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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2章 隐秘的角落 ...


  •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魂体的血泪。第一次,是在「接引的世界」,弟弟的魂体为了保护我,摘下彼岸花塞进我的怀中,将我推入冰冷刺骨的黄泉之后,流下告别的不舍血泪;第二次,是地缚灵杜仲琪,为了保护恶灵袭击下的我,与黑色死气抗衡却实力不敌,流下满是歉意的血泪;时隔数日,它却是因为得知恶灵的真实身份,流下难以置信的悲恸血泪。

      魂体只有在极度悲伤或极其虚弱的状态下,才会流下血泪,杜仲琪与梅晓雨,这两个名字间,生前究竟藏着怎样的羁绊,背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没有开口问,只安静地靠在床头,将手心暗黄色的疗愈之火,默默送到杜仲琪的身前,很快,它周身笼罩着温暖的黄色光晕,暴烈的气场得以舒缓,紧握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愤怒的情绪消退,肩膀也停止了抽搐。

      “你还记得我的死因吗?”

      “记得,1983年末,在S大水库晨跑时失足滚落草坡,脑袋磕到石阶失血过多而亡,对吧。你应该跟我是同一个病种,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最怕的就是磕碰导致的出血,以四十几年前的医疗水平,你脑袋上的豁口出血点太大了,当时根本没有止血的办法和特效药。”

      “你猜得没错,成为大体老师之前,遗体通常都会进行尸检,我围观了‘自己’被解剖的全程,看着‘自己’的身高、体重、肤色、健康状况、病理特征、躯体损伤、潜在疾病被一一记录在案,在八十年代初,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的死亡率,几乎可以算是百分之一百。接着我的遗体又在福尔马林中浸泡了两年,最后作为系统解剖的大体老师,直到现在都还存放在S大医学院里。说不定哪天,你还有机会见到我这位沉默的导师呢,哈哈。”

      初见时,杜仲琪给我的印象,是“人”如其名,善良睿智,与别的地缚灵不同,它并不是因为执念而回寰此地,而是为了见证医学的进步,不忍见到自身的悲剧在后人身上重演。也正是它云淡风轻的菩萨心肠,牵动了我体内舍利子的大慈悲,召唤出了浅橙色的火焰,瞬间膨胀强化井喷,洗刷了病房内聚集的所有魂体,稳固了魂体们的能量和心智,完成了第一次大规模的魂体净化。

      “梅晓雨,是你生前的挚爱,对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瞳孔里的猫眼收缩变幻,笼罩在杜仲琪身上的火焰,竟然随着我的心意,自动切换为浅橙色的净化之火,我的想法很简单,梅晓雨,应该是它心底难言的痛,先用暗黄色火焰抚慰情绪,再用浅橙色火焰稳固魂体,希望它在陷入回忆之时,尽量保持理智,不要伤害自己。魂体每流出血泪,我都能看到它们周身的白雾,变得愈加稀薄淡化,那是能量削弱的征兆。

      也许是我的铺垫起了作用,杜仲琪平静地开始讲述,那个跨越时代的故事,那段被遗忘的曾经,那段不堪的过去,在亡灵的口中,鲜活地再现,真相的冰山一角,被残忍地揭开。

      S市是国内最早的经济特区,这座沿海城市,人人崇商,经济发达,由此孕育了大批成功的商人,其中便有S大的创始人嘉哥。嘉哥原本的志向是成为救死扶伤的名医,无奈商贾家族宿命使然,加之天时地利人和,在七十年代初便成为百亿富豪,眼见自己已步入中年,不如携巨资回乡投资兴建医大,即可变相满足曾经的理想,培养出的医生还可以为家乡的父老服务,一举两得。

      与政府几经斡旋谈判,S市第一座综合性大学——S大于1981年诞生了,嘉哥为S大设立了独立基金会,从政府手上低价收购的土地,建设校园的大额投资和引进国内外师资的决策权,都掌握在手握财政大权的基金会会长手上,所以自建校以来,S大但凡有重大活动,或外出参会,校长基本都是跟在基金会会长身边的傀儡和摆设。嘉哥的这所大学,可以算是是他本人的后花园,为了得到理想的人才储备,嘉哥坚持不加入教育局的体系,什么985,211,统统不放在眼里,S大不需要这些个名头,因为嘉哥本人,就是S大最值钱的招牌。

      S大在国内教育界,是个奇葩又传奇的存在。首先,采用的是标准的英式学分制教育,不搞应试教育那一套,从建校那天起,英语语言中心也拔地而起,聘用的全是持有国际教师证的外教,设立自有的英语水平考级制度,成为全国第一所拥有独立ELC的高校,英语能力成为S大评判学生水平的基础。其次,S大招生的原则,是不偏不倚,向周边地区的优秀学子敞开大门,而对S市本地的考生,那是不能放一点的水,考不上那是你没本事,惹得当地骂声一片。

      还有一点,便是基金会对奖学金的大力投入,本地的优秀贫困学子,尤其是考入医学院的,像杜仲琪这样来自孤儿院的优秀新生,医学本科五年的学杂费由基金会全额承担,而其他专业的外地贫困生,基本也能因人而异,申请到不菲的助学金。杜仲琪正是被学校特殊的助学政策所感动,辅一入学,便主动签署了医学生专属的遗体捐赠协议。

      1983年,建校的第三年,正是这一年,一心求学的大一新生杜仲琪,和一心考研的大三学姐梅晓雨,在S大的校园里,邂逅了。八十年代的S大,百废待兴,校舍只有那么几栋,除了两栋教学楼,两栋宿舍,一栋图书馆,校园内自建校以来便存在的后山水库和浪漫荷花池,体育场是烂泥巴地的,坑坑洼洼的校道刚开始修,才栽种下去没多久的小树苗,稀稀拉拉,与我入学时的华丽现代化,不可同日而语。

      迎新活动也非常简陋,炙热的夏夜,在星光闪烁的水库边,环绕在迎新的小小篝火旁,听着前辈们不插电的吉他弹唱,喂饱南方威猛的蚊虫,就是菜鸟新生们全部的娱乐了。在孤儿院长大的杜仲琪,人高马大,性子温和,没什么朋友,也不爱凑热闹,是被舍友强行架到水库来的,他站在离篝火最远的草坡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喧嚣的人群,目光不由自主被一个素雅的白色身影所吸引。

      蓬松的白色连身长裙,乌黑秀丽的披肩长发,白皙纤细的手腕有节奏地晃动手上的沙球,神态认真地在伴奏,侧影可见纤长的睫毛抖动着,挺翘的鼻梁立在微塌的山根上,待她不经意间转过脸来,那双杏仁形状的丹凤眼挑上眉梢,晶莹剔透的眼眸如流光溢彩的琥珀,似秋水横波,深邃灵动,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透着摄人心魄的美,一眼万年,描绘的就是此刻杜仲琪眼中的梅晓雨。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梅晓雨清浅古典的气质,柔美娟秀的容貌,自然流转的眼眸,仿佛挂在天边的一弯新月,道不尽的温柔与美好。沙锤的声响,像微风带起麦浪时轻柔的抚摸,情人眼中出西施,梅晓雨藏进了杜仲琪心中隐秘的角落,这个无亲无故的贫寒医学生,高筑的心墙自此被打开了一扇窗,决定守护在大家闺秀学姐的身边。

      梅晓雨是文学院中文系大三的优等生,来自本地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皆常年在外经商,家里生养了四个女儿,梅晓雨就是唯一那个爱学习的老幺,三位姐姐早早嫁做人妇洗手作羹汤,只有她埋头考学勤奋苦读,在研究生稀缺的八十年代初,她一介女流却铁了心要考研,不顾父母的反对,早已笃定要成为一名学者,走学术这条路。为理想为奋斗的新时代知识女性,更让杜仲琪深深地佩服欣赏。

      梅晓雨并不是个单纯的书呆子,虽然身板瘦小,但热爱运动,尤其是跑步和游泳,是S大出了名的长跑健将,长跑俱乐部里一多半的男孩,都不是为了跑步而加入的,其中有杜仲琪,还有沈星言。梅晓雨的同班同学沈星言,是江浙一带考过来的,不同于杜仲琪的谦逊儒雅,沈星言带着点吴侬软语的阴柔气质,风流倜傥,出口成章,人赠绰号“S大四大风流才子”。

      沈星言也是人尽皆知的,梅晓雨身边的“贴心小跟班”。沈星言才华横溢,但为人自大,眼高于顶,很多女孩追着他跑,他偏偏就看上了清心寡欲的梅晓雨,越是表现出对他不感兴趣,他越是上杆子贴上去,可以说是处心积虑地对她好,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跟着梅晓雨的课表选课,当梅晓雨的小尾巴,哪怕完全没有运动细胞,跑个几步就喘得厉害,都要厚着脸皮加入长跑社,敲锣打鼓让全校师生都知道,他对这个女孩的势在必得,清退其他竞争对手。

      爱人的方式五花八门,与高调作秀的沈星言相反,杜仲琪的爱是保持距离的,悄不作声的,无人知晓的,默默守护的,真正的喜欢,大抵就是明明深知高攀不起,只要你过得好也便知足。医学院的学业是全校压力最大的,年级不同,课程不同,课时不同,杜仲琪每天唯一能见到梅晓雨的机会,就只有长跑社的晨练。不同于白面书生沈星言,立志成为外科医生的杜仲琪,很看重身体素质的锻炼,他深知没有一副好体力,根本无法胜任长时间的手术。

      从外形上看,梅晓雨和沈星言看似一对璧人,颇为般配,但扒开那层皮囊一看,真正适合的,其实是人生理想坚定,精神世界丰沛的梅晓雨和杜仲琪,但感情这种事,没有个准数,任谁也想不到,沈星言狗皮膏药状的追求方式,竟然有奇效,真的攻下了梅晓雨的芳心。但反过来想想,又有几个单纯明媚,未经世事的花季少女,能够抵御得了英俊才子一发接一发的糖衣炮弹攻势呢。

      杜仲琪藏得很深,一直没有人发觉他对梅晓雨的心意,长跑社每日的晨跑训练,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沈星言还是气喘吁吁追在梅晓雨身边,杜仲琪还是稳稳殿后,缀在队伍的最后一位,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原来一直领跑的梅晓雨,会刻意为体力不支的沈星言放慢脚步,从他陪着她一起跑,到她陪着他一起跑,男追女的游戏,一旦通关之后,就能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梅晓雨的家里都是女孩,父母常年不着家,成长过程中情感教育一片空白,面对男孩时懵懵懂懂,是个在感情里钝感力很强的女孩,沈星言那种昭告天下的追求方式,让她有一种被珍视被捧在手心的错觉,她以为,那就是爱,所以,沈星言并未费太大的功夫,就得到了她的青睐,又很快成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梅晓雨不懂的是,风流的近义词是花心,倜傥的近义词是多情,她以为成为沈星言的女人是感情的升华,却不知,这样的男人,得到便是倦怠厌弃的开端。

      在杜仲琪的时间线里,梅晓雨和沈星言确认恋爱关系后没多久,每日常规的水库晨练,沈星言就开始不时爽约,每次集合时,没有在队伍里见到沈星言,梅晓雨都会闷闷不乐,然后自己一个人埋头在队伍前狂奔,没人追得上她的速度。直到某一日,从不缺席的梅晓雨不见了身影,倒是沈星言破天荒地来了,杜仲琪不安地绕道水库后的女生宿舍,找宿管阿姨确认出入登记表,得知梅晓雨昨夜宵禁后迄今未归。

      八十年代初,一名年轻的女大学生,未报备未登记,彻夜未归宿舍,是记大过的行为,宿管阿姨在查宿时就询问过她的舍友,得知梅晓雨是在宵禁前半小时梳妆打扮后外出的,没听她提起家里有什么急事,看起来更像是急匆匆要赶去约会,宿管阿姨早上用办公室座机给梅晓雨家里去了电话,确认了她昨晚并未回家,现在人也不在家里。杜仲琪着急忙慌狂奔回水库,想找到沈星言追问梅晓雨的下落。

      清晨的水库空气清新,初升的朝阳从山的那一边轮转而来,小鸟在欢快地啼鸣,这些之前跑步时的享受,在此刻的心急如焚面前,都失去了意义。杜仲琪绕着水库跑了两圈,遇到了长跑社的队伍,问了所有人,有人记得沈星言列队的时候在,有人记得他跑了几步之后说肚子疼脱队了,至于有没有归队,大家都没有什么印象。水库周围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就在最高的那片草坡后的山包底下,杜仲琪准备去那找找,碰碰运气。

      跑到草坡顶端之后,要绕一个九十度的折角,才能看到坡后的公厕,正想一鼓作气找到人,杜仲琪突然觉得眼前一黑,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模糊的马赛克,心脏像擂鼓般高速无序地乱跳,几乎要从原来的轨道中被甩脱出来,以为是空腹运动过量低血糖了,只好暂时停下脚步,弯腰躬身扶住膝盖,等缓过这股劲再走。

      “啊”!定定站在我面前,用平静语气讲述生前故事的杜仲琪,正常的瞳孔霎时全面黑化,伏地蹲下痛苦地捂住脑袋,爆发出专属于魂体的低频尖叫,我的耳膜一阵鼓荡刺痛,立刻弹坐起来,将掌心覆盖在它的天灵盖顶,释放出一大团浅橙色的净化火焰,帮助它在骤然的刺激下稳定魂体,片刻之后,杜仲琪抬起头来,瞳孔已然恢复正常,可脸上却挂着两行粗大的,触目惊心的血泪:“想起来了!时隔四十余载,竟然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不是崴脚失足滚落草坡的,我是被人从背后故意推下去的”!

      “说实话,死得突然,所以灵魂离体之后,生前的很多事,都模模糊糊,仅剩一些片段,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觉得自己还有责任留在这里,继续对医学的追求,帮助更多的同类,有时我也很困惑,明明没有什么执念,我为什么仍旧滞留在此,成为了浑浑噩噩的地缚灵?谢谢你的火焰,暗黄色的火焰暖烘烘的,似乎修复了我死亡时神魂的暗伤,浅橙色的火焰凉飕飕的,稳固了我神魂的同时,让缺失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了!”

      “你之所以成为地缚灵,不是没有执念,而是忘了自己的执念——梅晓雨。我猜测,是你被害时,大惊之下神魂严重受损,加上并不知道自己身患绝症,送来医院后很快昏迷出血而亡,最后只记得自己死于疾病,却又不愿堕入轮回,因为潜意识里埋藏的,找到失踪爱人的执念,让你久久地盘桓禁锢,不愿离开此地。

      “我来做个大胆的假设,躲在暗中从背后偷袭推你的人,应该就是佯装如厕遁走的沈星言,结合梅晓雨在梦境中留给我的记忆碎片,留纸条骗她宵禁前到水库约会的,也是沈星言,把她当做换取研究生名额送给教授当祭品的,还是那个杀千刀的沈星言!而梅晓雨,之所以彻夜未归,遍寻无果,十有八九,是拼死反抗时,意外命丧教授的魔爪了,否则,生性纯良的她,怎么可能成为灵魂被邪恶和复仇全然吞噬的怨灵。爱得越深,恨得越狠,执念越重,唉。”

      “当然,以上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我们需要证据”。我抬手去擦它的血泪,暗黄色的光晕扫过他的脸庞,血泪跟着消失不见:“仲琪学长,你相信我的话,就稍安勿躁,不要去寻找梅晓雨,它已经不是她,而是理智全失,充斥复仇怨气的恶灵,我们都还不是它的对手,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积极治疗,早日站起来,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回到学校,回到悲剧发生的源头,调查清楚前因后果,还你和梅晓雨一个公道,也让你们,都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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