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在工作的第二年我遇到了S,他是我的带教,他一个主治,我一个住院,再加一个主任,十几张床,收病人,上手术,写不完的病历,度日如年。除了工作我们几乎没有其他的交流。我是他唯一可以压榨的年轻劳动力,工作上面他对我极其严苛。我自觉是努力的,基本功也不差,学习上手也快,可他始终都不满意。刚开始的几周我几乎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唯有加班后与文文的相互吐槽能让我暂时发泄一下郁闷的情绪。那时候住培政策刚开始大规模推行,我们医院是省级试点,当时只有每年二十几个应届的本院医生在院内轮转,成为最底层的劳力。爹不疼娘不爱,处处受气并不稀奇。尤其是他们科本来就没有什么本科室研究生,脏活累活都得干。好不容易逮着几个女医生,也一样当牛马使唤。上下级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小说里精彩,实际上既冷酷又无情,做好牛马比什么都重要。
      我和文文是大学同学,她在我们隔壁的专科医院,因为需要规培,这几年都在这里。我们分到了同一个科室不同的组。文文的带教黄医生是个微胖又佛系的本地人,有比较的日子就快乐很多。我每天都在天黑以后加班回家的路上思考,为什么悲惨的只有我一个。为什么永远有做不好做不完的碎活。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相通的悲喜。后来我们喊他冷面男。不是朝鲜冷面,是面无表情永远严肃刻板的冷面。很长时间我不记得他的长相,因为憎恶淹没了我的双眼。
      同一批主治里面他最无趣。香水男每天都会美美得来上班,下午都不忘记补香水,甚至可以随时从工作服里掏出护手霜。一度我和文文怀疑他的取向。好在他结婚了,对方还是大学同班同学。S不仅结婚了,还有个六岁的儿子,因为我干活得力,他开始经常可以准点下班,回归家庭,做好老公和好爸爸。
      那年冬天碟中谍4上映,女杀手的Prada包成为了大杀四方的爆红单品。电影我是自然没有时间看的,但是不妨碍我听八卦呀,正值年底,S给老婆买杀手包的事情迅速传开了,护士姐姐们和同期都对他赞许有加。
      护士姐姐们经常给年轻的男医生们带吃的,麦当劳,肯德基,或者一些咖啡零食。大部分人都很受用,他是个例外,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始终给人有分明的界限感。手术间里护士们跟他聊天,他懒得应付的时候就会把我推出来挡枪。我不过也是当时才知道他是某一年某地级市的高考状元,很巧,就是我家乡的那个地级市。造了什么孽,我对他们那个学校不熟悉,根本接不上话,场面尴尬至极。
      某日查房的间隙,带组的主任问我,为什么会留在苏城,家乡的日子过得多舒坦。我心理翻了一个白眼,咱们几个都是相邻城市的难兄难弟,隔了几十公里国道而已,问我不如问自己。直男堆里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艰难得过着,大部分时候我总是沮丧。有时候还要见缝插针看书备考。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我用的还是诺基亚最后的巅峰之作N82,来电铃声是BIGBANG的谎言。比我更吵闹的是他的铃声。重金属摇滚。怕是耳聋听不见。物以稀为贵,我虽是非本科室的牛马,但怎样也算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其他组的主任对我都还不错。他一个人的冷漠格外冷漠。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尴尬才可以不那么尴尬。
      每天交班的时候我都默默站在最不显眼的后排,他还算高,基本可以把我挡住。那时候还没有疫情,那时候我还是长发,除了手术和换药,其余时间我都披头散发形象跟精神状态相符。我们开始有句没句地说些废话。有的时候是让我喝他桌上的速溶咖啡,有的时候是让我去拿他落在手术室的病历夹。牛马的命运不会改变。手术科室的办公室经常是空闲得极致,他们科的手术室在自己科室的楼层里,非常让人羡慕,不用跟其他科排队,也都是自己的护士和技师。羡慕是一回事,却也失去了其他的交际圈,哪怕即使是本院的交际圈。跟我同一批入职的男医生甚至没有出去轮转的机会,专心在自己科做苦力挣钱,当然主要还是他们科给得多。换我也愿意。工作之后会发现,理想爱好这些之所以称之为愿景,要么因为脱离实际,要么根本实现不了。我只是个打工仔,拿我份内微薄的工资。
      这种相安无事的平衡持续了一段时间,很快就临近了新年,太阳落山得越来越早,下班时候的天也越来越黑。我只见过一次他脱下工作服的样子,折返回来拿东西,驼色的长款大衣,刻板印象里符合他的年纪。香水男私底下很时髦,开一辆白色英菲尼迪,穿皮毛一体的短外套,头发每天都油光水亮有形状,香水能弥漫整间办公室。除了他夜班的时候,我总是那个留下来加班的人。他在或者不在的时候我都在,组里有什么事情我都能抗下来,包括护士姐姐过来拿他的速溶咖啡我都晓得视而不见。我一次也没喝过他的速溶咖啡,每天下午我都会带一杯麦咖啡。不是麦当劳性价比高,是星巴克我不配。
      那时候主流的社交方式还是新浪微博上面的嘴炮,微博的更新速度和后来的微信朋友圈属性一致。拿铁喝多了本会胖,但在外流浪的日子被工作的重担压弯了腰,并胖不起来,沉默变得更加沉默,无趣变得更加无趣。
      某一天下午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进来,半天问我,思加图是什么牌子。瞬间我内心已经开始骂了脏话。你刚买过两万八的Prada,不认识思加图?但是我不能骂,我告诉他,这是个国产的牌子。然后他哦了一句。这场对话既没头也没尾,迅速结束。尴尬的不是我。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扎紧我的红色围巾,心情说不出来的低落。我思考了一秒钟他的行为,然后决定不再思考。我不必对他有意或者无意的问题产生兴趣。怀疑失落都是多余的情绪。他是假装看不见也好,真的看不见也好,都不重要。
      时间过半的时候,组里来了一个实习的男同学,谢天谢地从此以后多一个牛马跟我一起被使唤,不管从心理还是身体上我都感恩戴德。男生是骨伤科的研究生,刚上临床没多久,比我小不了几岁,胖胖的,嘴很碎。但是没关系,能干活就行,他来了之后手术主要他跟,病人留给我管。很好,幸福来得突然,过于美好。交班查房我偶尔可以发呆走神都没有关系。一早上推车换药也有人分担。底层牛马就是如此容易满足。这个时候S对我的工作已经不怎么挑剔了,不再经常念叨,我压力也小了很多。很多事情我都提前做好,医嘱病历谈话都有条不紊得写好,他只需签字。他似乎对我越来越满意。
      年终科室聚餐的那天,我跟文文照常加班,他那天夜班,主任们客气地喊我们一起去,我跟文文都婉拒了,一来是跟其他组的人都不太熟,二来两个小姑娘参加一帮直男的聚会也不太合适。况且他又不去。况且他也没有邀请我去。况且他去我也不去。在郁闷的牛马生活里,我也开始变得时不时别扭。
      护士都很喜欢他,当然也不只是喜欢他一个。跟他同级的男医生前几天二婚孩子满月了,邀请同事们参加酒席,不知是避免尴尬还是为了制造新的尴尬,有人打趣他说这样的机会只要他想以后也能有。我自然知道这个圈子里就是这样,有些节操不重要。外科系统的男医生,一生披荆斩棘,原配可以是同学,二婚多半是护士,三婚可以是药代或者是学生。或许不只是一个人立场不够坚定,而是路途中的美景扑面而来前赴后继,可以一次不为之停留,但总有想停留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会一样。没有意义也不重要。他继续干手里的活。也可能说了几句敷衍的祝福的话。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和香水男聊天,淡淡地说了句其实换谁都一样。我在工位写病历。听得很清楚。他很难得地站在洗手池镜子前,自言自语说我是不是胖了。我也听见了。很好笑,但是我心里有一些发凉。他甚至不避讳表达他的冷漠。虽然这与我无关。
      我又开始多愁善感。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习以为常。很多年青的女孩对男医生有过于美好的幻想,但凡来做几日牛马,保证可以立马清醒。圈子里的故事太多,精彩纷呈,在此不想赘述。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因为不需要值班,过年我跟他请假两天提前回去,年前病房能出的病人都回家了,我整理好出院病历,补完病程,如释重负。
      最后一天科室学习,我们各自默默吃完盒饭,就短暂地分别了。过完年,我多休息了一天才回去上班,带组的主任查房的时候打趣了一下我的旷工,还好他立马给我圆了场。他开始护犊子了,我很满意。在越来越近的离开的日子,他对我也变得温柔很多。他会在文文来找我而我不在工位的时候告诉她我在哪里。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默默收拾桌面上的私人物品,水杯一个,笔若干。他客套了几句,让我以后都可以回来看看。面色不知是否有些许的舍不得。我突然发现我们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我没有犹豫,顺水推舟问他要了电话号码。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有事情还是短信或者电话。
      出科之后我回来找主任签字,只是相隔几日,他办公桌上已然放着一只粉色的笔袋,粉色的水杯,坐着年轻的女同学,而之前和我同组的男同学被其他组主任要了过去当牛马,我俩面面相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我签完字迅速离开了那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想他对于物是人非早也习以为常。
      很多年以后我都不知道他号码有没有换,智能手机的时代迅速来临,我既换了号码也换了手机。而旧手机里他的工作短信我一直都没有删除。第二年冬天,我又转回到他们科,只不过这次在香水男的组上,香水男为人比他通透,工作中不会苛求别人,做好份内的工作就OK,不管我很多,也不会熟络。我们还是在同一个片区的办公室,他组里已经有本科室的住院医,一个刚毕业的男博士,胖且迟钝。他依旧对人严苛,但迟钝的人往往善于自洽摆烂,对此他常既恼火又无力,显得很好笑。
      某一次擦身而过,他正在接热水,我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吐槽,没忍住笑出了声。对于我的嘲笑他既不发问,也不懊恼,甚至有一丝让人怜悯的谨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果然挺爽。他终于知道不是所有牛马都像我这般勤快。跟其他人相比,分不开工作和生活的似乎是他。他总是试图让别人行走在他认知的轨道之中,规规矩矩,不能轻易犯错。然而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脾气,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他顺从。即便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无理,但仍没那么容易说服自己做出改变。我似乎能够理解他部分的想法,像循规蹈矩的小孩一样不知变通,不懂得伪装,不懂得讨好。这样的真实,并不适合错综复杂的职场。
      我没有意识到那段时间里自己的不知所措源自何处,直到我有次跟刺刺聊天。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他。我震惊,怎么可能。我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女生,不会再干暗恋这种蠢事。我开始不断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并且试图自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纯属虚构,仅供娱乐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