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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坦白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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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温热潮湿之感至手心传来,玄瑜缓缓睁开了双眼。
层层叠叠的伞状穹顶映入了眼帘,又是熟悉的二十八星宿图。
他当即意识到,他已被云郁遥的那枚传送符送回了毀也地宫门口。
他从地面爬起,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粉尘。
朏朏在他腿边啪嗒啪嗒地落着眼泪,他才明白方才手中那股湿热感从何而来。
毛茸茸的小兽耷拉着尾巴,咬着他垂下的衣袖朝着中间那扇门走去。
这是在催促他快些进去寻云郁遥。
他俯身抱起小兽,学着云郁遥平日的模样给它挠了挠下巴以示安抚:“她肯定没事的。”
云郁遥的确没事。
不但没事,且生龙活虎。
玄瑜带着哭天喊地的肥猫赶到时,她正拿着柄闪闪发光的银剑对着祸斗兽的尸身比划。
她的手法快、准、狠,一捅、一划,令人不寒而栗。电光石火之间,祸斗兽的内丹便被完整的取出。
云郁遥仔细地将妖丹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正欲将其收入挎包里时,抬眼便瞧见玄瑜带着自家小兽站在离自己有几步之遥的照明烛台之下。
她悻悻一笑,迅速将妖丹放入挎包,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意。
下一瞬,一个洁白无瑕的雪团一跃而起,重重地落入了云郁遥的怀里。
朏朏拿着圆滚滚的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脖子,低低地呜咽着,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叱责她将小兽抛下。
云郁遥心疼坏了,从挎包中掏出一粒金黄色的莲子糖,塞入小兽的口中,低身细语地替它顺毛:“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担心你受伤,才将你送走的吗?”
小兽嘎吱嘎吱地啃着糖果,尾巴缠在她的手臂上不肯松开。
昏暗的灯光下,玄瑜一步步走上前来,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
他的身量极高,云郁遥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阴影之下。离着近了,她甚至还可以嗅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雪松香。
云郁遥有些不知所措,别扭的躲开他的眼神,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玄瑜不再动作,轻轻的说了一句:“继续走吧。”
越往里走,灯光就越发昏暗。
脚底的石壁上,暗青色的青苔与灰白色的霉菌肆意生长,开出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朵。
不知何处有微风倒灌进来,吹得两侧的长明灯火光跃动,时不时便有灯芯炸开,传来“啪”的一声,在寂静的甬道中犹为明显。
朏朏端坐在云郁遥的肩头,不明所以地看看走在前头的玄瑜,又拍拍云郁遥的脑袋,总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
云郁遥自然也察觉到了,走在前头的那位,大约是对她的身份起疑了。
她布下的能够阻拦祸斗兽的剑阵,是星衍宗的独门绝学,含光剑阵。
含光剑阵源自幽族上古灵阵师,在百年前的神族与灵魍族大战之中,为诛灭妖魔所创。
作为星衍宗的绝学,含光剑阵从未现世外传。她陡然布下此阵,很难不令人起疑。
云郁遥掩藏好悄悄塞入袖中的燕尾镖后,出声唤住了玄瑜。
玄瑜的脚步一顿,慢慢地回过头来,斑驳的灯影打在他的脸上,使她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子深沉漆黑,似不见底的深渊。
云郁遥开门见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凌鸢。”
玄瑜目光在她的袖口停留了片刻,眼神分外平静,甚至未起一丝波澜,毫无情绪地道:“我早已知晓此事。”
甬道中的风声萧萧,烛火跃动的速度越发快了,明明灭灭中,二人的目光陡然露出了一丝凌厉之色。
云郁遥身形一闪,持着那枚泛着着寒光的燕尾镖抵上了玄瑜的脖颈。
“你一早便知晓了我不是凌鸢,却仍就未戳穿我,总不归是你善心大发,见我身无可依,好心收留吧?”
玄瑜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脑袋稍微往右偏了一寸,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上划过,殷红鲜血汩汩流下。
云郁遥瞳孔微微一震,持着燕尾镖的手一松。
玄瑜嘴角弧度渐深,他迅速出手,快如闪电,反手将她的手腕禁锢。
“叮当”一声,燕尾镖掉落在地。
二人长久地对视着,毫不相让。
朏朏感受到了此刻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急地尾巴都炸毛了,无措地上窜下跳,一边拍拍这个的脑袋,一边蹭蹭那个的脸颊,来来回回忙得停不下来。
云郁遥狡黠一笑,眼中忽而溢出些细碎的光芒,张口就对着玄瑜的虎口恶狠狠咬了下去。
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的虎口很快就鲜血直流了。
“你是狗妖成精吗?”玄瑜吃痛松手,垂下眼眸剜了云郁遥一眼,“若你老实交代清楚你是何人、又有何目的,兴许可保你一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云郁遥双手得到解放,立刻跳开一步,从挎包中拿出水壶咕嘟咕嘟地漱口,“大不了就在此处落个同归于尽。”
玄瑜恶从心来,径直走上前来,出手触碰了一下她鼓鼓的腮帮子。
只听见“哗”的一声,云郁遥一口水全都喷洒出来,溅了玄瑜一脸。
“哈哈哈哈——”她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二人暂时停止交战,一同坐在叶子铺成的临时地毯上。
“可否再请神官大人再赏我颗果子?”
云郁遥懒洋洋地盘着腿,从挎包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桃木梳,给累得气喘吁吁的小兽打理毛发。
方才还于他争斗不休的少女此时看起来颇为无害,一双狐狸眼瞳仁泛着盈盈水光,轻声细语地同他讨要果子。
玄瑜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两枚红艳艳的果子,随意地抛给了她。
云郁遥瞧见他的乾坤袋,登时来了兴趣。
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乾坤袋,外形酷似凡间的荷包,小巧精致,其上还绣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仙山楼阁图。
绣样上有重峦叠翠的神山,仙云缭绕的亭台楼阁以及振翅高飞的白鹤。
“听说你们神族有位心灵手巧的仙女唤作织女,黄昏之时,天空上那些美丽的云霞就是由她织就的,”云郁遥眼里含了一丝神往的笑意,把玩着手中乾坤袋,“还有热闹非凡的人界,也是由你们神族所创造、庇佑的。”
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玄瑜发现她似乎对神族之事格外的感兴趣,一谈到神界的逸闻,她便头头是道。
“我幼时曾看过一本十分有趣话本,讲的是一位从仙石里蹦出来的奇人大闹天宫的故事,后来他受到佛祖训诫,去往西天取经,一路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她的语调又轻又快,“仙人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仙人天生便要庇佑凡人么?”
“这么说来,你并非神族之人?”玄瑜不着痕迹地睨了她一眼,“仙人并非都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万神之祖始于混沌,开辟天地后其躯体一部分化作神界远古诸神,另一部分化作日月星辰、山林川泽、风雨雷电等世间万物 ,而其意志化作天地法则指引万物生存。”
“至于人界,那是女娲大神与伏羲神君共同创立的。女娲娘娘与神君最是爱护世人,他们共同教化世人,福佑凡人之社稷。”
“后不周山倒塌,殃及人界,女娲大神怜生灵受难,独自一人,最后寻来了五色石炼化补全苍冥,挽救人界于水火。”
“而女娲大神一身神力却消耗殆尽,陨落在了人界的大地之上。”
云郁遥揪着朏朏的耳朵,心生好奇:“其他神灵呢?人界不是女娲大神与伏羲神君共同创立的吗?伏羲神君何不与女娲大神一道救助人界?”
“此时人界还未开始供奉祭祀神灵,因此并未设立管辖人界的神明,神界除女娲大神之外,无一人出手相助。至于伏羲神君,此时于昆仑墟闭关悟道,女娲大神不愿打扰,便选择便孤身一人前往人界。”
云郁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中的乾坤袋递还给玄瑜。
“凡间万民以香火供奉神明,或求子,或求雨,或求平安,又或求财运,神明受香火增长功德,则要尽己所能助心城者所愿。这也是神族之人庇佑凡界的缘由,”玄瑜眼波闪了闪,忽然垂眸询问她,“你应当是幽族之人,来自鹿台山的星衍宗?”
云郁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玄瑜低声笑了一下,在看到她修补祭坛上的上古离火阵以及布下含光剑阵斩杀祸斗之时,他便已有此猜测。
那日他将云郁遥接回碧落宫时,趁其不备,悄无声息地取走了她的一缕发丝,带去了往生池。
可往生池搜查不了她的过往。
往生池,顾名思义,即是一处可查探人之过往的水池。
但也仅限于查探神族之人的过往,此女的过往无法查探,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她是灵物化仙,要么她并非神族之人。
玄瑜连夜将凌鸢的卷宗调出查看,发现此人的确是灵物化仙。
化仙后她拜入了前任上生星君凌川的门下修习。
凌川在百年前的神妖大战中意外身亡后,凌鸢便直接接替了他上生星君一职。
但接回来的这个女子是否是真正的凌鸢,还有待证实。
因此第二日他便带着云郁遥去往天帝山验明身份。
但是她却得到了鉴神石的认可。
玄瑜略有疑惑地瞥了一眼在一旁咔咔啃果子的云郁遥:“你是如何躲过鉴神石的测验的?”
云郁遥啃果子的动作一顿:“那个么?”
时间回到五日前。
翌日天微明,料峭的晨风“吱呀”一声推开未紧闭的轩榥,云郁遥悠悠转醒,梳洗罢便赶往长生殿。
一踏进殿中,便瞧见玄瑜已经坐在里面了。
书案前悬挂着鲛绡制成的素帐,熹微的日光透过菱花窗格泻入殿中,半明半暗中,轻柔的素帐随风飘摇,玄瑜在案前颀长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
云郁遥蓦然闯进,玄瑜只是眉尖略微一挑,却始终不曾抬头。
她走至书案前,只见玄瑜正执笔在一卷竹简上圈点勾画着什么。
云郁遥往那卷竹简一瞥,但见其上的笔迹朴茂工稳,堪称赏心悦目。
而竹简上拿朱笔标注的“凌鸢”二字格外醒目。
玄瑜慢条斯理地收好竹简,给案上的白玉琉璃盏续上茶水,眼底眸光微转:
“扣除俸禄的处罚未免太过宽松,不若再加一道处罚?就留在碧落宫的书阁里将历代卷宗重新分门别类,整理完便可离开。”
云郁遥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狐狸眼,羽睫轻颤,她自然对这个新增的处罚毫无异议,她入神界本就是探查些东西,让她去整理卷宗,这不就是瞌睡碰到枕头——正合心意。
白玉金边折扇一摇,云郁遥着实没想到,昊天这位至高神明,竟是个浅笑盈盈的俊美公子。
玄瑜传唤过来一名神侍,微冷的眸光转向云郁遥:
“你先随神侍去溯神阁等候,昊天与我随后就到,再领你去验明身份。”
云郁遥神情一顿,心下大骇,手不自觉地握紧。昨日这人分明只说了带她来天帝山复命,根本没提起还要验明身份这一说。
难不成早就对她起疑了?
云郁遥保持着镇定,面色如常地点头应下,在玄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跟着仙侍离开了大殿。
“为何将凌鸢星君单独支开,难不成是要在背后参她一本?”
昊天微微挑眉,华贵的镀金折扇轻摇着,似笑非笑的地瞟了玄瑜一眼。
玄瑜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凝视着摆放在大殿西面的一架黄梨木围屏。
此架围屏由六扇屏扇组成,一扇绘有一星君。
屏扇绘像从左至右分别是司命、司禄、延寿、益算、度厄和上生六位星君。
不好——”跟随引领的仙侍经过第七道回廊时,云郁遥突然惊叫出声止住脚步。
前头的仙侍回头: “凌鸢星君?”
云郁遥满面愁容,双手在腰间的挎包里来回翻找,佯作不安地盯着眼前的仙侍:
“待会验明身份要使用的玉珏似乎被落在大殿了。”
“无妨。凌鸢星君在此等候即可,我回殿中为星君寻回玉珏。”
仙侍温柔地安慰道。
“就不劳烦仙侍再跑一趟。仙侍在此等候,我自行回殿中取回即可。”
云郁遥故作急切,飞一般的就朝大殿急匆匆赶去。
临近殿门之时,她先抽出了一张灵符,将周身气息封住后,又绕开侯在殿门的仙侍,悄然无息地行至右侧廊下,轻轻附耳于雕花门板上。
“来历有异?何出此言?”
“昨日将此女接回招摇山后,我到往生池搜寻其来历过往,往生池并没有显现结果。”
昊天揉揉了耳鼠毛茸茸的大耳朵,有些疑惑:
“竟搜不到结果?我对这位凌鸢星君的所知也甚少,这还是第一次会面呢。”
玄瑜表情淡漠如常,瘦削修长的手指拎起试图靠近他的耳鼠,轻轻一抛,耳鼠便旋转着落在了一旁的矮塌上。
“待会便可知晓真相,若是此女得到了鉴神石的认可,那她便是真正的凌鸢,若是通不过验证,便将此人丢去幽宁泽严刑拷打逼出真相。”
“丢去幽宁泽?
昊天手中逗引耳鼠前来的动作顿了一瞬,诧异地将视线移到玄瑜身上。
幽宁泽是极北之地的一处荒漠,建有神界最大的牢狱。此地经年雪虐风饕,暗无天日,更有许多未开灵智的凶兽肆虐横行。最可怖是,一入幽宁泽的地界,就算是大罗金仙,灵力也会被压制到无法运行,等同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被丢去幽宁泽她怕是灰都不剩,你还真是冷酷无情呢。”
玄瑜眉眼间尽是冰冷:“现下弱水突现不明异动,不可不提防。若今日妖族可以嚣张到混入神界冒充神官,那他日妖族大军踏破了神界大门,我们还在安枕而卧。”
正躲在西侧菱花隔扇门后的云郁遥听到“灰都不剩”这四个字时嘴角狠狠地一抽。
怪不得一大早就被这厮为难。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追加一道惩罚,要她留下整理典籍,原来是怀疑她的来历,变相把她圈禁在碧落宫,等着她露出狐狸尾巴呢。
神族人当真是无耻又虚伪。
此仇不报非君子,云郁遥将这笔帐暗自记下,估摸着时间,踮着脚尖转身离去了。
玄瑜和昊天到达溯神阁时,云郁遥刚好绕着鉴神石下的环形玉阶转到第七圈。
昊天衣袖一拂,解开了环绕在鉴神石四周那道金光闪闪的封印,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云郁遥目光一移,撞上了玄瑜那双无悲无喜的琥珀眸,他脸上淡淡的,仍旧就没什么表情。
她紧握着那残破的半块玉珏,缓缓朝鉴神石一步步走去。
心跳如同雷鸣般强烈,一下一下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云郁遥缓缓伸出右手,覆在眼前斑驳的巨石上。然而,鉴神石没有产生任何动静。
她的汗珠一滴滴地冒了上来,遍布整个前额。
时间好似被静止,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变得如此缓慢。
覆在巨石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方才趁着那二人未至时的空档,已想了个临时补救的法子。
她使用了结契灵阵。结契灵阵可强行使他人的法器、灵兽和傀儡等物与布阵人结契,但此阵时效有限,最多维持一个时辰。
但当下看来,法子似乎并不凑效。
云郁遥内心开始动摇,甚至产生了一丝将身份坦白的冲动。
骤然有清脆悠远的鸣叫声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她循声望去,天空蔚蓝无垠,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精巧的青鸟,在日光下轻盈地展翅。紧接着,数以上百的青鸟从四面八方涌来,跟随着第一只青鸟缭绕着溯神阁的宝顶盘旋翱翔。
阵阵清越的鸟鸣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杳杳钟声,经久不绝,震荡神魂。
立在阶下的昊天眉目含笑,轻轻地推了玄黎一把:“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就觉得这个凌鸢没有问题!”
玄瑜眉眼闪动了一下,目光幽幽地看着鉴神石旁的那道身影,低低地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