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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鸿鹄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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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宫。
殿内烛火未点,明珠不莹,微明手中把玩着太皞帝君正式交付于她的青帝令,坐在厅内思绪深深。
在今日之前,微明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身世,可在今日之后,已由不得她不去深思。
第一件令人不解之事……便是元始天尊。
微明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中青帝令上镌刻的龙纹与花痕,眼中迷惑难解。
自封神大劫后,天庭掌控力一日千里,这六界受其辖制不得脱者不知几何,为何元始师祖独独看重祖父,甚至允其携带族群永居玉清境内?
微明轻咬下唇,双眸眯起。她从前虽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却也只略略疑惑不曾深入,但此刻再忆,思及她自身便是从洪荒之时一步一步走到了后日的华山之巅,如今细细想来,她真的从未听说过元始天尊与太皞帝君之间有什么因缘联系……
然后……便是那道秘法……
微明眸内闪过一道精光。
祖父喃喃的“天道”二字她听得清楚,前世她年龄尚小,洪荒五劫只经了最后一遭,但是便只这封神大劫,也令她不敢小看天意。
红莲白藕青荷叶,昔日的三教圣人可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一脉相承,可即便是那样的兄弟真情,也在天道的算计之下,表面各行其是,内里分崩离析……
接下来……则是斗姆元君……
微明默念着这个名字,斗姆元君,或者说,金灵圣母。
微明狠狠拧住了眉头。
昔日的金灵圣母,可是通天师叔祖门下最惊才绝艳的弟子,若不是多宝道人入门较早,在名头上占了大师兄之位,那这截教首席弟子之称,当真是无可争议。
但这般战力高深的女仙,却是在哪怕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之时,被自家师尊以定海珠偷袭了去,最终命丧阵中,魂灵上榜……
微明揉了揉眉心,一时觉得有些牙疼。
斗姆元君定是算到了什么,她在阿娘这一生中,出现的时机总是如此巧妙,占据的分量又那般重要。但是听着祖父描述,她对阿娘应该是有几分真心,只是不知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到底怀揣着怎么样的心思……
……亦不知她同自己的这几番时空变换,又有着多少的因果牵连。
微明止住思绪,睁开双眼,她眸内情绪如云雾翻涌,几息间又被尽数压制不见。而后她径直起身,衣袖一甩便离了玉清境,直直飞往天界云端。
璇玑宫。
微明离开玉清之际,已是晨光熹微,而她一路疾行,便是速度再快,进入天界之时也已是天光大亮。微明估摸着现下的时辰,润玉此时应该已经与昴日星官做好了交接,正在偏殿补眠。于是她抬手止住了仙侍行礼喊人的动作,脚步轻轻的进入了偏殿。
一入殿内,日光大消,床榻四周纱帐轻扬,烘出一片安然好眠的氛围。
微明缓缓走到榻前,动作小心地拉开帐子,而后提起裙角轻轻坐到榻边,满目柔和地看着润玉的睡颜。
润玉睡得很熟,他乌黑的发丝铺在枕头上,在透过纱帐仅剩一丝微芒的阳光照射下,衬得他脸庞仿若美玉雕琢般的俊俏。微明爱极了他的睡颜,她眼中的浓浓情意如海水一般幽深荡漾,随着她抬手轻抚润玉发丝的亲昵动作,更是满的好似要溢出来一样。
“阿玉。”微明的嘴唇微微开合,几不可闻的呢喃从她唇齿间流出。“你的微儿有一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有一些事情要去做。”微明轻柔地握住了润玉置于薄被外的手掌,又稍稍向前俯下身子。她托起润玉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慢慢贴上自己的脸颊,眷恋的蹭了蹭。
“可我也知道,若是等你睡醒,都不必你开口留我,我定然是只想同你待在一处,永远都不愿离开的。”
微明两只柔软的小手将润玉骨节分明的手指捧在掌心,在飘动的纱帐中,她缓缓低头,柔柔烙下一个轻吻。
“所幸天界一日,人间一年,必不会让我的玉儿等太久的。”
微明小心地掀开薄被,将润玉的手臂放进被子里,接着她衣袖一挥,床头案几之上,一枝她采于玉清极北之地的红梅立于瓶中,瓶下还压着一封书信。做完这一切,微明站起身,她深深看了润玉一眼,而后利落转身,在暗香幽幽中走出了寝殿。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人间。
延康六年,正月,陵州三县疫,疾迅无可遏,疫约三年,死者二十三万八千四百余人。
天纪三十年,东都大旱,野草皆焦,河湖池竭,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景元十一年,六月,湛洲三县大疫;七月,波州五县疫;十月,邵武尽疫。大疫七年整,人近亡绝。
太和十五年,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
章和三年……
……
“——明姐姐!明姐姐!”
茅屋外遥遥传来童声呼唤,微明面上古井无波,一把合上手中这本由她自己亲笔写下的册子,而后迅速伸手捞起了一个置于地上的看起来又沉重又破旧的木头箱子,她利落的将箱子上的绑带往肩上一背,大步流星快步出了屋门。
“虎子别急,你慢点跑,姐姐来了。”
被叫做虎子的男童却半句也没听进去,他瞧着极其兴奋的样子,一边跑一边朝着微明喊道:“明姐姐!我阿爹醒了!我阿爹醒了!”
微明听完这话,心中一松。
眼下微明所处的地方,名叫桃园村,但这个村子虽然周遭树木颇多,却并无什么桃树,甚至根本就是被重重大山包围,连村民都没有几个。微明疑心这村子或许最初是叫“桃源村”,取自乱世避祸之意,只是一代一代传了太久,才慢慢变成了“桃园”。
而微明来到此处的原因,也颇有些奇妙。她原本是打算在离开人间之前,再采一株千年来最常用的药草,做个纪念。于是向来都自觉把身份掩饰得很好的她,突发奇想,在用神识探了探四处无人后,直接踏云腾空采药。
但正如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微明许是太久未用灵力,竟然疏漏了在这重重密林遮掩之下,藏了一个被毒蛇咬伤,所以气息浅浅、不好分辨的凡人……
彼时,微明正一只脚勾在石壁上固定,另一只脚悬空悠荡,而那个凡人在毒素的影响下神志不清,看到微明后,只以为她是一个不慎坠落悬崖,却撞得大运抓住了石壁上藤蔓的少女。
这凡人心眼不错,但运气实在不佳,那时他朝着微明大喝一声“别怕我来了!”但话刚喊完,脚下就被石头一绊,狠狠摔了个头破血流。
微明:……
她扶额叹了一口气。
“养伤疲累,现在他睡着了是正常的,你放心,只要刚才真的醒过来了,就表示彻底没事了。”
微明站在虎子家门前,耐心简单地同女主人说话。
“蛇毒已经全解了,剩下的便是多睡觉,多吃饭,养一养身上的摔伤。”女主人连连点头,但微明还是看出了她应许之下的窘迫和为难。
“哎呦我这脑子!”微明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紧接着从包袱里掏了掏,摸出了两粒碎银子,一把塞进女人手里。“我本来就是到这山里找蛇来配药的,可人生地不熟的,我兜了好几天圈子了。多亏了虎子他爹,那条毒蛇可少见了。”微明两眼弯弯笑着说。
“不……不能要。明娘子,你…你是本事人……救了俺当家的,俺该给你钱……”
“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微明把钱又塞回女人手里,“你放心,我不吃亏。现在外面不打仗了,有新皇帝了。皇帝仁善,专门建了药局给咱们穷苦人家看病,还收药材呢。”
“我就是药局的学徒,进山就是来找稀罕药的,那条蛇我收了,但我不能白拿你的。”
“再说了,你愿意让我给虎子他爹治伤,是帮着我长见识,平日里也没个病人敢教让我瞧病,我还得谢谢你呢。”
微明说完,不待女主人回答,侧过身揉了揉虎子的小脑袋,“虎子,阿爹病了,在好起来之前,你就是家里的小顶梁柱了,要好好听阿娘的话,帮阿娘的忙,知道不?”
得到了虎子严肃着一张小脸的郑重点头以后,微明笑眯眯的又在那颗脑袋瓜上揉了两下。
“那我走啦。”微明背起药箱,对着女主人说道,“如今外面太平了,如果山里过得艰难,去外面闯一闯也是个路子……等虎子他爹醒了……再定吧。”
此处古木参天,枝繁叶茂,微明约莫着距离桃园村已经走出了二里路,这才放下药箱,微眯着双眼朝着空中问道:
“看了这么久,还不现身吗?”
“夜神殿下。”
一阵微风拂过,吹来微明心心念念已久的清冽甜香,一位面如冠玉的白衣仙人凭空出现,正浅笑看着她。
“千载已过,微儿仍不回还,润玉心中实在好奇,便想着来看看究竟是何事令微儿眷眷不归。”
“却没想到,润玉未曾得见神女,却见到了一个善良的郎中。”
微明却不管润玉揶揄。她眼见心上龙身姿,方才刻意摆出的面无表情瞬间就消失不见。微明三步并作两步,好似一只投林的乳燕,径直扑进了润玉的怀中。
“玉哥哥,微儿好想你。”
饶是润玉了解微明的行事性格,也对此番见面微明可能会做出的亲近动作有所预料,却也被她毫不作伪的直白思念和亲昵给烫红了耳根。
但害羞是一回事,欢喜又是另一回事。润玉此刻环抱着他藏在心尖几千年的姑娘,任由他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袖将她严严实实、严丝合缝地圈在自己怀里,莫大的幸福感将他团团包围,直教他就要满足的喟叹出声。
“微儿,润玉也很想你。”
微明伏在润玉胸前,呼吸间全是龙涎香的清冽甘甜,润玉如清泉击石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差点就令她没出息的软了双腿。
后知后觉的羞意染红了微明的脸颊,哪怕她再大胆热情,方才也不过是一时的情之所至,在心上人面前,她到底还是一个藏着爱慕心意的姑娘……
微明松开自己的手臂,有些扭捏的随口扯了个话题。
“唔…时间不早了……玉哥哥夜里还要布星,我们回去吧……”
润玉好笑地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却因为他察觉到了微明的害羞,心情颇好。夜神殿下也很是体贴,并未揭穿微明仿佛突然忘记了天界人间时间流速不同的事实,从善如流顺着她的意思垂下双手,拉开了距离。
但是。
“微儿应该唤我润玉。”他直视着微明的眼睛,“先不提微儿从前答应过的事情,便是只说微儿在人间实打实过了一千年,而润玉却只增了三岁不到。”
“这般算来,如今的微儿可并不比润玉小了多少。”应龙大殿初显了锋利的獠牙,却只是在这种小事上执拗的要求到。
布星台。
今日的布星挂夜已经完毕,润玉和微明正悠闲的坐在茶桌前,互相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润玉可说的事情历历可数,人间一千载,天界不过两年半多一点,更何况他们二人平日里常常以龙纹镜联系,若不是微明坚持不许润玉下界寻她,这两年半里,润玉甚至都能与微明日日相见。
而微明,凡间千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时倒教她无从说起。于是她便捧着茶杯,捡着最有意思的事情说了几件,却冷不丁被润玉问及,她这千年中可有些不开心的事情。
“不是我不同你说……我怕说了,倒扰了阿玉心情……”
微明支吾了半天,终是在润玉包容疼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我在凡间的第一百五十四年,人界有疫,这病突如其来,药石无医。”
“我托人寻了瘟神,却得知,原是他同旁人打输了赌,大发三日脾气。”
“可他这一怒,人界便是大疫三载,死者二十三万八千四百余。”
微明垂下眼眸,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捏紧。
“三百零八年,人界东都大旱,野草皆焦,河湖池竭,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我又托人多方询问,最后得知,此事恰如当年西游路上凤仙郡。”
微明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五百一十四年,大疫七年,人近亡绝。”
“我不死心,亲自寻了瘟神,他却春风满面,同我炫耀他爱子出生,宴乐七日。”
润玉满目震惊,他不敢置信的开口,“那这千年里岂不是……”
“不错,千年里,仙神或无心、或有意,致使人间生灵涂炭之事,不胜枚举……”
微明哑声涩然,“阿玉,可我除了采些药草,尽力救治些伤者病人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神仙不得直接干扰人界凡尘之事,这是天界明文的律令,一双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凡人……只能看着他们……”
“我自是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神仙不可不仁,也不能以百姓为刍狗。”
“阿玉……明明天界律法森森,可如此这般,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微明双眸中泪光点点,却光芒灼目,让润玉几乎不能直视。
“阿玉,做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仙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总想着,这世间的道理总是一通百通,既然人间的官员没有长青不败……”人间的王朝亦没有千秋万代……
“既然它们都犹如东流之水,来来去去……”
“那么我,想去做一些事情。”
润玉失语。
他看着面前仿若换了一个人的微明,非但没有什么陌生逃离之念,反而心中满满的倾然爱意。月光如水般温柔照耀,他心上的姑娘啊,此刻却如一轮灿灿骄阳,赫赫炎炎,却摄他魂魄,明媚的让他难以呼吸。
润玉轻轻叹出一口气,他眸内情意似水,抬手温柔的理了理微明耳侧翘起的乌发,在微明下意识撒娇一般的蹭触中,温和而坚定地说道:“好,微儿心怀大爱,志若鸿鹄,既然有想做之事,便尽管放手去做。”
“润玉虽德薄才疏,只一具眇眇之躯,但我本生无乡,心安是归处。”
“润玉陪你。”