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侠则兼济天下》沙色云

1、不可追

　　在孤鸿破山、梨云压枝前，归鸿不可追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窟中鸟，枯木与荆条纵横交错地分割了天地声色。尚不足以脱出本体的器灵拿残缺的五感摸索世界，他只能看出黑与白，以及一点点浸湿长夜的月色。

　　窟中绝大多数的兵刃都是剑。

　　他早前没碰到同类，赖在鞘里窥探万树抽芽，欲滴的绿如浪，在穿堂的风中改换了三月的春景。靠着附近时有时无的声响，他知道了这里是一座埋葬了数万人性命的石窟，如今白骨化土，生人不复，曾亲历过江湖客舍身取义的古剑问途在窟中寂寞地游走了百年，才等到旁的兵刃炼出器灵，生出神识。

　　器灵之间能聊的不多，一则是神智初开懵懂如孩童，二来他们并未去尘世间游历过，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寻那些淤泥中的兵刃，品头论足，以作娱乐。问途剑记不准大多数兵器原本的名字，倒是对归鸿不可追记忆犹新，毕竟谁好人给武器起那么老长的。

　　问途剑如此笃定，刀身又镌刻了小字，便不好取个别的自己用着，但这名儿实在太长，连他自个儿都记不清楚，于是一门心思又想着改。

　　改名这事儿说来不难，只是有一就会有二，保不齐这家伙一天换几回，说不好其他不满意名字的还跟着改。问途剑索性咬定了非修得人身者不得改换，以绝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归鸿不可追熄了念头又窝回了自己本体的鞘中，他看不明白那些色泽，但并不妨碍他生出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念想，让那些纷乱无章的思绪缠绕又蓬勃蔓延，抱成了混沌的幻象。

　　直到那个执长剑卷罡风的不速之客闯入了他自己都看不分明的刀意，一招一式迸发着成簇的白，又劈砍出横贯纵穿视野的黑，他同归鸿不可追未知其形的恐惧搏斗，又以洒然不羁的锋芒破去了那颗混沌之心，也将他带出了这座围困器灵太久的石窟。

　　——盈缺宗宗主，梁辰景。

　　犹如墨点裹着水跳进宣纸，归鸿不可追望见了山水如风，人群如潮。他依旧看不出太多颜色，但水墨画般的穹顶之下总也是足够惊艳的尘世风景，直到他遇上那柄色泽鲜明的环首刀。

　　也是那一日，他知道自己原来身负五彩的斑芒。

　　“看不出吗？”环首刀定风波的周遭泛起自浓郁至清透的雾气，又如电光般噼啪地闪烁，“你看这里，紫色是不是比黑要淡，比灰要亮，比红……坏了你看不出红。”

　　归鸿不可追听着他言辞里真切的惋惜，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定风波的手指落在跳跃的电光与雾霭间，仿佛是绢布擦拭了尘封了画卷，让原本沉默在黑灰之间的紫，在一瞬间侵入了他的世界。

　　“还有这里，是黄色，它比月光更深，比白色更沉——我带你去看铸刀室的火焰，这是内焰的颜色。”

　　于是归鸿不可追第一次看见了赤红与橘黄交织的火焰，看蒸腾的水汽与挥洒的汗珠。那滚烫的，令他冷色为之动荡的内焰，果真与定风波身上栩栩的花同色。

　　也与他的眸光有一样灼人的温度。

　　定风波的存在之于藏麟阁总有些尴尬，他前身是折麟阁赘婿所铸的宝刀风波，阁主爱女在生第二子之日一尸两命，令众人悲痛万分，不想时隔四年查出是赘婿所为，后又顺藤摸瓜找出了其背后势力。自此，原本关系亲密的双方势不两立，横亘其中的恩怨纠葛难解，且大多数人未必爱屋及乌，但都善于恨意连坐。他们容不下阁主那个生得像赘婿的孙儿，又容不下那人铸的还挺好用的刀，于是铸刀室的火燃了三日三夜，妄图融去或斩烂当年顶尖的原材。

　　最终阁主力排众议，立小孙儿为少阁主，又将风波索回，予了他新的模样与身份。

　　可只有器灵知道，也只有器灵记得。

　　——我还是我，我就是那把险些被毁弃的“风波”。

　　于是他热衷于走南闯北去寻各路开了灵窍的器灵唠闲嗑，更乐意尝试一些正经能当人的玄乎说法。归鸿不可追又想起问途剑胡诌的改名要求，当即就仗着气息稳固脱离了本体，跟着定风波开始走哪儿逛哪儿。

　　器灵的生命太过漫长，寻常人类温饱尚不能足，帝王将相求那长生欲壑难填，他俩却挖空了心思要去亲历这南来北往的红尘。三千长阶后的香火在归鸿不可追颜色匮乏的视野中缭绕，他看不分明佛的模样，可他伸向天灯的手带起了风，熄灭了那簇晦暗的火苗。

　　“是巧合吗？”

　　“再试试呢？”

　　归鸿不可追还脱不开本体时，曾靠着看和梁辰景习过些招式，他一步踏出以指代刀，斑驳的墨绽开了凌厉的花瓣，劈出的半弧擦过避风角落的罗汉像，倏尔削去了未平的木刺，而周遭为之震荡。

　　在脑海短暂的空白后，归鸿不可追最先冒出来的想法是……新名字能有多短取多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