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小册子》杜冒菜

27、【主线】狐言·十一（前缘上）

　　南戚山有鬼，常慑世人。

　　上神入山镇之，自此山鬼皆散，万物复生。

　　赤龙受天帝所托，至南戚山护一方水土生灵。

　　一纸神书来得突然，却不令赤龙感到抗拒，毕竟于他而言，守个山头无非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至于山中野鬼，摆摆龙尾就能解决的事，算不得麻烦。

　　唯独是九天之上能睡得更加清净些，不似山中生灵繁多，容易扰他清梦。不过就这一丁点儿落差，他倒也能忍。

　　赤龙应得爽快，当日便自云霄穿出，至南戚山头盘旋观望数周，旋即寻得一最为幽静的峰顶，环峰而卧，合眸休憩。

　　日月更迭，神息镇山之下，魔煞孤鬼再不作乱，纷纷消散得无影无踪。山中瘴气无存，天青水澈，鸟兽生息繁荣。

　　鬼事已了，就在赤龙打算一觉长眠时，忽有一只小狐误打误撞地登上了峰顶。

　　小狐狸瞧来贪吃，隔着蒙蒙白雾不曾瞧见赤龙，嗅了嗅峰上那颗从没见过的发光的果子，吸溜着口水咬了上去。

　　赤龙陡然睁眼。

　　眼前的寻常狐狸开始自体内滋生出一抹灵息，那灵息愈泛愈狂，似藤蔓般生机不绝。

　　浑然不觉有何异样的小狐狸对着那双忽然睁开的灿金色眼瞳歪歪脑袋，未见紧张害怕，满脸只露着好奇与一丝儿难为情，抱歉地与他套近乎：“这是你的果果吗？我以为没人要，就尝了尝……我就吃了一口，剩下的都还给你。”

　　赤龙默然，垂眸看看那枚灵果，想这怕是眼前狐狸的仙缘，索性也不追究，重又合了眼。

　　小狐狸忽而看不见他了，疑惑地往雾里走了走，然而方才那仿佛近在眼前的金眼主人实则离之尚远，他寻了半晌也寻不见影踪，只好开口嚷嚷：“你在哪里哇？果果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我都吃掉可以吗？”

　　赤龙不堪其扰，再度睁眼。

　　小狐狸总算找到他的方向，冲他咧出友好的笑容：“我下次带别的果果赔给你可以吗？”

　　“吃便吃了。”赤龙随意应道。

　　敷衍四字令小狐狸激动不已，原地蹦跳了起来：“你理我啦？你没生气太好啦！”

　　赤龙从未见过如此聒噪的小玩意儿，拨散雾霭显出真身。

　　原想将之吓退，却不想这狐狸只是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即又晃起尾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大一条蛇哇！”

　　赤龙：“……”

　　“大蛇我们做朋友吧，我叫清羡，你可以叫我小羡或者小狐狸！谢谢你的果果，下次我也给你带甜甜的果果！”

　　赤龙最悔之事，便是当日这显露真身之举。

　　早知吓不退他，还不如忍耐着不作理会，由着他吵闹一阵兴许便离开了。

　　好好一条神龙被认作大蛇，这事儿传到神界不给旁的龙笑掉大牙才怪。

　　赤龙很无语，说服自己不要计较，想着只要多给小狐狸几次冷遇，小狐狸自然便无心与他结识了。

　　但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小狐狸的脸皮与热情。

　　探得秘道的小狐狸隔三差五便往峰上跑，还真给他带来了一捧又一捧的山果。赤龙对这些凡间果子毫无兴趣，于是小狐狸便又一次一次地自己吃掉。

　　好几次赤龙都在疑惑，这狐狸究竟是带果子来给他吃，还是带果子来表演吃给他看。

　　赤龙耐性渐无，终有一次忍不住拎着小狐狸把他送回了离峰顶极远的山脚下。

　　可他再一次失算，已入修行道的小狐狸早不同于其他狐狸，体力好得惊人，吭哧吭哧地又从山下跑了上来，整整几个时辰，跑到晚上也不见累。

　　夜风刺骨，看着月色下忽闪着无辜大眼的小狐狸，赤龙终于心软，将他拎到龙角后共眠一夜。

　　从那以后，小狐狸来得更勤了，回回来了绝不空手，总是带着果果，也总是自己吃掉。

　　赤龙不再赶他，任他在身旁叨叨着山中事，听久了也觉有趣，愿与他一言一句地往来闲聊。

　　“我狐叔叔在外勾搭了别的狐狸，可把我狐婶婶气坏了，把他撵出窝去一夜不让归家。”

　　“然后呢？”

　　“然后我狐叔叔就在窝口跪着求狐婶婶原谅，说‘我只是犯了所有公狐狸都会犯的错，我最爱的还是你，下次绝不会了’。”

　　“你狐婶婶原谅了？”

　　“没呢，”小狐狸眨眨眼，“狐婶婶把他挠跑了，到现在还没原谅，让他滚到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别在她眼前找不痛快，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赤龙几欲笑出声，看看这狐狸，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才是这南戚山中唯一的狐狸精。

　　小狐狸是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还很正义地为自己的婶婶说话：“狐婶婶说得对，我狐叔叔和那个狐狸精都是坏东西。”

　　“那你是不是好东西？”赤龙忍不住捉弄他。

　　小狐狸点点头：“我是好东西。”

　　赤龙大笑。

　　小狐狸当他不信，为自己力证：“真的，我可好了，我以后要是喜欢上谁，那就一直只喜欢那一个，绝不变心。”

　　赤龙只怕惹不急他：“不好说，你狐叔叔当年可能也这么说过。”

　　小狐狸气坏了，跳起来对他龇龇牙，气得转身就跑下山去了。赤龙望着他的背影，悠闲地摆摆龙尾，心想这乖乖巧巧的小狐狸竟也有这样发小脾气的时候。

　　不过第二日，小狐狸的脾气就如他所料的消了，无事人般的带着果果上山寻他，给他讲起新的故事。直到后来实在没有故事可讲了，小狐狸便无聊地靠着龙角发呆，呆着呆着，又开始骚扰他。

　　“大蛇，你能给我讲故事吗？”

　　“什么故事？”

　　“都行，”小狐狸蹭蹭他的龙角，“就像我给你讲我们狐狸的故事一样，你给我讲讲你们大蛇的故事。”

　　“行。”赤龙已经不介意被他称作大蛇了，学着他的风格讲起旧事来，“以前听说过一条……蛇的故事。那蛇是位上神，却爱上了一介凡子。为了替这凡人续命，他篡改了阴间的生死簿。此举已触犯天条，所以事情暴露后，他被捆上了锁仙台，一片一片地被拔下鳞片，拔得血肉模糊。”

　　“好可怜，”小狐狸听得眉头紧锁，在他角后站了起来，探头看着他，问得十分心切，“那后来呢，他得救了吗？”

　　“也不知算不算得救，”赤龙回道，“他所爱之人愿交出所余寿数，换他罪免。那时他已伤势极重，但未伤及本元，原本休养经年便可恢复，但他……”

　　“什么？”小狐狸格外认真，心被吊了起来。

　　“捆仙锁方才解开，他便冲破仙台结界，追往轮回井，纵身跳了下去。”

　　“啊……”小狐狸其实没太懂，“跳下轮回井会怎样呢？”

　　“坠入轮回，自是变成凡人不断地往生。”

　　“好像也不是坏事，”小狐狸觉得自己没有做过神仙，也不懂做神仙究竟有什么好，只心思纯粹地述说着自己的看法，“他爱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轮回去了？那他们可以一起轮回一起变成凡人，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赤龙听得微愣。

　　“他们可以每一世都在一起吗？如果可以，和一起做神仙好像也没有区别。”

　　赤龙露出笑来。

　　“嗯，或许世世都能相守吧。”

　　小狐狸很开心，觉得这是个好故事。

　　赤龙瞧着他开心的模样，胸中似有柔软之处为之触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山中岁月更迭难察，尤于上神而言，区区数年不过弹指一挥。

　　赤龙从不将凡间生灵的生死放在眼中，日日与吃了灵果的小狐狸相处，也难以想起寻常狐狸的寿数几何。

　　直至忽有一日，小狐狸未至峰顶寻他。

　　赤龙早已习惯每天都见到小狐狸，偏这一回等待许久，待到明月升空也没能听到那熟悉的动静。他心下难宁，正欲动身下山去寻，却见小狐狸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出现在了眼前。

　　赤龙落下龙尾接他。

　　小狐狸跳上龙尾，那双湿漉漉的眼越渐清晰地映照进金瞳之中。赤龙不解，只听他带着哭腔哽咽道：“大蛇……我狐奶奶死掉了……”

　　原来生死轮回，只是离自己太远。

　　“狐爷爷也越来越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我……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大蛇，是不是他们都一定会离开我？为什么他们都在变老？”

　　赤龙不知如何作答。

　　生老病死，凡间常态。

　　不是他们为什么都在变老，而是小狐狸为什么从不变老。

　　南戚山整一狐族，只有小狐狸机缘巧合食得灵果，步入修行之道。小狐狸眼下已是妖，或有一日修成仙，与家人诀别已是当日即成定局之事。

　　早晚而已。

　　赤龙心知一切，却难给予慰藉，因为小狐狸要的并不是求根知底的是非因果，而是希望家人朋友永不离去的无望奢求。

　　他沉默地陪着小狐狸，听他诉说心中的苦闷，任他发泄对生命不公的怨恨。

　　到最后，小狐狸说累了，赤龙这才低低哄道：“他们或有一日终将离你而去，但我永不会。”

　　小狐狸耷拉着的耳朵动了动，抬起水汪汪的眼把他看着。

　　“真的吗？”

　　“真的，若你不会死去，那么我也不会。你在一天，我便在一天。”

　　小狐狸悲伤的心情得到了安慰，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谢谢你大蛇，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