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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巧蛛儿 ...

  •   之前,大伙是唤巧蛛儿为巧珠儿的。后来,只因那蛛儿极工于刺绣,所做女红之物,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抢着求着的买,有人想来拜师学艺,那巧蛛儿笑道:都是十根指头一根针,这活计你喊我怎么教呢?人们道:那你怎就绣得那般好?蛛儿笑道:我是蜘蛛转世的,对那线头活计是熟些吧。玩笑归玩笑,那想学艺的人不得,想偷师的不成,便有几份促狭的唤珠儿为蛛儿了。后面人言交织,波纹乱散,大伙也都将珠儿唤作蛛儿了,就是来求蛛儿买女红的人家,也都蛛珠不分的乱喊了一气,好歹都是一个口音,谁又知道,谁又在乎呢。也确实如此,蛛儿也无心去分辨别人是喊自己蛛儿,还是珠儿。越到后来,倒越欢喜蛛儿这个称呼了,便以蛛儿自居了。
      珠儿幼时是住在定安坊的文婆巷,阿父是名银铜匠,靠给人家打各样的首饰器物养活一家人,阿母则给大户人家做些女红,补贴家用。七八岁时,在阿母的指点下,珠儿开始学着做女红,不到半年,便青出于蓝,手艺超过阿母了。阿母拿着珠儿的女红去卖给人家,总是更得人家欢喜,活计与报酬也多上不少,后人家得知是阿母的女儿做的,又才八九岁,都是颇为不信。阿母对此,倒也不多言,只是见女儿有一谋生之技,日后怕是不用吃太多的苦吧。于是也不接太多的活计,总唤珠儿多去街上,与伙伴玩耍。
      那时挨着珠儿家的一户邻居,是个姓秦的制衣人,家里的二儿子比珠儿大了三岁,也都是一拨年纪的孩子,总是带着珠儿等小孩一道游戏。在那文婆巷的这拨孩子们中,这秦二算是大王了,有外面的孩子欺负了本巷的孩子,或是本巷的孩子间闹了矛盾,都得这秦二出头,主持个公道。当然要主持公道,打的架,闯的祸就要多,被父母打的次数也更多了。不过秦二倒是不怕,耳朵都被他阿父用树条子抽紫了,第二天,该打架还是打,该骂人还是骂,对于伙伴们又是极讲义气的,为此珠儿等小孩们,也是心悦诚服的敬这大王。那日,珠儿在巷子外被另外巷子的小孩欺负了,那秦二正和几个伙伴在巷子里爬树,准备掏那麻雀窝,见珠儿哭着回来,便赶忙跳下树,拦住珠儿问了个明白后,当即便带着那几个伙伴,冲到那条巷子里,寻到那两个欺负珠儿的小孩,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把一人的头也打破了。吃夜饭时,那被打破头的小孩,被大人带着,找到秦二家中,要秦二的阿父给个说法,不然便也要把秦二的头打破才罢手。秦二的阿父,也知自己的儿子调皮,又是自己家理亏的事,便赔了不是,又赔了银钱,倒是那秦二冲上来,把脑袋凑到那人胸前,直喊着让他打,结果被阿父一脚踹开了。等那人走后,阿父又结结实实的揍了秦二一顿。揍秦二时,珠儿在自家院子听到声响了,便跑过去,只见秦二哥被绑在院子里的枣树上,他阿父正拿着一根藤条,往死里打。珠儿一惊,一怕,又哭了起来,后来也不怕了,只是生气,就冲上去,扳着秦二阿父的胳膊,张口就咬。秦二阿父被咬了一口,又惊又气,见珠儿又是一小孩,一时倒不知怎办了。还是听到声响的秦二阿母,跑出来抱住珠儿,劝个不停,本来绑在树上闭眼挨揍的秦二,此时却睁开眼睛,对珠儿怒道:快回家去,谁叫你管这些事的。珠儿被秦二阿母抱回去后,秦二阿父的气也消了,便放了秦二,倒是秦二想起自己要靠一女孩相救,未免觉得失了面子,好几天都不愿见珠儿。
      又玩了几年,孩子们也都大了,该帮家里干活的开始干活了,该去学艺的去学艺了,珠儿的针线活计也多了,秦二跟着一个先生读了几年的书,也成了小伙。孩提的事成了过去,长大的孩子也都变了,珠儿愈发文静了。秦二呢,简直像个秀才,脸白皙皙的,眼睛也清秀,脖颈子也细,哪有一丝过去大王的风采。见到了珠儿等女子,虽是从小玩到大的,此时说句话,脸就红了,倒是有几个过去的属下,此时从小孩长成了女子,故意在巷子里侯机会,故意寻秦二说话,就想看看他脸红的样子,然后作为一阵笑谈。然珠儿却是不敢如此的,一见到秦二,还没等秦二脸红,珠儿自己就觉得脖子发烫了,忙的招呼一声就躲开了。
      又前前后后的遇了几回,忘了几回,想了几回,那珠儿,那秦二,也都懂了彼此的心,只是都害羞,不好意思说破。还是秦二阿母看出了端倪,试探了秦二两回,知自己儿子是对邻居家的那妮子动真心了,便跟他爹一商议,请了一个牵线人,跟珠儿的父母探了个口风。珠儿的父母其实也猜到了女儿的心思,见那秦二也知根知底的,又是在读书的人,便答应了这事儿,愿意让两个孩子先定亲。两家的父母定下后,说给了各家的孩子,那珠儿秦二羞得无地自容,到底是处的太近了啊,不难为情才怪。定亲后,珠儿家父母见珠儿还没到及笄的岁数,便同亲家商议,再过两年成亲,秦二父母也愿意,再说秦二到底也是年轻了。
      定亲后,珠儿与秦二倒是难堪了,开始是生怕碰见对方,到后来多日不见了,又想见对方了,可见到了又不知说什么,只是点头招呼一下就分开了,分开后未免又不甘心了。真是接瓦连椽言语难通,千里之遥书信可诉,两人也真是想悄悄写信了,只是到底胆小害羞,不敢如此露心露情。倒是那秦二在这般情形中苦等了一年多,又去参加了一回科考,结果又落榜了,加上之前的次数,已落榜几回了,心里不免气恼。阿父见秦二读书无望,便唤秦二回家,接过自己的手艺,老老实实找口饭吃。秦二却是气不过,正好那时听说朝廷在征兵,秦二想起要像阿父那般,在剪刀针线上过完一生,只是觉得苦恼,又想起那些边塞军旅的诗文,不禁生了一腔豪情,便瞒着家里,去报名了行伍。报名后,还有两日就要出发时,秦二才找到机会,在巷子拦住珠儿,又带珠儿在城里走了半日,到了城里的济民渠边时,秦二才将参军的事告诉珠儿。珠儿也是一惊,不过到底还是年少,不知人生离别的苦难,总觉再遇是轻易的事,便也只是笑着,说自己等秦二回来就是。秦二情不自禁的握住珠儿的手,笑道:等我三五年,我定要衣锦归来,那时堂堂正正的找你来。珠儿脸一红,抿嘴笑道:找我作何呢。秦二见珠儿脸红,自己也是心乱了,低低的道:找你来就是找你来,要做什么呢。珠儿见秦二尴尬,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笑了出声。河边那些染布坊浣纱的女子,有人唱起了号子,悠悠扬扬,曲曲折折,柔柔绕绕,真是让珠儿的心都化了。
      要去报道了,秦二才告诉父母,父母大怒大悲,无奈秦二以死相逼,只得放秦二离家。离家那日,秦二父母送秦二去军营,走过珠儿家时,秦二父母都觉对不住珠儿家,头也不敢抬。那天珠儿和阿母去一官宦人家送女红了,回家后,才知秦二走了。夜里,吃饭时,阿父问珠儿,可想过秦二的事?珠儿端着碗,掩住眼睛,对父母道:我等就是。阿父道:那当兵是儿戏么,要是他不回来了呢?珠儿一听,倏地把碗顿在桌上,看着父母道:那我等到死。父母见此,又想起秦二父母倒也厚道,便也没多言语了。过了快半年,秦二来信了,说是自己到了陇右道的军营里,就是王之涣的一叶孤城万仞山那里。秦二的父母把信拿过来时,珠儿一家都看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放下。
      只是过了几年,珠儿早过及笄之岁了,那秦二除了来了几封书信,便再无音讯。两方大人,都有想消了婚约的念头,无奈珠儿性子极倔强,拼死了的不从,父母也只得唉声叹气的作罢。那年,阿父得了一场大病,珠儿和阿母伺候了大半年,后来阿父还是死去了。死前,阿父有些小心的对珠儿说到,自己就想等珠儿成亲,再死一百次也无憾了。珠儿听了,跪在床榻边,落泪不已,为阿父守孝时,珠儿愈发觉得亏欠阿父太多了。阿父死后没隔多久,那秦二的阿父也带着对儿子的思念去世了,珠儿和阿母去秦二家帮忙,两位老妇人见到彼此,未免都伤心落泪,觉得命运是太苦了,只有珠儿还是相信,秦二是一定会回来的。后三年,长安城中起疫病,珠儿的阿母,秦二的阿母,都在疫病中相继死去,珠儿在家拼死熬了两个月,总算赢了那疫病,活了下来。只是活下来的珠儿,好像一夜老了许多,又听到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索性以蛛儿自称了。
      珠儿真成了蛛儿,那年岁也不轻了,换做寻常人家,孩子怕都可总角了吧,倒是蛛儿一点也不急,只是每日做着女红,攒银子,过日子。那日,蛛儿受鲁太常卿府上的管事丫鬟委托,绣了一对鸳鸯枕巾,绣了快半月,绣好后,拿着女红物件给送过去。到了司农大人的府上,只见大门外都挂了红灯笼、红绸花,确实是要办喜事了。被丫鬟领进去后,那管事的丫鬟让蛛儿坐了,然后打量着那对枕巾,不禁喜道:真是多亏你了,这神韵也就你的手能绣出来。蛛儿喝了口茶水,笑道:府上要办喜事了吧,新娘子是哪家的。管事丫鬟笑道:是咱们二公子娶媳妇了,那新娘子是叶府的千金。蛛儿笑道:那真是门当户对了。管事丫鬟笑道:也是啊,娶那官宦府弟的孩子,到底知书达理,讲脸面些,我们这些下人也好做人做事些,娶的那些寒门小户人家的人,整日挑三拣四,指葫芦骂冬瓜的,又不讲体面,我们这些人也是为难啊。蛛儿笑道:谁还敢骂你不成。管事丫鬟有几分得意的笑道:我是跟太太家里过来的,在府里自然不同些,只是有时看着那些事,到底是难免物伤其类了,哪能比得上你逍遥快活,万事不求人。蛛儿笑道:那咱两换换,你肯么?管事丫鬟笑道:有何不肯的。又玩笑一阵后,管事丫鬟唤人给蛛儿拿过酬金来,又包了一封红包。蛛儿推辞道:酬金已是多了,哪还好再拿红包。管事丫鬟把红包塞到蛛儿的手里,笑道:我们府上大喜的日子,你不拿是看不起我了。蛛儿无奈,只得收了,做礼辞了鲁府的人后,往家里去了。
      鲁府的喜事过了,接着曹尚书府上的丫鬟又来找蛛儿,说是府上少夫人有喜大半年了,请蛛儿绣一幅孩儿的肚兜,满十日时好穿。那蛛儿跟曹府也打过交道的,也见过那少夫人几回,见她是个极贤惠讲理的人,又还喜欢诗书来,不禁对她有几分欢喜了。此时听说,是那少夫人生子要用的物件,当即答应下来。蛛儿推掉了几单丰厚的活计,在家绣了快一月,终于绣好了一副鱼嬉莲花的肚兜,拿去给曹府送去了。到了曹府,丫鬟笑道:还有一段时间呢,这么早就送来了。蛛儿笑道:这是大事,怕耽误了你们。丫鬟笑着收过那肚兜,喊人陪着蛛儿喝茶,自己拿着肚兜去给少夫人过目了,过了一会儿,丫鬟喜气洋洋的回来,对蛛儿笑道:我说找你是对的,我们夫人看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只是这几日就是临盆的日子,躺在卧房不便见人,只得喊我替她向你道谢。蛛儿笑道:给我道什么谢了,难道你们没给我酬金么。丫鬟笑道:酬金归酬金,人情归人情,你这人情啊,我们是认了。蛛儿回去后,也是心动欢喜。过了半月,果然在一官宦人家的府上,听说曹府的少夫人生了个男孩。
      只是转眼间,就过了几年,今年又要过年了。蛛儿每到过年时,总会觉得更孤单些了,秦二的书信也有半年没来了,阿父阿母也都走了。秦二的阿母死后,家里也没人了,那屋子就留给了蛛儿。蛛儿打扫完了自家的屋子后,又把秦二家的屋子也打扫了,过年那日,给自己家贴了春年,给秦二家也贴了,总觉这样子,秦二回来时,大家都会从容些。过年那日,蛛儿早早吃过年饭后,和寻常人家一样,去永昌街上看烟花了。那永昌街旁有一个小湖,唤胭脂湖,跟济民渠的水是相通的,湖的对岸便是宫里的花园,据说宫里的侍女们每日退妆卸下的胭脂,把这湖水有时都染红了。到了永昌街,蛛儿在街上逛了好一阵,也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般看着这份世人的热闹,就很舒服了。那胭脂湖边,有人在放烟花,多只是一些小小巧巧的筋斗猴、莲花炮那些小玩物,要是谁放了一副满天雨,或是九层莲,街上的人们仰头看着那花火,都是惊叹不已。不过再如何惊叹,只是到了子时中,宫里开始放烟花了,隔着一汪胭脂湖看过去,只见不知多少根银闪闪的火树,一下子齐刷刷的窜到夜空中,又一下子散落成满天火雨,真是让宫外的人们连惊叹都忘了,只是觉得何处是人间呢?
      夜里回家时,竟然落雪了,开始蛛儿还没发觉,等到雪花飘在了鼻尖上,觉得有些凉了,蛛儿才举起提灯,拿手接了一会儿,见果然有雪花飘落了,蛛儿才知下雪了。看着那雪花,忽的又想起秦二,不知他那里又是怎样过年的,大概也下雪了吧。走到家门附近后,前面就是秦二的家了,蛛儿提着灯火过去时,却忽然发现有个人倒在秦二家的门口。蛛儿看着那人影,不禁惊呆了,痴了片刻后,才赶忙上前去看看。蛛儿拿灯火照向那人,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却认出了不是秦二。蛛儿方才松了口气,又唤了那人几声,那人只是闭眼躺着,不过口鼻间还是有气息的。蛛儿犹豫片刻,终于推醒了那人,然后半扶半拖的带着那人回屋了。到了屋里,那人在火盆边烤了一会儿,暖和后也清醒些了,蛛儿又给那人端了一碗饭菜过来。那人看着蛛儿,接过饭菜后,才吃两口就哭了起来。蛛儿坐在一旁,也不好劝解,只是等那人哭着吃完饭后,蛛儿煮了壶茶水给他,见那人平静多了,才问道:这位大哥,你怎睡在那外面啊。那人低着头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走到那里一下就晕了。蛛儿道:怎么晕了?那人也不好意思说是饿晕的,只是低头搓着两手。蛛儿见那人的神色,多半也猜到了,便岔开了话语,聊了一阵后,得知这人是来长安参加科考的,无奈没考上,自己带的盘缠又被屋主和她女儿骗夺走了,只得流落在街头。蛛儿见那人可怜,想起秦二也是读书没考上功名才去参军的,不禁又动了几分肝肠,便喊那人住在家里,过完年再说吧。
      过完年后,那人起来,洗漱收拾了一顿,倒也是个干净斯文的人。吃过早饭后,蛛儿问那人有何打算,那人只是摇头。蛛儿便把昨夜准备好的一袋银子,送给那人,让那人找个地方住下,准备明年的科考,要么回故乡也行。那人呆了一阵,接过银子后,眼泪又淌了,对蛛儿道:我还是再考一回吧,不然有何面目见家乡爹娘。蛛儿笑道:那你就找个地方住下吧,不要再给别人骗去了。那人行礼道:多谢姑娘大恩,在下没齿不忘,日后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姑娘。蛛儿笑道:好好过日子吧,谁要你报答了。
      那人离去后,过了几日又回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也真是个读书人了。那人见到蛛儿,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后来蛛儿难为情了,把那人送走了。不过隔了几日,那人倒是又回来了。珠儿见此,也没过多的理会他,随他就是,自己依旧绣着女红,攒钱过日子。只是到了第二年,那人考上科考了,蛛儿也替那人欢喜,留下那人吃了一顿夜饭。吃饭时,蛛儿刚端了一盘鱼上来,放下盘子时,蛛儿的手忽的被那人握住了。只见那人站起来,躬着腰,求蛛儿嫁给自己。蛛儿心子一跳,脸颊一热,想起秦二来,不禁羞怒难当,抽回手后,把那人赶了出去,再也不许他回来。那人低着头,呆在蛛儿的家外,过了好久,才离去了。夜里,蛛儿想起适才那事,不禁也哭了起来。
      那人走了快三个月,再没来了,蛛儿也觉轻松了,便依旧做着针线女红,独自过活,等着秦二回来。那日,又去鲁府送女红时,到了府上,只听见那管事丫鬟和一群人笑着说个不停,蛛儿打趣道:都在嚼什么舌头呢?那管事丫鬟笑道:你没听说么?蛛儿笑道:听说什么?管事丫鬟笑道:那曹府出奇闻了,那曹府的少夫人当着夫君一家人的面,要和别人自杀殉情呢。蛛儿一惊,想起那曹府的少夫人,不禁道:谁说的,倒是别乱嚼舌头才是。管事丫鬟见蛛儿不信,便笑道:是他们礼部自己的人说出来的,千真万确,岂是有假的,这几日曹府上下都没人敢出来露面了。蛛儿道:怕是有什么别的原由吧,那曹少夫人也不是那样的人。管事丫鬟见蛛儿脸上起了几分硬气,才寻思到蛛儿怕是跟那曹夫人也有交道的,便笑道:我们也是瞎说说,他们曹家是他们曹家,我们鲁家是我们鲁家,谁有工夫管人家的事,倒是我们家那二公子的少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亏她怎么这般娴静。蛛儿见那管事丫鬟话里有话,便也笑道:我一笨人,不过给姑娘们帮帮忙,讨口饭吃,不然这你们这些府弟的大门,我都是进不来的。蛛儿走后,那管事丫鬟啐道:一个做针线活计的贱人,连我们这些下人都还不如,倒还傲气个什么。不过此后,蛛儿便没接鲁府的活了。
      本来蛛儿以为日子又会平静的过下去,自己就这么安静的等着秦二就是。不料被蛛儿赶走的那人又回来了,不过也不敢敲门进屋,只是站在蛛儿家外的巷子里,就那么等着,看着蛛儿。过了许久,蛛儿无奈,喊那人进来了,然后让那人坐下,上了茶水后,对那人含泪说了秦二的事。又对那人说到,他要是再来缠自己,自己就去死。那人见蛛儿说的坚决,也是含泪点头答好,然后走出去了。过了些时日,蛛儿听人说,那人辞官去一观里当道士了。蛛儿也是一阵叹息,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那人当了道士后,没过多久,又来看蛛儿了。蛛儿见那人一身道袍云冠,也不好意思赶那人了,唤那人进屋后,两人只是静静的坐着,不时轻轻的说几句话。蛛儿叹息道:这是何苦呢,好不容易考上功名,倒是又出家了。那人笑道:不然心难安啊,出家也好,放下了好多事情,自在多了。蛛儿也是一笑,那人又问秦二可来信了,蛛儿低头道:就上半年来了一封,后来再没来过了。那人担忧道:听人说,陇右那里跟吐蕃、回鹘都在打仗,倒是急死人了。蛛儿道:你急什么?那人道:我替你急啊。蛛儿低头道:都到这个年纪了,也就看命了。那人道:若上苍负了你这份苦心,倒也太过无情。蛛儿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躲去取开水了。
      那日,那人走后,有一月多没来了,蛛儿不免有几分担忧了。又过了几日,看到那人来时,才放下心子来,问那人去那里了。那人笑道:跟着师傅去外地走了一趟。蛛儿笑道:去哪里走了。那人笑道:丹州的清月观。蛛儿笑道:丹州啊,那是老远了。那人笑道:远也不远,只是师父到底年纪老了,行脚慢些。蛛儿笑道:我这些日子正寻思件事呢。那人笑道:什么事?蛛儿笑道:我想给你们观里绣一幅道德经。那人一惊,言道:这是何必,五千多字呢。蛛儿笑道:我发大心愿就是。那人道:你们在家人不要随便说发心愿什么的,倒是损了世上的福气。蛛儿笑道:我还有什么福气可损么,只是这些年,受你照顾,也想给你做点什么。那人想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吧,那李太白有首新诗,你帮我绣下来吧。蛛儿笑道:什么诗?那人笑道:寄东鲁二稚子。又把那诗念了一遍,蛛儿听到,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这两句时,心也被一触,低声道:好吧,你啊。
      时日匆匆,一番大变故后,秦二还是没回来,蛛儿和那道士却都见老了,蛛儿做针线活时,精力也不比盛年了。只是听得,陇右老是在打仗,秦二又多年没来书信了,蛛儿也不知秦二是死是活,不免心肝被煎熬着,也亏得那道士时时来陪着说说话,才得活得像个人。只是那道士见陇右不断被吐蕃、回鹘蚕食,战事不断传来,倒比蛛儿还煎熬些。终是一日,道士听说,朝廷又败了,陇右名存实亡多年,朝廷到底还是撤了陇右道。下旨撤陇右道那日,道士只觉天塌了一般,呆了半日,才去找蛛儿。蛛儿正在家里洗衣,见那道士急匆匆的走来,便擦干两手,喊那道士坐下,自己烧水泡茶去了。道士坐在那里,等多少平静后,对蛛儿道:听说了么,朝廷又败了,陇右没了。蛛儿拎着烧热水的铁壶,看着道士道:那又怎了?道士道:那你怎么办啊?蛛儿道:怎么办,继续等啊。道士听了,不禁咬牙悲愤道:唐国的陇右都没了,你还在等什么。蛛儿倒了热水,泡了茶,然后用力提着水壶,落泪道:是啊,陇右没了,可我这一辈子就是靠这口气撑下来的,如今要是这口气散掉了,你叫我怎办啊,不要说活,就是死我也不敢啊。说完,蛛儿泪落不已,道士也是半晌无言,只是默默的坐着。
      陇右是没了,但蛛儿还是在过日子,在日子里等着,就算秦二不回了,也只有等着啊。那日,道士与一朋友谈天,听说有人从陇右的一座边塞回来了。道士一听,大为惊喜,忙着细细的询问朋友,那朋友道:有一个老兵从玉门关回来了,说是陇右的一座边塞里,还有几百唐兵守着,请朝廷派援兵过去。那老兵在朝堂说时,满朝君臣早都忘了陇右还有咱们的人,以为早都死光了,听那老兵一说,满朝皆哭啊。道士又问:那然后呢?朋友无奈的道:朝廷现在是自顾不暇,哪有本事去派援兵,只得由他们去了。道士一听,颓然坐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道士托人找到那个老兵,给他说了蛛儿、秦二的事,那老兵也答应去见蛛儿一面。
      到了蛛儿家中,道士将这老兵的事说了,蛛儿只是呆呆的,如坠梦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老兵,秦二怎了?那老兵看着蛛儿,低头沉默了会儿,只是不怎么言语。蛛儿又问老兵要回陇右么?老兵道:那里的兄弟们在等我,不回去,怎么做人啊。蛛儿便激动的道:那老哥哥,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去和秦二,和你们死在一起。老兵看着眼前的蛛儿,寻思片刻后,目光闪烁的道:秦二早死了啊,你去作何呢?蛛儿惊道:秦二哥死了?老兵道:是啊,死了好几年了,被鞑子的弓箭射穿了心窝子。蛛儿一听,几要晕倒下去,最后还是强撑着身子,问道:你亲眼看见的?老兵点头道:是的,他就死在我身边,不到一丈外,哪会看错的。蛛儿听了,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了,吐出半口紫血来。道士、老兵忙扶住蛛儿,让她坐下,等了一阵,蛛儿才幽幽的醒过来,默默的流着眼泪。那日,送老兵出了长安城后,道士独自回到观里,跪在神像前,念了一夜的经。
      不觉又老了好几岁,蛛儿是真老了,拿不准针头了,看不清线脑了,来找蛛儿做女红的人也没了,蛛儿是怪寂寞的。只有那道士,时时来陪蛛儿坐坐,说说话,喝喝茶。蛛儿老了,眼睛也花了,有时看着眼前的道士颇有些像秦二,可仔细想起秦二来,又觉眼前这道士一点也不像,秦二还是秦二,脸白白的,眼睛清清的,脖子细细的,一点也不邋遢老气。秦二的家里还是没人,蛛儿总是自己过去亲自打扫,只是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吃力,没做一会儿工夫,就累的喘气,坐下来就想睡了。那年,又过年了,蛛儿是老了,道士也没过来,蛛儿请巷子里的小孩,帮忙给自家和秦二家爬梯子贴了春联,然后打扫了屋子,等着好过年。只是扫完地后,觉得有点累了,就在秦二家坐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到了天黑时才醒过来。醒来时,蛛儿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不知在何处了,后来才寻思过来,这是在秦二的家里。可今日是过年啊,得回自己家才是,于是拖着身子又回家去了。在家简单的吃了碗荷包蛋面条,又觉得累了,想再去永昌街看看烟花,却也不能了。还没到子时,蛛儿就躺着睡去了,听着外面的爆竹声,蛛儿也笑了笑,心窝子一暖,闭上眼睛了,也不知是几时去世的,反正没再醒过来了。
      蛛儿死后,那道士来办丧礼,倒是请了一个交好的和尚来念经,那和尚只有八根手指,城里唤他作八指和尚,后又唤这道士作九两道士,都是一对奇人。那和尚笑道:你怎自己不念经,要我来念,我这佛祖的经好些么?道士无奈道:心乱如麻,怎念的了经啊。果然,那和尚念经时,道士盘坐在灵前,给蛛儿上香烧纸,像是家人一般。
      蛛儿死了,长安城是再没那般好的女红了。蛛儿生前留下的那些刺绣,都被达官贵人府上当做珍品藏了起来,非是隆重的场合,不拿出来的,为此,蛛儿的女红倒比生前贵了不知多少倍。长安城里的人们,又想起蛛儿生前,那名字的趣事,索性也都给她唤作蛛儿了,说她是蜘蛛转世的,还给那刺绣取了个好听的称呼,唤作“蛛丝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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