斗,包浆了的黄铜短烟斗,罕见的琥珀烟嘴,烟丝中庸地阴燃着,缕缕香烟缠成绕指柔,我吸了一口,烟气呛到气管咳嗽不已,姥爷开怀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抽一支烟8分钟,抽一抖烟40分钟,打仗的时候,炮弹比人快,我都是靠着它打败心烦意乱,烟斗讲究“慢”,人生也是,人在阵地在,你妈能管你一辈子吗?不能。和平年代,你们这代孩子的福气,在前头呢”。

      姥爷是在我中考前病倒的,战时留下的暗伤和体内的弹片,最终还是吞噬了他的健康,他强忍了很长时间,等倒下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血液已经过于黏稠,几乎无法在血管中流动,醒时他很安静,偶尔靠安定浅睡过去,会抑制不住轻微地□□。军区医院的医生说,战火洗礼过来的老战士,太能扛了,你看隔壁的年轻人,惨叫声一刻不停。

      某个周末的中午,我妈出去医院食堂打饭了,留我守着姥爷,我从怀里掏出一瓶藏了很久的红星二锅头,用棉签斟了一丁点,递到他嘴边,让他抿了一小口。他眼神享受,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捏住我的手腕,斑驳的皮肤洒满大块大块的黑紫色瘀斑,左手费劲地从枕头下,掏出了心爱的烟斗,巍巍颤颤塞给我,又紧紧捏住我的手。

      我意会,俯在他耳边:“姥爷,梨梨知道你很疼,别忍着,疼就叫出来吧。以后只要想你了,我就点支烟,喝口酒,咱们爷孙俩不醉不归。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你的女儿,姥爷你放心”。我妈拎着饭盒回来的时候,在病房门口停住脚步,她见到父亲用尽全力嘶吼,最后的一点生命力随之迅速流失,而她的女儿,蹲在床脚边,像鸵鸟一样抱着脑袋,崩溃恸哭。几个小时候后,姥爷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十五岁时,再生障碍性贫血,带走了最爱我的姥爷,他临终时的痛苦哀嚎,还有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紫色瘀斑,偶尔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有时心情低落,就找个地方,点上一支烟,只吸一口,开上一瓶二锅头,只喝一口,剩下的都留给天上的姥爷。实弹比武晕倒的那天,我在校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手臂上的似曾相识的乌青,心里咯噔一下,我也许遗传了相同的病。

      冷静许久,拨通了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嘈杂,不出意外,爱热闹的樊霖苓女士,正在几个老闺蜜的酒局上。消化不良、反胃呕吐、头晕昏倒、莫名淤青,我平静地讲述了最近一个多月的身体异常,我妈沉默了片刻:“你身体好得很,明天请个假,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大概率是典型的青春期紫癜,会有点麻烦,但不难治,放宽心”。

      九月十日,星期六,辗转难眠,早早起床,发短信给系里的辅导员邵老师请假。环视一圈这间承载了大一时光的六人宿舍,夏天的顶级汗蒸房,冬天的免费大冰柜,公共澡间限时段供热水,破败的室内翻新不久,刚装修完我们就搬回来了,没有刺鼻的气味,大家也就不置可否。宿舍一片死寂,室友还在沉睡,我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独自前往在市中心的S大第一附属医院。

      S大第一附属医院,S市最好的三甲综合医院,没有门诊的周末,只能先去急诊。急诊室就像一场默剧,关闭音量,只看剧情,会发现人生百态像连续剧一样上演,潮涌推搡的人群,鱼龙混杂的疾病,杂乱无章的秩序,抢救室里飘荡着死亡的影子,消毒水味冲刷一切,剩下的都是众人脸上混杂的困惑、焦急、痛苦、躁动、不安。

      找到地方排队挂上号,快速问诊,开单抽血,上次在家里的医院抽血,不过三五分钟就止了血,今天扎针的左手肘处,从针眼往四周蔓延了约五六公分的深紫色淤青,针眼总往外渗出血珠,浸透了止血棉签,只能不停地更换,一直持续摁压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艰难止住了血。期间护士几次过来察看,脸色凝重。

      急诊血常规结果出来了,七零八落的箭头上下乱窜,昭示异常,急诊科的年轻医生对着报告单,整张脸拧巴成一朵菊花,眉头皱成川字,马上拿起电话,开始摇人。不多久,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推门而入,年轻医生站起来恭迎:“这位是我的导师庄儒云,血液科主任,庄主任是我们华南地区血液病领域的知名专家,我请她过来斟酌一下”。

      庄儒云慈眉善目,右手扶着老花镜,左手夹着检查报告,面色看似从容淡定,我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内心天人交战:从没有一个患者,能顶着跟我一样糟糕的血项指标,高强度运动,自己走进医院就诊,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人可能早就没了。如果接手,我能活,或许会成为国内血液病临床史上的极端罕见病例,但治好和送走的概率,是0.01:99.99,再过两年就退休,到底要不要拿职业生涯的收官去冒险?

      沉默良久,她把报告单翻了个面,取下胸前夹着的钢笔,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你的问题有些棘手,可能需要马上住院,周末没开门诊,急诊的诊疗条件有限,报告你拿着,去三号楼住院部五楼血液科,到护士站旁边的医生办公室,找一个叫黎天成的主治医生,她的电话我留给你了,找不到人就打电话,说是我让你来的”。

      我躬身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报告单,走出急诊室的时候,偷偷扭头,看到庄儒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对年轻医生摇了摇头,神色写满遗憾,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在我妈工作的医院长大,熟知医疗体系的规则和医生的潜台词,明白急诊-转门诊-转住院部,意味着不是好事,“棘手”-“条件有限”-“血液科”-“摇头叹气”,意味着命悬一线。

      推开印着“血液科”三个大字的玻璃门,里头有张陈旧的,浅黄色的小方桌,桌上「登记台」卡后坐着一位眼神犀利的老护士,拦住每一位进门的访客,刨根问底,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黄佩瑜-护士长。早上十点前,护士要交接班、查房、备药,医生也要巡房,没有开具出入证明的陌生人,是不允许进入到需要严格无菌管控的血液科病房的。

      我向黄护士长表达了来意,并把庄儒云给我留了字的报告单递给她看。她扫了一眼名字电话,翻过来看正面的检查结果,眉头瞬时锁紧,快速站起身来:“你的情况不能耽误,我马上带你去找黎医生”。她用卡刷开血液科的第二道大门,步履匆匆,招呼我跟上,厚重的大门在我们身后轻轻闭合,咔哒一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这是一条呈L型的回廊,病房分布在狭长的走廊两侧,进入病区最先看到一左一右两间VIP病房,是稀罕的单人间,一间门口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光头大叔,一间门口的门框上倚着位苦瓜脸老太太,两人戴着医用棉口罩,有一搭没一搭地隔空拉着家常,看起来颇为熟络,我猜他们是在翘首等待早晚班的护士交接班,想趁早第一波吊上瓶。

      黄护士长带我经过时,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苦瓜脸老太太咳嗽几声:“老贾啊,我猜这八成是关系户的家属吧,这个点竟然能进得来病区探视,”。

      “丁教授,我咋觉得这是个病号,咱们这个病,不都是表面上看起来能走能动,跟正常人没啥差别,哪怕光头戴个假发就辨不太出来,实际上内里早就垮得一塌糊涂,我刚瞧见她脸色惨白,手臂上还有明显瘀斑”,老贾说罢还抬手搓了把锃亮的光头。

      能在重症病区住到稀缺的单间,这两位看来都不是一般人,说话的嗓音控制得正正好。S市只有S大一所重点高校,老太太想必是S大的退休教授,光头老头的气质板正,估摸是个级别不低的体制内领导。他们的八卦一字不落都进了我的耳朵,我无奈耸耸肩,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不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护士站在病区中央,一路上,除了最初的两个单人间,我陆续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几间双人间,接下来三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尽头还有一间像是急诊抢救室的十人大通铺,也都住得满满当当,走廊的左右两侧还有两排简陋的床位,只有床架子和简易床垫,连床头柜都没有,只挂着个床位牌,稀稀拉拉躺着几个排队等待入院的病号。

      护士站应该是刚查完房,已经开始备药,在护士站里小跑着来回穿梭,穿着制服的医院食堂大姐,推着餐车在给每张有预定的病床派早餐,统一都是稀粥咸菜馒头鸡蛋,基本上见不到多少荤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井然有序在查房,除了医生护士的说话声,还有走廊里餐车的轱辘声,病人们似乎都是称职的默剧演员,安静得让人有点心慌。

      黄护士长脚程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带到了黎天成的办公室门口,一路上都在留意陌生环境,我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道谢,她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感觉面前这道门,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回头一步是阳光,往前一步是黑暗,也许,我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下意识扯紧书包的肩带,两只脏兮兮的板鞋互相蹭了蹭,深吸一口气,我轻轻叩响了这间办公室的门。

      “请进”!回应敲门声的,是黎天成略带嘶哑的低沉嗓音。刚下夜班的她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堪,硕大的黑眼圈已经成为她脸上的标志物,后半夜的一场抢救剥夺了她原本就质量差的睡眠,长期加夜班,带学生做研究,导致一个天天向病患宣导不要熬夜的主治医生,自己反而因为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而显得营养不良,身形瘦削。

      尽管如此,她的坐姿也还是很挺拔,眼中闪着精光,精气神倒是一点不差。我走到办公桌前,拘谨又不失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她接过我手中的血检报告,听我讲述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身体异常,掀起我的袖子,看了眼我手臂上的大面积淤青,随后站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检查帘,示意我脱掉外衣,躺在检查床上,她要为我做触诊。

      我顺从地脱衣,脱鞋,躺下,听从她的指示,抬手,抬腿,侧身,翻转,拱起腹部,深呼吸,吐气。轮番的听诊,触诊后,她用右手三指稍稍用力,按压我的胸骨中心,我“嘶”的一声,实在是没忍住,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刚刚腹部的按压只有隐约的酸胀感,没想到被压迫的胸骨竟然像针扎般刺痛,为什么四肢淤青,胸骨竟然会痛?

      黎天成顺手将我扶起:“你叫成沁梨对吧,S大外语系大二的学生,18岁,家在外省,平时你家里谁主事儿”?

      “我妈说了算。”

      “好,把你妈妈的手机号给我,鉴于你现在的情况,我待会亲自联系她,你现在出去护士站等,我会让护士长尽量给你安排病房里的床位,给你关系最好的同学打电话,找一个靠谱的能陪床的过来,你呢从即刻起,必须马上办理住院,不能再随意走动了,床位先开好你去老实躺着,住院手续等你朋友来了之后让他们再去跑腿。你记得联系辅导员请假,如果需要开具疾病证明,就让辅导员给我打电话”。

      我有点发懵,愣愣地走到护士站,一个有点胖嘟嘟的小护士跑过来打了个照面,热情招呼:“你是S大的学生,咱们作为S大基金会创办的三甲附属医院,院规里有一条明确写着要优先照顾本校的学生。早上正巧有病人出院,空出来个抢手的双人间,床位我给你准备好了,平时每个主治医生名下挂的病房是固定不动的,方便查房诊疗,等九月下旬进入高峰期,走廊和过道都会爆满,你这时候来还算运气好”。

      我被这样的安慰搞得哭笑不得,走进病房之后,一屁股坐在被安排的床位上,听从胖护士指挥换好了病号服。掏出诺基亚5200,滑开滑盖,先打给我妈,通话中,想了想,又打给了韦鹤祎。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小子惯例逃课,还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接起电话的时候还迷迷瞪瞪,听我说要住院,需要他来陪床,弹起来磕到脑门,又手忙脚乱换衣服,电话那头一阵鸡飞狗跳。

      “别着急,你韦爷我速速就来!”

      从接到我的电话,到站在我的病床前,韦鹤祎拢共花了不到一小时,病区刚好过了门禁时间,他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就冲了进来,S大坐落在郊区,到市中心的医院,等车二十分钟起跳,还得在公交摇摇晃晃一个小时,平日里好脾气的韦鹤祎总是慢悠悠的,我常戏称他“韦大爷”,没想到今天破天荒光速抵达,倒是给我整得不适应了。

      “你第一时间打给我,而不是打给安月苼,我懂的,恋爱中的女孩子嘛,爱面子,咱们真兄弟,不见外。路过报刊亭买了你最喜欢的杂志,小超市还顺手带了点你爱吃的零食和水果,怕你等得急,咬咬牙奢侈了一把,斥巨资打车过来的,护士交代的住院手续包在我身上,银行卡我都带了。怎么样,还得是你韦爷办事靠谱吧,嘿嘿嘿。”

      我飞起一大脚,他一个腾挪,闪身灵活躲开:“诶呦我的小姑奶奶,瞧给你能的,这不是还没确诊呢吗,都给你强行关在医院了,还不老实待着”。

      我俩正贫嘴,手里的电话响,接起来,是我妈平静的声音:“梨梨,刚刚跟医生通了电话,你爸已经在请假了,他会坐最近的一班车出发,明天你需要做一个骨髓穿刺的检查,你爸会在你检查前赶到签字。晚上你让鹤祎来医院陪你,有他在我跟你爸比较放心。先别想那么多,听医生的话,如果检查结果不尽人意,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韦鹤祎去办入院手续了,我盘坐在病床上,不合身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像个麻袋套在身上,有点滑稽。发了条短信给安月苼,言辞含糊。合上手机,心内沉甸甸,此时的我,还茫然不自知,进入回廊时,身后紧紧闭合的大门,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门内门外,切断的,是普世人间的和风细雨,奉上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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