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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辜婴番外《空樽落》 ...

  •   人世间诸多缘分阴差阳错,曾有人告诉他,会有一个人来到他生命中,教他学会笑,学会哭。日日复年年,花开又花落,他活成一具行尸走肉,过往种种,血海深仇江山易主,无数的人死不瞑目,从此他忘了笑忘了哭。

      已经记不起年幼时是如何躲过无数的追杀,只是一天天的在鲜血里长大,踩过敌人的,自己人的尸身往上爬。

      有时候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漠然麻木,既是辜婴,也是叶衍,那个覆冰守残的名字时刻提醒着他惨痛的过去和仇恨,转眼就是二十七年。

      半生命格颠沛,割舍凡尘情爱,原以为怀着苍老的心过完此生便无憾,但冥冥之中却自有劫难。多少个日夜辗转难眠,一次次感受着梦里梦外,总觉得记忆深处那道身影会随着朝暮交替再次送到他眼前。

      于是他决然斩断牵绊,从此断情绝爱,终于走到那无人高巅,活成了叶衍。

      登位后他开始南征北战,将天下一统,心里没了挂念之后,他便在战场上肆意拼杀,宁愿流血,也不愿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会想起被尘封在记忆中的那张脸。

      渐渐地,日复一日的裂魂之术消磨了他的柔软心肠,他察觉到曾经的前情旧怨已经被他成功地割舍掉,等于也亲手抹杀了她留在他心底的过去。

      他高坐在帝王宝座之上,看煌煌宫廷,天地疆域,心底的冰冷让他只剩一片死寂,如今的他足以手握乾坤,颠倒起日月行色,可他依旧冷冰冰地活着,没有感到一丝暖意。

      无人知他被裂魂之术反噬到了何种境地,他费尽千辛万苦割舍掉的东西正在不知不觉卷土重来,叫嚣着涅槃,让他的心被吞进了一片黑暗。他坚执对抗了很久,灵魂仿佛都分裂成两个,最后只剩下那种噬心钻骨的苦痛。

      他坐在冰冷的寝宫里,兀自痛了很久。

      他逼着自己不能去想,不能后悔,反反复复回忆是怎样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来的。那个人已经被他从生命中剔除出去,成了无人敢提起的禁忌,这是最好的结果,哪怕他的心冷得发痛,反噬后的伤痕终生难以愈合,他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可那个名字,他还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

      “裂魂之术断情绝爱,剥取情丝,强行把自己的感情剔除出去,越爱越绝情,可一旦情感卷士重来,裂魂之术先伤及体肤,由至内腑,最终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姜遇止临死前看穿了他的隐藏,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还忘不了君枳吧。”

      他心底的某根弦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断,剧烈的暡鸣声袭来,眼前涌现了一大片黑翳斑斓,扭曲颠转,模糊不清的画面,数不清的声音,一阵兵荒马乱。

      自欺欺人的断情绝爱,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再次将他拉入苦海。

      那些被他抹去的记忆从未消失,不愿回想起的那张脸仿佛逐渐褪去水墨,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脑海中,刻骨铭心。

      那一晚,他再次将自己关在寝宫内,任由反噬加重,不去治疗,只在黑暗中苦熬,他终于接受忘不了她的事实,这份苦果也该由他承受。

      冰冷无温的生命里曾出现过的暖色,一旦拥有便再也不想放手,那个时候他对自己说,她是他的,不用去争,不用去夺,不用残酷厮杀,她本就是他的。

      最初的那抹悸动久久萦绕在他心头,是在初见她时,他握着冰冷的刀刃对准她的眉心,她笑着对他说,“活了这么久倒还真不知道死是什么。”

      那个时候的她淡漠,面对生死也没有露出任何惧怕的神色,笑得像一场虚梦,伴随着她仰头望着他的目光在他眼前绽放了好久好久。

      他的心狠狠一动,沉寂无声刹那有万物复苏,不过一瞬便消失无踪,也虚幻得像一场梦。

      而他渐渐放下了执刀的手,那一刻似乎有道声音在对着他说,“辜婴,这就是你命定的魔。”

      大道三千,一念佛魔,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结束,他生来便是要在那双眼里得不到解脱。

      那些被他刻意抹杀的记忆如走马观花,往他大脑深处严丝合缝。

      而后他记起曾做过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梅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伴随着花雨还有一道婉转吟哦: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他寻着声音望去,那道纤瘦的身影正缓步而来,像缕袅袅婷婷的烟,飘扬的裙裳漾在花雨里,转眼她就来到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胸腔内一颗心正疯狂地跳着,他知道这是梦境,可他忍不住沉溺在有她的镜花水月里。

      于是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可手却穿过她的身体,她已经越过他离去。

      他愕然回头,远处花影一动,有人自一地梅浪中走出。

      他看到她提着裙子朝那个人奔去,轻裳裙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们紧紧相拥,藤萝般缠在一起,空气中全是情爱缠绵的气息。

      他被刺痛了眼睛,那样的梦境断断续续地折磨他,让他失掉了所有力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梦见她和别人恩爱,每梦见一次他的心都像被猛兽咬了一口,结痂的伤口下是触目惊心的脓。爱情是世间最可怕的妖魔,一旦被它缠住,终其一生万劫不复,你以为将它杀死了,它只是蛰伏在你灵魂深处,伺机而动。

      他以前从不曾细想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可等到想通那一刻才蓦然惶恐,他爱她,这一点他从很早之前就晓得。把她养在身边那么久,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心脏,是他的双手,一旦失去,就像被突然砍掉了手臂,挖空了心。

      那时候他被一次次的梦境逼疯,脑海里全是她和李扶卿亲密的场景,那不是他在胡思乱想,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失去理智操控绊心咒,姜遇止把密术咒法教给他时曾对他说,“绊心咒虽是控制他人心智的密术,但终伤其本元,折人寿数,需得适可而止,你要想清楚。”

      是,他想得很清楚,想的都是她只能是属于他的,可又想到她在李扶卿身边,他们会花前月下缠绵悱恻,会把他梦里的情景在现实中一一重现,他无法忍受。

      再一次催动绊心咒,那夜狂风大作,一道道心法密咒就像催命符,他狂笑地瘫在寒室,偏头无意间窥见冰面上映着的脸,那一刻他的笑蓦地僵住。

      那张脸是他吗?被嫉妒冲刷得面目全非,狰狞可怖,扭曲到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得知她疯的消息后他心痛如斯,后悔却已经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让她恨李扶卿,他只是不想让他们在一起,却一次次把她推向深渊里。

      当他潜入首尊府后,他并不在乎这趟犯险究竟值不值得,藏在暗处一隅,眼底出现她躺在床榻被褥上打滚的身影,脸颊红红的,头发也被滚得有些乱,纱袖中露出一截手腕,细得一折就能断。

      李扶卿走了进来。

      她眼尖发现,随即往后躲开: “别过来。”

      李扶卿的手已经搭在梅屏上,顿了顿,却又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

      她想了想才回答: “我得了风寒。”

      李扶卿把床栏上的银钩挑起来,她怯怯地往后缩一点,再缩一点。

      李扶卿弯腰把裹得像蝉蛹的她一点点地剥了出来,就那姿势将她十指交缠,“看见我,为什么躲起来?”

      她吞吞吐吐,言辞迟钝,“都说了……我病得厉害,会传染。”

      李扶卿看着她,一只手攀向她脑后,“那就传染给我,这样你就会好得快点。”

      话落他毫无征兆吻住她,牢牢扣着她的手。

      看着那一幕,他双目血红,手心紧攥着生疼,恨怒肆无忌惮侵入心口,太阳穴突突地痛,将他整个人侵袭得理智全无。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往深渊跌下,无休无止的痛,也不受控制地要去追逐过往种种。

      画面又一闪而逝,恍惚间,古雅殿门前出现了她的身影,一盏一盏的灯亮起,千枝烛灯座灿烂无比,那些前尘往事在此时摇曳出万千乱影。

      他看见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进逼,降临。

      朱红的罗纱滑至她手臂,大片喜色的红,雾色浓重的远处,她走过的地方在宫灯下发出幽幽的颜色。

      他想起来这一夜,应是他强迫她嫁给自己的时候,但却成为互相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眼前的世界,清亮而恍惚。

      月儿悄悄从云层中探出来,落在他身上如渡了一层莹莹星色,每行一步都在身周如涟漪浮动。

      他行至到寝殿前,平静地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很悠长,殿内层层叠叠的纱幔轻轻飘扬,空气里浮动着暗香。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抬步走了进去,返身将门合上,脚步轻若无声。

      九盏莲枝的灯影映着满殿明奢华丽,他拂开一层层垂幔,一步步走到了床帐前。他以为他可以很平静,却在看向床上的人时,呼吸瞬间就一停,身体中的血液也在叫器着冲撞,纵横在每一条经脉之中。

      平静之下藏了最汹涌的暗流,蕴着最滚烫的岩浆,让他觉出一种灼烈的苦痛。

      他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床榻上,被封住穴道的君积全身动弹不得,苍白的脸颊不带一丝血色,就像病入膏育的病人,脆弱得一触即破。她怔怔地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宛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袖下的手一直在轻微地抖动,过了许久,默默地并指为刀,用真气在脉搏处一划,一道血线慢慢咽开,汩汩鲜血从伤处流淌出来。

      他弯腰俯身,将那只流血的手送到她的唇边,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她惨白的唇上,他垂下眼,盯着她空洞荒寂的眼睛,那带着病态易碎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的神情。

      心中极致的痛感涌出,几乎控制不住,他猛吸了一口手腕处的血,钳住她下巴,以一种不知是要她求生不得还是求死不能的力道重重地吻住了她。

      鲜血顺着嘴角溢出,被他用舌尖舔舐,再一点点送进她口中。

      密密实实地咬含住,他们都睁着眼睛,两双通红的眸子就像两面镜子照着彼此。

      他似乎踏上了黄泉路,把徘徊在鬼门关的她紧紧抓住,而她的三魂七魄在他血淋淋的吻中渐渐成了被掠夺的领士,直到,再次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一吻结束,或许是因为失血,或许是因为蚀情蛊的连心之痛,他的脸色渐渐显出一种苍白,血流不止的手搁在一小滩鲜血中,眼底回归到那种近乎残忍的淡漠,心中的偏执却如一头猛虎。

      她还是那种麻木的神色,仔细看却是比他更深刻的冷漠。

      为了压制住痛苦,他错开视线,愣愣地盯着虚空,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窗外荒寒月色,冷冷清清,他们的世界无半点温情,只有斑斑血痕,过往宿昔渐次没隐,就像盛开的罂粟花,花瓣被血雨摧打,而她在摧残的过程中花落人亡。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会永远保护你,把你关起来,锁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样所有人都看不到你,我才能安心。”

      不一会儿他又轻轻闭上眼睛,深重地呼吸,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狂热和执迷。

      “我会让你忘记世间的一切,你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清醒,更不要奢望我会把你放出去。红尘之内,九泉之下,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离,挡在我面前的人,我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他帮她换上成亲的礼服,将金凤翔海镯套在了她的脚踝上,逼迫她嫁给自己,“普天之下这枚环扣只有我能取,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妻。”

      他顺从了自己的本心,不择手段留住了她,可当她身负毒蛊,命不久矣,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时,他才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竟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人,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

      他剜了一碗又一碗心头血喂给她喝,再亲手将她放入药池中,却只能暂时保住性命,他克制着心痛看着她的模样,内心悔恨交加,心力交瘁,看得他青丝转白发。

      情之一字,只有切身体会过才能慢慢研磨出它的苦楚。

      在本该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在她彻底陷入昏睡中,面对着得到她看她死,放过她让她活,两种抉择里他终于做出了让步。

      当李扶卿满身是血地闯进来后,时间仿佛被拉回到很久之前,他们曾生死对峙,势不两立,视对方为此生宿敌,绝不共存,至少他是这样认为。

      永生都无法释怀与和解,但在那一刻,他们默契地没有刀剑相向,两双猩红的眸子注视着对方。那团名曰嫉妒,仇恨的炽火熊熊燃烧后只剩下一片腥黑焦土。

      他知道李扶卿是她唯一的救赎,纵使他用自己的性命作赔偿,也无法挽回那个生死不明的姑娘,于是他选择放手。

      他取下亲手戴在她脚腕上的金凤翔海镯,最后看了看她的模样,目光宛如画笔描摹,要将她永远记在心上。失去她后是他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光,他只能驱马纵横北疆,冒着严寒前进,看着国土逐渐扩大,好似能填补他空洞的心脏。

      只是夜深人静他一遍遍凝视她穿过的嫁衣,仿佛还能看到她的身影,幼时学过的那一首“相思”的词,在多年后完成了它的使命。

      无法忍受的痛苦,使他的心加速衰老,他也想获得救赎,决然选择彻底放下,主动身负裂魂之术。

      至此,世间万物再也不能让他感到心痛,成了一个真正不近人情的行尸走肉,哪怕满城被屠戮的俘虏鲜血淌在他脚下,他也只是转身过去看着昏沉沉的日落,脸上没有半点不忍之色。

      原以为他一生也就这样了,可没想到再次见到了她。

      那晚天气严寒,他刚扳倒了一只雄踞西北的大老虎,从塔楼回程途中,长街上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往外望一眼,一个身影摄住了他的眼球。

      裂魂之术后他似乎很久没有记起她了,埋在他心深处的感情也随着时光消亡殆尽,即便再见到她也不会生出丝毫涟漪,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可为什么,她跪在人群中间,乔装改扮后毫不起眼,他仍旧一眼认出了她。

      轿里轿外,沉默弥漫,寒风无情地刮在她后背,不知是因为惊惶还是寒冷让她不禁颤了颤。

      他随即唤人上前,片刻后亲卫放下轿帘,一件鹤狐氅递在了她面前。

      “陛下说,天寒风冷,姑娘衣着单薄,特赠氅衣一件予姑娘御寒取暖。”

      待回到皇宫,他仍无法静下心来,无端生出一股惆怅之意,当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梦见了一些情景。

      空茫茫的暗色里,从云层中探出一轮银白月亮,而她站在杏花枝上,翘首盼望远街上映照的光彩,没有察觉到他走到了树下。

      砰咚一声烟花在远方夜幕上散开,引得她踮脚去看,她稍稍在树梢上一晃荡,就洒落几瓣纷纷扬扬的落蕊白霞。她兀自看着远街,最后索性纵身飞离杏花树,掠向了那灯火阑珊的那方。

      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她转过脸瞧上他一眼,自己的视线竟是不知不觉追随着她看向远处。他很快警醒过来,摒除了心思,回到房中看了大半夜的书。

      她在外游荡晚归,回来时看到他站在院子里,脸色阴沉。

      他皱眉问:“去哪里了?”

      她似乎有些紧张,走过来不敢看着他,好半晌才将一个玉珏递给他,“玉石街今日开张,我想选一个送给大哥。”

      说着小心地瞧着他的脸色,“您生气了吗?”

      他安静了一刻,心中不知缘由地发堵,他知道自己是怎样将她留在身边的,除了自由,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可困住她,她也不会快乐。

      如果不是中间隔着阴谋算计,命运让他们相遇,她应该快乐无忧,会和她真正的心上人长相厮守,而不是……

      他在半是自责半是苦涩的反思后,伸手接过了玉珏,指腹轻轻摸了摸,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被他紧紧地握在了手心中。

      有些心思一旦出了笼,势必会提前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注定这段关系无法开花结果。

      他在煎熬的梦境中醒来,指尖痛得痉挛,心脏也是一阵阵难忍的抽痛,双手猛地紧握成拳,半伏在榻边,脸色发白。

      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怔怔地抬起手看,苍白的肤色上爬上了几道狰狞的紫痕,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他眼前。

      裂魂之术,断情绝爱,一旦重陷苦海,术法反噬伤及体肤,由至内腑,最终无药可救。

      他收起心思重新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中,培养义子,将国事慢慢转交到他手中,诸事安排稳妥。繁重的规划不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机会,直到一天早朝之后,身体承受不住多年来的负累,他喷出一大口鲜血,满朝文武震撼久久,一片混乱中他颤颤巍巍地倒向御座。

      太医诊断,他不过半月之余可活了。

      他脸色发白,声音却是平静,“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潸然泪下,战战兢兢连连摇头,“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最后他挥挥手,整个过程十足淡漠,殿外跪满了文武大臣,他传唤了太子和几个心腹,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完成了托孤。太子虽不是他的血脉,但却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将大越交到他手里,九泉之下他也能瞑目。

      太子监国之后,他在行宫修养,正是隆冬腊月,梅花盛开的季节,他淡淡吩咐身后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吩咐人备车马,朕出宫一趟。”

      他拖着孱弱的病体,一路舟车劳顿,来到了一个偏远的镇上。

      她和李扶卿生活在这个地方,这些年来他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那一封封信件上都在报着她的平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日复一日地在反噬的痛苦中坚持下来。

      他并不是要去争,而是想在最后所剩无几的时日里看她一眼。

      君枳从不越岛回来的那个夜晚正在下雪,她本想陪着李扶卿,但他不愿让她看到虚弱的自己,怕她担心。

      当初她刺他的那一刀带来的后遗症太严重了,虽大难不死,可命也去了一半,从此病痛缠身,余生都要受着人间酷刑般的折磨。

      每半年就要到不越岛的药池里养伤,期间他不让她看,捉住她的手笑着说,“你在这里陪着反倒让我静不下心,想不想我好得快点?那你就先回家等我,我保证不会有事的,有你这么好的妻子,我怎么舍得让你守寡呢。”

      君枳明白,他不想让她愧疚,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做出成熟的举动。

      回来时她特地绕了远路,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个灯下停住,那灯慢慢地转着,是一把油纸伞飘在悠扬的飞雪中。

      花灯旋转,外面的雪细细地下起来,她不知看了多久,雪沫落在她的肩头,似有所感,她惊诧地回过头。

      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纱屏前正演着一出小短戏,正唱到“故人戏,诀别曲”,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着苏醒。

      于是她站在雪地里看完了整出戏。

      那一夜的雪沉沉压在她的身上,有的已经化了,身后的花灯纷纷亮起来,携裹着雪风旋转,是过去种种,重现人间,在她的记忆中活了过来。

      因为遥远而模糊不清,直到那皮影戏的纱屏上缓缓映上一道身影,周围冷香氤氲,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切还如曾经。

      他从纱屏后走了出来,时隔多年,又仿佛还是不久前,那双望过来的双眼和过去重合在一起,历经岁月尘香,却从未改变。

      恨与爱,恩与仇,他们都成了宿命的过客,久别重逢,除了两两相望,再也无话可说。

      君枳默默地看着他,那些不见天日的少女时光在这夜与大雪同葬,不知不觉的她也红了眼眶,此时那个深深望着她的男人,仿佛是来见她最后一面一样。

      这些年他君临天下,空设后宫,如今换下龙袍,走出帝都,来到这遥远的街市,在演了一出诀别曲的皮影戏后,短暂地出现在她生命中。

      覆水难收的情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他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是淡淡的表情,又苍白得宛如久病之人。

      君枳垂下眼,像对待陌生人一般,没说什么话,平淡地转身离开,主动将这段重逢斩成两段。

      再见。

      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见。

      寂落无人的街边,他伫立在雪夜之中,感觉到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藏在袖中的梅枝也随着他松手坠落于地,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冰雪,唯有两点黑色的眼眸,一痕惨淡的唇色,就像是描绘画壁上的人物,徒具线条形状,却失了所有鲜活。

      “阿枳……”他向前缓缓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张将死之人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你一定要顺遂安康,圆满幸福。”

      时间如泛黄的书页往前翻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刹穿越长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丞相府。一株早开的杏花树,粉霞花瓣簌簌在风中抖落,每有动静,他必定抬头去看,却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缓缓站起身来,往前默然走着,不知看到了什么才停下来。

      日光明灿,她将一只受伤的小雀托在掌间,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含笑望着她,走了过去,伸手到她面前,“我看看。”

      清风徐来,吹起她的衣角,也撩起她的鬓发,她惊诧地回过头,眼里清亮的光芒一下子将他摄住。随后相视久久,身后花树绚烂,那是他走到生命尽头也要寻找到的最安谧美好的一刻。

      直到这场大雪缓缓将他覆盖住。

      大越的新朝,到来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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