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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人与孤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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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平七年,大梁国力渐衰,徭税加重,生民劳苦。
此时正值寒冬,京城街市凋敝,行人无多,一辆马车穿行而过,缀饰虽少却足见金贵。
一个男人抱着一篓画轴侧身给马车让道,他头发凌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胡子拉碴,一身袍子又旧又脏,微微佝偻着,分辨不出年纪。
他只瞥了一眼马车上挂着的“傅”字灯笼,便低头去捡被旁人撞掉的一卷画轴,起身要走时,那马车忽地在他身侧停下了。
“江顾?”一个好听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惊诧和下意识的礼貌,随即变成那个人独有的懒散,“真是你?好巧。”
江顾放下画篓,眼皮抬也不抬,闷头行礼:“傅大人。”
马车里的人一手挑着帘子,一手支着下颚,饶有兴致地瞧了江顾许久,才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等江顾回答,他便放下帘子,“上来说话。”
江顾没动作,梗着脖子拒绝:“不敢打扰大人,下官还有事。”
他这样讨打的回答,换来了一声含义不明的笑:“江大人好大的面子。”
马车上的人扣了扣车壁,提声朝帘外的家仆说:“去把江大人请上来。”
江顾闻言蹙眉,倒是没敢等人来请,自己抱着画篓上了马车。
马车里光线不好,不大的空间里,一个小案后头,倚在软卧里的傅安之眯着眼,模样半昏半沉。
傅安之是天生的美人相,他长眉薄唇,眼含春水,皮肤白如瓷玉,江顾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只可惜世间无全美之事,亦无全美之人,傅安之很可惜没能不落窠臼,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江顾上了车便窝在车门边,傅安之见状微微支起身,歪头挑起了半边眉看江顾。
傅安之惯会这样从下往上看人,一双桃花眼里掺了过分的多情,毫不掩饰地朝人看过来,反而显得十分薄情寡义。
“我听说你又被降职了。”傅安之懒懒散散地开口,他似乎颇是恨铁不成钢,“你当年好歹也是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何至于搞成如今这幅模样。”
江顾闷头抱着画篓只回,“劳大人记挂了。”
这类话他听不同的人说得多了,起初还会争辩一二,如今尝遍个中心酸,早不愿意多说了。
他是幼帝登基以来第一个钦点的状元,昭平二年时也曾春风得意,以为仅凭一腔热血便能救百姓于实政,没想到一脚才踏进官场,第二脚还悬空着就被踢出了金銮殿,嗑了个头破血流。
寒门出身又不肯依附一方权势,端着一把宁折不弯的君子骨入仕的大有人在,只是像江顾这样摸爬滚打了五年,还没将那一身骨头打碎吞吃入腹的,就不多见了。
“你倒还清楚,如今也只有我还记挂着你了。”
傅安之定定瞧了江顾半晌,这人浑身邋遢,说一句不修边幅都是抬举,乞丐堆里随便拎出一个都比他干净精神,他把头埋得很低,死死抱着那篓画轴,倔驴脾气从头顶都能看得出来。
江顾默了默,抬头看傅安之,难得地没有呛声:“多谢大人。”
江顾虽然看不上傅安之仅凭出身世家无真才实干便身居高位,但他记得曾受人恩惠,难得也肯给傅安之几分好脸色。
不然他这见人就咬声名在外的疯狗,也不会三言两语就上了傅安之的车,要知道几年前他尚还能入朝议事时,就是老丞相也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过。
傅安之见江顾态度不错,倒是觉得新奇,便终于在这份随手的记挂里尝着了几分滋味。
他出身太后母家傅氏嫡系,从来衣食无忧,官运亨通,多的是人来巴结,可江顾这人却倔得要命,他都屈尊纡贵抛出去那么多次升云直梯,江顾一次也应。
大梁幼帝五岁继位,如今也不过十二,多年来太后揽政,大权旁落已成俗态,世家林立垄断官场,江顾若是真有心,傅家让他青云直上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肯谢恩,不愿承情。
傅安之顿时又觉得眼前这个人看着不顺眼了,他抬手指了指,半笑不笑地说,“你这篓里的画,又是要拿去卖?不必跑了,我收了。”
“唔。”江顾低头把画篓抱得紧了几分,文人志气愿意贱卖,却是不肯被这样轻视的。
“怎么,不愿意?”傅安之撑身靠近江顾,他一手搭在小案上,一手伸去抓那画篓的带子。
江顾吓了一跳,马车内空间太小,他避无可避,傅安之神态慵懒,随着他动作宽袖滑落半臂,露出一截的手白如玉瓷。
江顾愣神间被那纤细的手腕拽得往前一倾,与傅安之的距离一下子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傅安之抬头笑道:“江顾,你不卖我面子?”
这一声低笑太近了,江顾几乎要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他脑子已经懵了,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作,这一霎只想着傅安之的手那样细,这样用力不知道有没有伤到。
傅安之哪里知道江顾的思绪已经飞远了,倒是奇怪地等了下,没等到江顾的反应,细看这人已经傻了。
他低低又笑了声“呆子”,另一只手揽上江顾的脖子,借力探头停在江顾脖颈,在人耳边坏心眼地吹气:“江-大-人~”
暧昧不明的气息落在耳边,江顾突然像被解了穴似的,猛然惊醒,一个激灵推开了缠着他的人。
他头嗑在了车壁上,来不及感觉疼,一闭眼一侧身,熟练地跌下了马车,分明是个惯犯了。
“哎,又跑!”傅安之被推回撑在软卧里,又拉开帘子探出头对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喊了一声,可那人溜得跟耗子一样快,让他一阵好笑。
“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傅安之将那一篓的画轴揽在怀里,笑意好半晌收不回去。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副画轴,入神看了许久才又后知后觉喃喃:“买画钱就赊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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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顾为此郁闷了好几天,傅安之是越来越嚣张了,此前讨画时还会搬出些爱画心切的幌子,近来倒好,直接上手抢了。
这画儿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江顾刚刚又被降了职,俸禄一低再低,若不是真的拮据至此,何至于到卖画的境地,傅安之来看他一趟热闹,他这接下来的个把月就真的难过了。
虽又降了职,可江顾手上杂七杂八的活儿更多了,他不是敷衍了事的人,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尽心尽力。
故而此事之后,江顾足足有月余忙得未得空再见傅安之人影。
其实按他们两个这样天差地别的出身,相差太多的品级,若不是一方有意,京城何其之大,可能这一生连路人也做不成。
月底江顾眼见捉襟见肘之时,凑巧北塞传回军报,镇北王傅青未边境大捷,小皇帝龙心大悦,赏与镇北王千金,镇北王回信将赏赐分付百官,江顾才得以勉强支撑。
江顾再次听到关于傅安之的消息,是那人在镇北王回京的接风宴上又出了风头——将六部唯一出身寒门的尚书岑宴给打了,仗势欺良臣,说是为镇北王打抱不平,可镇北王似乎也没领他面子。
世家与寒门出身入仕者素来是相看两厌,傅安之就是直接罢了苦出身的官也没人能拦,这事儿再平常不过,可江顾听了却不知怎么的十分不是滋味。
傅安之是他最瞧不上的那类世家纨绔子弟,可在听闻这种事的时候,他却总觉得实在是虚无缥缈、分外陌生。
傅安之是怎样的人?
恣意纨绔,随性浪荡。
仗势欺人,冷漠贪权。
结党营私,不学无术。
这是别人口中的他,可江顾在不经意间偶遇的那个傅安之呢?
那个救他于考场,保他不至于贬谪出京的傅安之呢?
江顾觉得此时的他像一条生死于水的鱼。
分不清镜花水月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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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顾没能有空闲来分辨这份后知后觉的牵挂,转眼便近年末,在各种考绩的重压之下忙得是昏天黑地,几乎是吃住都在职住里。
一日夜里忙完,江顾想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出屋时才发现外头下了小雨,他没带伞,便披雨回去,走到半路时,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顾。”
江顾吓的一个激灵,回首看见傅安之神色有些迷离。这人撑着伞,半个身子却淋在雨里,一副随时都能跌倒的模样。
“傅安之,”江顾上前去,把这人的撑伞的手给扶正了,扳直他肩膀,语气有些重,“你又喝酒了?”
“唔。”傅安之下意识的摇头,可他那一身的酒味实在是浓的能熏死人,江顾四顾不见有下人跟着傅安之,想来应该是被傅安之打发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乱跑什么,多大的人了?”
从前傅安之喝醉了就爱乱逛,把下人折腾得死去活来,没想到这么久了竟然还变本加厉起来,一个人也敢胡荡了。
傅安之最后的清醒可能在那一声“江顾”里就被耗尽了,他索性松开手,泄气似的朝江顾倒去。
江顾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伞,同时也环臂接住了傅安之——这人比从前轻了许多。
“傅安之?”江顾搂着怀里的人,那人滚烫的体温自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要将江顾一身半湿的袍子烧着了。
“你任性也要有个度吧。”江顾无可奈何,把人背起来,一手撑伞一手托住傅安之,调转了方向,往傅府去。
“……不要信岑宴。”
背上的人似乎动了动,喉咙里含糊吐了什么话,却为细雨打碎了,如这夜色昏沉,分外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