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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   一

      书店的名字叫门外。门面不大,左边烧鹅店,右面24小时大药房。书多文艺,旅行类,乱摆。长期驻店白食的人也多。杂志随意垒在木桌子脚旁。陶瓷花盆里种了大棵无章的野杜鹃。
      晚9点半,清开始拖地。从阁楼,一个人慢吞吞行进。靠近门口大木桌上的畅销书要充补码齐。书架也略致清点。等客人全部离去,清便可以下班。临走给杜鹃浇一杯子冷茶,把茶杯洗净。
      走路回家只是十分钟。合租的房子在菜市场后面,残旧,月供500。房间简陋,白墙,木桌,木床。窗帘是从宜家扯回来的便宜花布。很多书和旧杂志堆在墙边。矿泉水瓶里养着油绿色马蹄莲。
      陈去美国后,清在饭堂门口贴了多份合租房子的广告。一直无人问津。后来都准备搬回学校住了,经人介绍,才有同系的一个师妹愿意合租。阿一因在便利店打工,三班倒,有时通宵工作,不方便住校。两人约了午餐时间见面,阿一顶着醒目的黄色鸟巢头,笑起来声音洪亮。三量饭,二荤一素,她吃得干干净净,可不比一般女生。清当晚便接了阿一去看房。
      毕业后,清时常借阿一的学生卡进图书馆看书。同学们各奔东西,清却不着急找工作。在报社实习了两个月,连实习证明都没有要。最后在学校附近随便找了两份工。11点开始,在一家西餐厅做侍应生。3点后,到几十米开外的门外上班。偶尔也为杂志写点杂稿。阿一出门前把学生卡放在餐桌上,下面压着纸巾,写清啊清啊清。

      二

      清依旧穿素色体恤,工装休闲裤。从不穿皮鞋。在西餐厅打工,也只穿一双黑色帆布鞋。陈留下的3双帆布鞋,清又穿了两年。陈的脚穿42码,清穿40。陈的鞋在脚上,邦紧鞋带,清并不觉得松垮。一双稍松的墨绿色懒人鞋磨透了脚跟,清拿到市场一补,5元一双,又穿着四处走。
      和陈在一起不过一年。如今,陈的样子已变得模糊。清偶尔打开C盘看陈的照片,陈轻微的笑容如同暮霭。清一直愿意,电脑中了病毒,陈会像一株腐烂的植物,从此消失,找不出丝毫曾经。
      出菜时,逐渐记得汤的颜色与菜的形状。饱满酱汁,学会分辨其中食材,方便记住每样菜色的冗长名字。手肘45度托盘,雪白餐巾挂在腕上。准确记住每一张餐桌的号码。间或搬运酒水与食材,打扫厅堂卫生。每日,清这样赚取20元,心满意足。
      陈刚到美国时,负债累累去旅行。没钱住旅馆,就跑到通宵营业的咖啡店里坐一晚上。陈说,等你来的时候,我便有钱啦。那时开始,清外出打工。赚的许多钱都存起来,准备去旅行。直到与陈分别的第二个冬天,清独自去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哈尔滨,清在空气暖闷的网吧通宵。清说,陈,我们分手。
      他早知道陈身边有了其他人,只是不与他说。当初陈说喜欢,他们便在一起。他们相识于千禧年,六年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陈常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什么时候跟对方认识的。清听了总觉得可笑,但一想,似乎的确如此。
      毕业后,同学们相约一起去旅行,陈借酒发疯,狠狠吻他。他当即一拳飞了出去。陈的鼻血倾泻而出。陈问他,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他说,你醉了。陈一口咬在他肩上,齿像凶猛兽类捕猎般锁紧。陈唇齿间血肉模糊。他疼如剐肉。
      肩上那一圈齿印如胎记般遗留下来。血凝固了的颜色,在皮肤里,哑光,枯燥。抚摸它,似感觉陈的力度,带来原始的疼痛感。隐秘的狂欢的快感,无法拒绝。他们本在同一个城市读书,陈便在他学校附近找了一套将就的房子。他很快把一年的宿舍退了。他不知道陈多年努力的留学签证终于办了下来。

      三

      周末清轮休。洗了被单。端了小板凳,坐在小阳台上看书。阿一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学生卡依旧给清留下。卡上的阿一还是学生妹的样子,婴儿肥,蘑菇头,黑框眼镜。清看着照片笑起来。
      阳光炽烈。阿一种下的木瓜种子,拔出了笔直的腰肢。这棵植物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向上生长,很快成长为一棵树的模样。清躺在它的裙裾之下,拿了相机为它拍照。
      清坐着,周围是陌生人群。飞机在向地心坠裂。轰鸣,被汹涌的沉默替代。清不逃,似要哭泣,胸中一阵窒息。突然看见了陈,远远站着,对他微笑。眼泪像空气一样涌入了清的胸腔。
      屋子里有洗衣粉的味道。清捧着书睡着了。天色暗了。清默默起身,喝下一杯凉水。

      四

      书翻烂了,比一般书籍要窄许多的微黄色书页散落一地。台灯开着,灯泡裸露。边缘被微微烧焦的灯罩放在床头。一旁有水杯,药片,手机,mp3,卷纸,眼药水。清侧着身子睡着了,手指紧紧抓住枕沿。棉被里露出半边微皱的眉,容颜安静而认真。
      亦舒的《人淡如菊》,因轻薄小巧,清时常带在身边。随便翻到一页,看到“乔,乔”。他们喊她的名字,有时纳梵先生,有时比尔,亦或张家明。书中女子姓陈。乔陈,不熟识的人便这样称呼。第一次通话,他说,你好,我是Joe。语气随和,像是大方和气的人。清喜欢中国名字,见面便叫他乔。
      旅馆是乔预订的,登记时,用了乔的身份证。清驮着背包站在乔身后,本来四下打量,突然听人称呼一声“陈先生”,几乎要狼狈地落荒而逃。那么巧。忍不住靠近偷偷瞧那张小卡,才知道乔的本姓也是陈。
      好好睡一晚,胃痛自觉消失。乔早起了,正坐在床上看旅行手册。见清醒了,先是笑,随后起身收拾,笑说,阿清你可要好好感谢我,不然早已被人家卖猪崽。清一时未转醒,慢慢才看清枕边整齐放着自己的身份证、钱包,还有一本用旧的牛皮小薄。
      睡相似乎不至于差到如此,也不单单为了提防乔,只是出门在外,清习惯睡觉时把贴身物品压在枕头底下。他已不是少年时代,在夜行列车上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彻夜不睡警醒如猫的男孩。清慢慢觉得,能丢的东西,不过些身外物。有些东西,也不是自己着紧些,就不会不见的。
      窗帘半掩,乔弯腰穿鞋,半个身子恰在艳澄澄的光中。乔的话中没有任何猜忌的成分。清未说话,看着乔出门,轻眯了眼睛。

      五

      清在去年冬至那天,决定每天坚持拍一张照片。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一直以来,清没有写日记或清晨跑步的习惯。偶然在网站上,他看到一个外国人几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拍下一张宝丽来。照片泛黄,几近褪色,隐约可见吃剩的狼藉食物,奔跑的狗,天空,花朵和木头。它们像毫无意义的铺陈,却又有着某种冥冥的生机。清感到不可思议,顺着日期找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可惜,那竟是摄影师为数不多“偷懒”的日子。
      他可能感冒了,清想。却又觉得被遗落。阿一毕业后,和男友搬到城市的另一边。半年多以来,清一个人住。周末他们偶尔相约爬山,或在川菜馆吃饭。为了工作,阿一把头发蓄长,染成黑色。她抹淡妆,涂了蔻丹穿高跟凉鞋。嗳,颜色好看吧?阿一把亮晶晶的手指甲举到清面前。清笑了,说好看好看。
      付钱的时候,清总是很坚持。阿一生气,拿过清的钱包,把百元钞认真塞回去。清的薪水不及阿一一半多。他仍未好好找一份工作,仍住在学校旁的旧房子里。深夜,清随便拿点剩食到楼下的小花坛喂猫。那两三只白猫与他已是相熟,会应声从树丛中出来,也不畏他的抚摸。
      手指上留下猫的味道。如同夜露与土壤的混合气味。清仔细清洗,在小小的浴室中看见自己的脸。发不出声音的、深海一般的脸庞。
      有时清会一时想不起,自己已经25岁了。

      六

      他们在论坛上相约一起旅行,但具体路线并不相同。乔独自搭车去临近的一个镇,第二天傍晚才会回来。留下的旅行手册里,有一些乔写上的潦草笔迹,大致是些特色景点和食店。清用不着,他曾和陈一起到这里旅行。
      对于偶然停靠的站点,清总是怀有决绝的情感。每次旅行,他都贪婪至极地行走,肆意深入。像梦一样,好像有一个曾经的自己死在了这里,清对陈说。旅途成为探索内核的一部分,过分地收纳让清感到疼痛。每一次离开,清都默默告诉自己,不会再来。
      陈的欢愉来得轻浅,他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以后我们再来啊。
      清脸上又是那种认真而寡淡的神情。
      陈说,清,你是个不看明天的人,那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黑暗的电影院,陈倾身过来亲吻他。陈左耳骨上新添的几颗银钉闪着明亮寒光。陈身上的香水味,清感到陌生。清坚硬地侧过头。
      好久不见。陈放春假回国,他们如普通朋友,相约见面吃饭。清却感到隆重,剪了发,洗了旧球鞋。他们挑了繁华地段的老式西餐厅,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院子繁茂,花布沙发搭配核桃木桌子。很多时候,陈的话夹着英文单词。清有些走神,陈说的许多话,他没有听进去。陈属于生存能力很好的物种,头发长及肩膀,染了栗色,白了些,清瘦了些,但神彩奕奕,还像个毛头小子。
      清握着叉子,手心微微出汗。一低头,眼里含泪,觉得自己好像个没有用的人。陈。陈。对,所有的时光都白费了。清大汗淋漓,却只是沉默。刺白的光海潮般倾来,复又离去。临街的小房间里,陈随手买来的一束百合开得热烈,花大如掌,香气四溢。
      清起身开灯,拍下陈的睡颜。

      七

      清在小镇上无所事事。买了双草编夹脚拖鞋,揣着相机四处晃荡。傍晚在小店吃鱼,外带小盘的水果披萨。又买了当地啤酒,借了两个大玻璃杯子,想等乔回来一起喝。房间开着电视,清趴在阳台上看街景。楼下几家小酒吧,小串彩灯挂在门檐上,门口都摆了木头桌子。有一家在大玻璃窗前放了几盆向日葵,花朵开着,虽不大,那明黄色却衬着夜色好看得很。清高兴起来,准备进屋拿相机,突然就看见乔混迹在一小群人流中拐进小街。
      清,下来,我们去喝酒,乔远远喊道。
      乔是那么坦率而快乐的一个人。清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在论坛上看过他发的攻略,有过几次简单对话,知道他经营小生意,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外出旅行。但清轻易接纳他。人群中总有些人,几不可见,但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和你相同。清因此接收了这陌生的欢愉,他取了酒,关好门下楼去。
      和乔在一起的是一群毕业旅行的学生,他们在小镇拼车相遇。乔把自己的路线与他们分享。短短的相识,他令人喜欢亲近。介绍清时,他会称他为同伴。他们在小酒馆喝酒,欢腾地围坐在一起。空气中除了酒气,还有炸薯条和烧烤的浓香。他们的胃,年轻而旺盛。
      黯淡灯光下,一个女子在桌子一角默默写明信片。字迹浮现在微黄纸片上,带着体温。清注意到她。她的脸庞泛着光泽,沉静、热烈。
      夜深,男生们喝得酩酊,在街道中央大声唱起歌来。几个女生嬉笑着询问乔的联系方式,乔把号码写在餐纸上,折好后交给她们。他们像热闹的鸽群散去了。清有些醉,手上还拿着玻璃酒杯。乔说,真好,可惜没有星星。
      清抬头看天,天如深水。恍惚回到多年前,朗朗星空下,陈喝醉与他在这里打架。都是少年般的凶猛,谁也不肯低头。最后还是他心软,沉默地败下阵来。
      他被驯服了,却骄傲,即使走错,也要一直往前走。陈离开的几年间,清没有换新房,没有更换电话号码。他要等陈回来,亲自把当年留下的一切交还,然后说再见。清想好了,辞工,离开这座城市,到北方去。他会找一份体面工作,结识新朋友,结婚生子,过平淡一生。清每每感到一阵战栗,如亲手践踏陈的幸福。

      八

      乔约清一同去十里外的小学校。乔在镇上买了些书和文具,想给学校直接送过去。乔说,你可以去拍拍照,沿途的风光应该很美。
      他们租了自行车,沿着道路一直往南行。路旁是大片翠绿色的稻田。阳光猛烈,稻尖上一片炫目的光辉。像电影中的画面。清停下来,只是看着这一切,任阳光扑打。许久,闭上眼,疼痛精准地袭击了清的心脏。他知道自己已将它们记录下来,不会再忘。
      到达学校已是午后。红砖砌成的两层教学楼前,有一个狭长的院落。几只母鸡躲在树荫之下。正是上课时间,院子炎热空落。乔把包裹交给学校的看门人,没有多说什么,只附上简单的物品清单。他们在破旧的围墙边站了一会儿,听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清没有拿出相机,他的心平静下来。
      回程,他们偏离大道,顺着崎岖小路到达河边。河水苍绿,健康的颜色。乔说,我们下去游泳。他利落脱了上衣,像一条鱼滑向粼粼波光。
      河岸并不宽广,但视野开阔,对岸是低矮的绿岱。河滩上满是滚烫的石子。清坐下来,仔细挑了十几颗彩色的小石头,收进背囊。
      四周静极了。像迷失于陌生河岸,在黑暗的夜中独自惊醒。清着迷般向河水走去。冰凉的河水将他包裹,胸中一紧,似乎全身的毛孔都蜷缩在一起,突然,它们又张开,像干渴的植物,猛烈吸纳阳光与水份。
      波光令人无法直视。清站在齐腰的水中,从裤袋里摸出那本残旧的牛皮小薄。他竟忘了将它放进背囊。最难过的时候,清把陈的名字反复写在上面,再深深划去。翻开它,许多字迹已被浸得模糊。它是他面目全非的过去。偶尔在深夜,清长时间呆在狭小的厨房,小刀握在掌中,收紧,又放开。疼痛让他放松。
      清把本子合好,它仿佛缩了水,变得那般小巧。他将手指轻轻松开,小薄一下子沉入水中,经过清的身体,被带走了。
      阳光在肌肤上留下清晰的灼热。乔逆着河流回来了。他看见清穿着衣服直立在河水中,大笑起来。
      清也笑了,将河水高高扬起,让它们像雨水一样落下,击打在头顶。

      九

      短旅结束时,清决定再独自前行。他和乔反复讨论自己的行程,将路线安排写在笔记本上。他将独自向西南方向,穿越一段中国最美丽的旅程。
      乔买好深夜的车票,坐长途夜车回去。他们在小街的向日葵酒吧吃告别晚餐。乔习惯在搭乘长途车时少量进食,所以菜点得不多。他是个控制力很好的人,只吃少量的素食,喝少量的水。清喝了许多酒,向来不多话的他亢奋起来。
      清拿出相机,要拍下乔。乔说,我有什么好拍的。他很自然地别过脸去。
      清固执地按下快门。
      乔说,我不喜欢带着相机出来旅行,有时候,昂贵的器材反而是种阻碍,没有什么比你用自己记录下来更真实。
      乔的腿上有伤疤,是几年前登山意外留下的。能够得到重生,是一件值得庆幸和感恩的事,乔说,等你回来,如果你愿意,周末可以和我一起去参加义工活动,只是些不太繁重的体力活,但让人平静,心存感激。
      清说,乔,你是那么好的人。而自己不知何时变得软弱,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样子,甚至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并不感到难过,但泪水静静附上清的脸庞。和陈见面的第二天,清更换了新号码。清出门上班时,陈还在沉睡。房间的陈设未曾改变,是少年的房间,略微陈旧凌乱。清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旁,看着两年前的陈和自己。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如同在旅行中,电光火石间的似曾相识。清知道离开的时刻到了。他穿了鞋,拿好钥匙,关门离去。

      十

      清在温热中醒来,阳光刚好打在眼睑上。口渴得很,头有轻微宿醉后的阵痛。清起身后细细回想,昨夜自己醉了,未去车站送乔。突然看见床尾地板上一盆独枝的向日葵,大概半人高,花盘大开着,黄得耀眼。淡黄色木头调的房间一下子活跃起来。清吃惊极了。桌子上,乔留下旅行手册和押金收据,还有一张纸条。
      清
      看你这么喜欢这盆向日葵,醉了抱着不肯松手,所以我向酒吧老板借了回来。放在房间挺好看的,不过不太适合它。明天记得还回去。
      祝旅途平安愉快。回头见。
      Joe

      十一

      以前我总是相信,自己会死在旅途上,可是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不再害怕。

      车窗中,清看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黑而清瘦,颧骨处透着健康的红。它混迹在乡民中间,平淡而自然。
      班车沿着河道颠簸疾驰,甩过绿缎一般的河流,向大山行进。清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贪婪地注视着一切。班车突然驶进隧道。清迷恋隧道,他还记得幼时长途火车经过隧道时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清喜欢那样的声音,容易在有节奏的震动中清醒,感到安心,并为旅途漫漫而兴奋。
      光的温度还残留在脸上,清闭上眼睛。
      一直走,一直向前。穿越这条黑暗的河流,清期待着,抵达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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