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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源 ...

  •   三名扮作行商的御史暗探先在莱州各县亲身走访了一番,之后又亮出身份进入州府衙门调阅了赈灾的记录。

      经过整整五日的核算后,三人得到了一个令他们寒毛直竖的结果:莱州州府实际下发的灾银数额与朝廷调拨的数额出入巨大,经其初步估算,莱州城连同各县实际领到的灾银总计不足十三万两——还不到朝廷下拨三十万两灾银的半数。

      面对这一令人惊骇的结果,他们没有对外声张,而是直接将其以密奏的形式发了回帝都。这封密奏先被悄悄送到了监察御史的手上,监察御史过目之后不敢定夺,决定向上呈递;接着,这封密奏又送到了御史中丞的手上,御史中丞过目之后也不敢定夺,于是决定继续向上呈递……如此这般,这封密奏最终摆在了御史大夫曾明的案前。

      早已向韩泽晟乞骸骨却一直未得允准的曾明在看完这封信之后,脸上的皱纹全都变了走势。

      以前虽然也曾有过灾银被私吞的情况,可若是数额不大的话,朝廷通常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圣上自己也清楚:若是没有点利处的话,谁也不会去白白干活。但是这次直接遗失超过半数的灾银,却是自大宏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的。

      面对这般状况,无论是谁都不敢向上隐瞒。于是曾明连夜拟书,将核查所得的情况尽数上奏。新帝韩泽晟看了奏书之后震惊无比,当即下令严守消息,同时指派御史大夫刘稷良、大理寺卿白清宴、刑部尚书萧鑫随彻查此事。

      不久之后,莱州州府的主要官员便被金台卫全部秘密押送入都。

      在大理寺众官吏的细查严审下,莱州司马尤翌率先于牢中供述:遗失的那十余万两灾银是被一批自称来自慕家府的人运走的!

      听到这个供词,众审官的眉头先是一舒,紧接着又再次皱起:虽然依照常理,慕怀疆确实是本案最大的嫌犯,可是如果真是他私吞了灾银的话,单凭他一个小小的刺史,能将那足足一百余箱的银子藏去哪里?更何况,刺史只能执掌一州的政务,其手中一无封地二无兵权,他拿走这么一大批银两又能做什么?若是仅仅为了自身享受的话,那么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应知道:一次吞下这么多银两必定会被朝廷严惩,根本不可能有命享受。

      正当审讯陷入僵局之际,莱州府主簿李显贵也主动开口供述:他曾在无意中发现,慕怀疆平日里似乎与鞑惑族有过密信往来!

      此事重大。

      得到这一线索之后,大理寺立即派人前往莱州将慕家大宅翻了个底朝天,果然于书房暗格之内搜出了密信共计五十余封。看完密信中的内容后,大理寺众官共同得出了一个无可质疑的结论:慕怀疆果然与鞑惑族暗中勾结。

      按照这些密信中所述的内容:不久前,金帐汗国暗中收买了澜天关守将肖平河,马上将要举兵南下入主中原。不过,由于风野草原今年遭了白灾,眼下急缺供给大军开拔的粮草。若是身为莱州刺史的慕怀疆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大汗献上十万两银钱购置军资,那么等到鞑惑入主中原之后,大汗将会让他作为新帝国的宰相,辅佐自己统御中原万民。

      在鞑惑大汗亲笔密信的承诺和鞑惑奸细百般的劝诱之下,慕怀疆最终还是相信了此番说辞,于是便借暴雨之机暗中派人破坏了沧河坝,然后凭借莱州遭受涝灾的借口向朝廷申请拨银赈灾。等到灾银抵达后,他立即私吞了十余万两灾银,并将其尽数转交于鞑惑手中,妄图以此换得鞑惑大汗的许诺。

      然而,边关各州至今仍未传来过任何类似“鞑惑铁骑压境”的军报。

      根据大理寺和兵部的进一步摸查,时任澜天关守将的肖平河也根本没有任何被鞑惑收买的嫌疑。就连长期安插在鞑惑内部的大宏探子也回报称:鞑惑族近期并没有举兵南下的打算。综合以上情报,主审官们基本可以认定:密信中除了风野草原今年春季确实遭遇白灾的事实外,其余一切都不过是鞑惑族为了骗取大宏朝的银两而编造的谎言。至于那失踪的十余万银两,恐怕早已由鞑惑族事先安插在中原的奸细们分批转运出关,自此……追无可追。

      正当大理寺准备将案情汇报圣听之时,本应对外保密的案情却莫名其妙地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从帝都某处扩散至大江南北,转眼之间便引得四海哗然,街头巷尾流传不绝。

      在大宏开国之初,“鞑惑”这个称呼代表的还仅仅只是风野草原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部落,夹在各大强盛的部落之间辗转攀附、苟且求生。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当初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小部族,竟然在五十年里统一了草原十二帐、成为风野草原上第一个统一所有部族的霸主,并最终建立起了拥有三十万铁骑、叱咤塞外的金帐大汗国。

      虽说自从龙骧铁骑在通河草原击败了“天眷王”格林木图、文帝以□□帝王之姿在正阳殿与鞑惑来使订立盟约以来,大宏和鞑惑之间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甚至双方在边境设立的互市也变得愈发繁荣。可是,这些表象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盘踞在风野草原上的鞑惑人从未放弃过入主中原的野心。

      上至天子将相,下至寻常百姓,心中全都清楚一个道理:那些草原上凶残的狼崽子们从来没有真的对大宏屈服过,他们不过是在“通河之战”中第一次尝到了被打疼的滋味,于是便夹起了尾巴,匍匐起来,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能够咬断对手脖子的机会。

      眼下这场惨烈的涝灾,即便不提莱州境内万亩良田的收成全都化为了泡影,进而导致天下无数人要忍饥挨饿的事,光是莱州境内数千家百姓葬身洪水就足以称之为惨烈。而身为朝廷命官的慕怀疆竟然用这种代价所换来的银两拱手献给了一直在蠢蠢欲动窥伺中原的异族,此等行径不仅令那些痛失了亲人的灾民们将其视为血仇,更令天下忠义之士激愤不已,人人恨不能亲口啖慕怀疆之肉。

      当消息已经在江湖上绕了一大圈又传回皇宫时,韩泽晟当即于静和殿内摔书而起,并着令中书省拟旨:将慕怀疆押送帝都凌迟示众,夷九族,籍没家财,以此告慰天地。

      这个威终究还是要立的,既然不能用“仁德”来立,那就只能改用“杀伐”来立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当君王做出“满门抄斩”或“夷族”这样的决定时,必定会有一些言官站出来劝谏,说些诸如“天下闻之,必谓陛下轻法律,贱人命,任喜怒,贵财物”之类的话——无论是真心假意,这都算是言官的职责所在。哪怕知道最后劝不成,也要把这场戏演一遍,以此来彰显“君有君德,臣有臣礼”之风。可是这一次,整个朝堂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言官敢站出来替慕怀疆说情。

      高坐于龙椅上的韩泽晟微微瞥向了位于百官之首的吕立心。

      除了“莱州刺史”这层身份之外,慕怀疆还有一层特殊的身份,那便是吕立心的门生、儒阁派的梁柱。

      而宰相吕立心,则是把控着半个朝堂的儒阁派之首。

      吕立心的面色平静异常,看不出任何表情。

      韩泽晟收回目光,然后继续下旨道:为防慕家之中仍藏有鞑惑奸细反扑作乱危及州府,特命金台卫负责夷抄慕家,凡在慕家宅院内所见人等,金台卫皆可就地诛杀,无需抓捕审问。

      和人一样,这天下有时也会生病;如果生了病,那么执掌天下的帝王就要对症下药。金台卫就是一剂猛药,向来药到病除。

      那一年,慕清源五岁。

      ……

      金台卫通常会选在深夜出动。

      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冲进来的是一个满身污垢的女子,原本端庄的衣衫此刻显得有些脏乱,衣角上蹭着从墙上沾来的污垢。她慌张地冲入了黑暗的屋内,四下张望。

      床上的小被子蜷作一团,可是被子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她焦急地环顾左右,须臾之后,便将目光定在了墙角收纳衣物的檀木柜子上。

      柜门被轰然拉开,一个五岁的孩童正在里面紧紧抱着小腿。他惊恐地瞪着大眼睛,足像是一只缩在窝里面对捕猎者的惊恐小兽。当那孩子终于借着外面的残光看清了来者的面目之后,便喜极而泣地叫了一声:“娘亲!”

      可是,还没等那“娘亲”二字的尾音落下,他就被娘亲不由分说地拽着手腕跑出了屋子。

      此时的慕家大宅里,满眼都是赤红色——那是空中火焰的颜色,也是地上血迹的颜色。

      “娘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爹爹呢?”

      孩童忙不迭地迈着一双尚未长结实的小腿,口中急促地问道。娘亲没有停下,也没有回答,依旧紧紧拽着慕清源的手腕奔向柴房的方向,那力道大得完全不像是娘亲的手——娘亲以往牵他的手时一直都是轻柔的,可现在这只手却紧得慕清源手腕生疼。

      哗啦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该是刀兵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几声微弱的尖啸划破了黑暗,三根锋利的“飘叶”瞬间掠过了慕清源的发梢。

      和金台卫使用的其他兵器一样,这种被称作“飘叶”的飞刃也经过工匠的特殊设计,飞行时静如同飘落的叶片一样悄悄的,倘若不是刚才那三根飞刃离慕清源的耳朵着实近,他原本也不该听到那种细微而诡异的声音。在这世上,听过这种声音的人几乎都死了,他竟然有幸成了少数几个在听过这种声音之后还留下性命的人。

      更多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有些踩在瓦片上,有些踩在地砖上,还有些踩在树枝上。它们都很微弱,但又刚好让人无法忽略,而且似乎越逼越近。

      “夫人快走!”

      一声急促的叫喊突然从前方传来,慕清源惊讶地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芸儿姐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挡在了他们身后的位置。

      芸儿姐姐是当年随娘亲作陪嫁的丫鬟。从前,娘亲唤她芸儿,慕清源年幼无知,便也跟着叫她芸儿。芸儿姐每次听了都会故作生气地鼓起嘴更正道:“你不能叫我芸儿,你得叫我芸姐!”。娘亲在家忙的时候,芸姐姐便经常带着慕清源去街上的集市里玩,而且每次都会给他买风车、给他买饴糖,逛累了还要背着他。如今再见到芸姐姐,慕清源大喜过望,想要停下来打招呼,可谁知娘亲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带着慕清源从芸儿的身旁错过,继续片刻不停地逃向前方。慕清源心里疑惑,可是也来不及多想,只得一边跑着一边恐惧地回过头看去——他并不笨,他预感到接下来应该会有什么妖怪或者恶人从黑暗中冲出来,将芸儿姐姐杀死。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冲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从芸姐姐的身前一闪而过,迅速地用一种不知名的诡异兵器在芸姐姐头上轻轻一点,芸姐姐的身形便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向一侧瘫软地倒下了,连一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娘亲拉着慕清源跑进了通向柴房的夹道之中,然而慕清源记得整个后院应该都没有通向外面的门,是死路一条。

      母子二人左拐右拐,最终来到了低矮的柴房附近。慕清源看到早已藏在这里的奶娘推开了一座水缸,像是变戏法一样露出了墙脚处的一个小窟窿洞。接着,还没等慕清源将今夜的所有事情联系起来,娘亲便已经推着他一同爬过了那个小洞。

      这一道院墙,便是生死之隔。

      随着母子二人刚刚钻出窟窿洞的同时,那个狭窄的洞口便被奶娘推回来的水缸再次死死地挡住了,只留下一片漆黑。

      没过多久,墙后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副身子沉闷的倒地声。

      院墙后面已是火光冲天,木头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屋舍倾塌的声音接连传来,瓷器跌落的悲鸣此起彼伏,残存的灰烬被浓烟拖着升入了黑暗的天空,这样的场景,通常应该配上惨烈的哭喊声和急促的呼救声才对。可是没有,院子里什么人声都没有,整座院子在毁灭之下宁静异常,就好像里面的所有人都在安稳地熟睡一般。

      后来,这个诡异的场景永远地嵌入了慕清源的梦魇。

      那一夜,母子二人成了慕家大宅一百二十三人中,仅有的两个活着逃出来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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