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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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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急救室里的医生出门第一时间摘下口罩,“我们现在给你们安排转院,县里的医疗条件不好,看市里能不能有机会把这条腿保住。”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在董扬佑和奶奶身上,前者抓着后者的胳膊避免往后倒,脑中混乱却有着清醒,“现在就过去是吗?和那边联系好了吗?”
“这个你放心,已经联系过了,你们待会儿一同上车跟过去。”
老人眼前一黑,却还是迈着步伐往后走,很快孙珠胜从手术室被拖出来,面色苍白,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早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戴着氧气罩,没有知觉地躺在上面,等待着下一场手术。
董扬佑把奶奶先送到车上坐着,他则是蹲在孙珠胜旁边,双手抓着一侧栏杆,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想要去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思考良久后忐忑不安,低声问:“医生,能碰她的手吗?”
跟随的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屏幕上的数字移开,“可以,抓得轻一点。”
往常温热的手今日却冰凉得好像深处冬日寒天,董扬佑小心翼翼地抓住一点儿力气都不敢用,蹲得双脚发麻,路上出现颠簸,这只手依旧稳稳当当地悬空。
奶奶的眼泪止不住她已经在家里做好的晚饭,就等着两个孩子回家,结果接到董扬佑的电话,让她到县医院走一趟,而这三个字曾经用在孙珠胜爷爷身上。
老人的哭是没有声音,一点点的眼泪滑落在满是皱纹的脸颊,她什么都做不了,却知道不能添麻烦,只是呆呆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
从县城到市区的这条路,她年轻时走过很多遍,不管是背着筐去卖大蒜黄瓜,还是和老头子去市里找活,或者带着孙女去外面看看她没见过的世界,知道自己所在的只是农村,而外面的大世界才应该是她向往的。
奶奶没想过时隔四年,再次走上这条路是送孙女去看病,去做手术看能不能把双腿保住,而她只能保持沉默。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上车就一直在响,安静的车内可以听到外面的喇叭,却听不见孙珠胜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个小时的车程让董扬佑身心煎熬,在车辆彻底停稳,后门被打开,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变得比孙珠胜的手还要凉,眼看着把她推下去,而自己动弹不得,还是靠着奶奶扶他一把才下车。
从大门口到里面的抢救室,五十米不到的距离,董扬佑却感受到漫长,他才掀开透明帘子进入到急诊大厅,正前面的抢救室大门已经被关闭,两侧坐在椅子上的人纷纷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短暂地扫过后又低头在自己手中的纸张或者身边的家人。
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停下,一个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一个坐在地面,浑身被雨水浇透,到现在还在往下滴落,而他感受不到冷意。
董扬佑面色苍白地抱着脑袋,身体颤抖地靠着墙壁,不知道说什么,焦虑地等待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的他们除了祈祷就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做,不知老天爷能否听见他的心声。
奶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从头到尾董扬佑都保持着沉默,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发生在自己孙女身上,而是希望她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急诊大厅突然传来尖锐的喊声,“在那边,快过去。”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奶奶看见孙子和孙媳后,双手发抖地交握,不说话地盯着两人。
“奶奶,孙珠胜进去了没?”孙珠胜哥哥着急问道,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正好在县城,要不是董扬佑打电话告诉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从车祸发生到现在过去四个小时,从黄昏到夜幕之下,孙珠胜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都想知道。
孙珠胜嫂子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不说,有点担心但不多,毕竟这两场手术加上后续的治疗费用,又是一大笔开销,但她还是有良心的,最起码不会诅咒自己的小姑子。
奶奶被孙子问得心烦意乱,却说不出事情的发生经过,董扬佑抬头的瞬间看到哥哥满眼通红,脸红得好像气都要喘不过来,泪水在眼睛中打转,“出车祸被碾压双腿,送过来县里医生送上车前说,能不能保住不知道。”
许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孙珠胜的哥哥和嫂子纷纷露出吃惊的表情,过后一个低下头小声说着造孽啊,一个手在口袋里寻找手机,想要打电话给爸妈。
“叔叔阿姨那边我联系过了,还要一个小时过来。”董扬佑在县城医院急诊室等的时候,就已经把该打的电话都打了,今晚是一个彻底的不眠夜。
从进入手术室到孙珠胜父母赶来,这期间半个小时就已经难熬,护士推开门的刹那,站定后说道:“是孙珠胜的家人吧?送过来的时间太晚了,右小腿要截肢。”
一句话将孙珠胜的状况讲出,作出的决定不是商量,是告知,而这个消息也让这一家子崩溃,孙珠胜母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掩面流泪,奶奶闭上眼睛提着的一口气放下,却久久没有再睁开,哥哥懊悔地用手砸自己脑袋,嫂子一脸茫然像是没听见,唯独董扬佑保持着低头耷脑的姿势不动。
奶奶小声道:“命啊,这就是命。”
孙珠胜母亲看着婆婆一直都有气,将这件事的责任放下她身上,“要不是你,珠珠早就和我们在外地读书,当初接你们两个老人死活不愿意放弃庄稼里那几亩地,珠珠心软和你们在一起长大,你们去哪,她就去哪,要不是你们舍不得,会有今天这个事情发生吗?”
“从小到大你就和她说结婚的不好,就和她将亲戚那些肮脏的事情,现在好了,学没得上,以后找婆家都难找,你孙女都是毁在你手里。”
孙珠胜父亲拉着妻子的手不让她继续上前,“闭嘴,别说了。”
这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情,董扬佑无权插手,默默地站起来走过长廊到外面,突然之间明白了孙珠胜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又为什么不在嘴巴里念叨着爸爸妈妈对她的好,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孙珠胜躺在手术室危急关头,奶奶想着她还能不能活着,母亲想着她将来家人是个难事儿,嫂子害怕出医药费,而家里的两个男人却一个字不提。
等到孙珠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所有人都在外面坐着,就只有董扬佑走进病房陪着她,手术后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化,可手支撑在床铺边,相同的距离应该碰到小腿,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董扬佑不敢去想孙珠胜醒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条小腿是什么样的,而他也沉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还没有坐就听到外面的讨论声,这场手术花费的钱谁来出。
在外面几人犹豫的时候,奶奶站起来要去一楼缴费,董扬佑也打开房门,沙哑道:“奶奶,我去吧。”
董扬佑主动承担医疗费,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按理说只是同学想要帮助可以心领了,可他的情况也特殊,一个人在L市,会让人怀疑他手里有没有那么多钱。
“小董啊,珠珠是我孙女,这点钱家里还是拿出手的,不用你给,马上考完试就要读大学,用到的钱多了去,你呀自己留着就好。”奶奶好心劝道,董扬佑却不在乎这点钱,“没多少钱,您手里的钱就留着养老,以后还有大事需要,我这边被珠珠的,是我自己的,也是她的,不用分得那么清。”
董扬佑的承诺让本来铁石心肠的老人突然后悔那天和他说那些话,现在看着他为了孙珠胜忙前忙后跑东跑西,心里非常地过意不去。
老人心硬道:“你们俩还是算了吧,我们珠珠没那个福,她呀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呢,好好考试,学习重要,其他的都不要考虑。”
发自内心不再希望两人走在一起,孙珠胜缺少的小腿彻底成为挡在他们之间的隔阂,永远不会因为谁往前多走一步而消失,残疾人这两个人彻头彻尾地放在她身上,不会再从她脑袋上挪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垮了所有人的内心,却没有让董扬佑将内心的想法改变,他依旧是昨日的自己,依旧会秉持着真心做每一件事,而他除了等待和守候,再无其他。
隔着玻璃窗户,董扬佑把医药费交上去,刷卡的瞬间账单出现,这场大手术花了接近六万块钱,如果是让奶奶过来交,钱肯定是不够的,如果刚才他没有态度强硬,或许奶奶会被工作人员一个白眼翻过去。
态度让董扬佑内心不满,从前的他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少见,也不会去计较,可今天再去看见工作人员嘲讽奶奶的穿着时,还是在心中默默地记住。
“生气吗?”老人无奈笑道,“习惯就好,看看我老婆子这浑身都是泥巴的样子,我儿子都不愿意靠近,就只有你还扶着我。”
董扬佑心生苦楚,曾经养育的孩子嫌弃自己的父母,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喉咙哽咽不说话,带着奶奶没有第一时间回病房,而是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被他从地上捡起来的糖蜜,还带着雨水,泥土很快把他的双手弄脏,“奶奶,吃点这个,孙珠胜自洽想给你买的,不想你去集市走一趟。”
老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珠胜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捏起一个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咽后语重心长道:“珠珠三四岁最喜欢吃她爷爷做的这个糖,后来长大了,去集市买外面的东西,就对这些不喜欢,你是不知道她爷爷当时看见喜欢吃,乐得不行,一高兴做了一整天的蜜糖,可以吃一整年。”
“我喜欢吃这个,是因为这个最好做,家里以前穷得叮当响,饿肚子就只吃这个,几个下肚饱了再吃别的也吃不下,珠珠是在给我买这个回去的路上碰到被车撞的,是吧?”
老人一下子就明白,但事情具体的经过就只有董扬佑一个人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明白,垂着的脑袋抬起,仰脸的瞬间,一滴泪落在手背,从下午到凌晨,终于将自己悲痛的情绪外露。
“奶奶,不是的,是我,她在马路对面,看见我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想要穿过马路帮我,雾太大,视线看不清,那个人开着车横冲直撞,离珠珠远的一点的大人躲开了,到她面前是正中间,警察的口哨声吹响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责任放在谁身上成为难题,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自己承担,奶奶摇摇头说:“逃不掉,她太爷爷会算命,当初就说这命里有大劫,原来还是真的,小心到最后还是会发生,注定了就不会再改变。”
孙珠胜三爷爷在她出生没几天就已经算出来她未来会发生的大事,那时老人大限已至,活不了几天,便直接透露先机,指着门口的电瓶车半天没有挪开,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只记得三爷爷的一句话。
“小事过得去,大事留有命。”
现在来看说得很对,孙珠胜也算得上被老天眷顾,当初骑电瓶车只是被车屁股撞到胳膊,现在这场车祸生命还在,对奶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喜。
“奶奶,对不起。”董扬佑的道歉让奶奶遗憾的笑了笑,“不管好还是不好,我们珠珠还活着就够了,将来凭借着一个手艺去养活自己,也不会活得累,我老婆子留给她的就只有那几万块钱。”
曾经孙珠胜爷爷说等孙女长大了,给她十万块钱,不管结婚还是不结婚,这个钱都留给她,可惜后来爷爷突发疾病离开,奶奶摔了一跤干不了重活,孙珠胜也失去了一条小腿。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或许是在意料之中,或许也让人猝不及防,可除了面对每件事的现实,找不到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